仿佛当年,甚似当年。
阿檀的嘴唇微微地颤了一下,又找不到话说,半晌,垂下眼帘,轻轻地唤了一声:“二爷。”
一瞬间,秦玄策被这旧日的称呼刺到了,“锵”的一声,他倏然还剑入鞘,将剑重重地拍到桌案上。
“你来此作甚?你为何在此?”他沉着脸,厉声喝问。
“我、我……”这么多年未见,他还是原来脾气,凶巴巴的,阿檀本来就心虚,被秦玄策这么大声一问,吓得更厉害,烟眉轻蹙,噙着泪光,声音娇怯颤颤,“我是……”
但秦玄策完全不想听,暴躁地打断了她的话,一声断喝:“来人!”
侍立在门外的玄甲军卫兵马上进来:“在。”
秦玄策指着阿檀,一脸厉色:“她是怎么进来的?谁让她进来的?说!”
大将军震怒。
潘诚闻讯,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点头哈腰地回道:“此乃府中新来的婢子,下官命她贴身服侍大将军,未知是否有不周之处,怠慢了大将军。”
秦玄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森冷的笑意:“她何时成了你府中的婢子,潘大人办事相当得力啊。”
阿檀缩在一边,胆怯地捂着嘴巴,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吭声。
潘诚纵然再愚钝,此时也听出不对来,他额头上冒出了大颗的汗珠,强笑道:“不敢、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你什么都敢!”秦玄策高坐上首,逼视潘诚,周身都散发着暴戾的气息,“你把她拎到我面前来做什么?她算什么,一个乡野村妇罢了,又笨又呆,除了那张脸就一无是处,看看,站在那里的样子就像一只呆鹅……”
阿檀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秦玄策凶狠地瞪了阿檀一眼,比她的眼睛还大,阿檀又缩起来了。
秦玄策越说越怒:“我的眼光那么差吗?这种女人,根本不值得我多看她一眼!谁叫你自作主张把她带到这里来?荒唐至极!放肆至极!”
他一拍桌案,桌案都抖了三抖:“来人,把潘诚拉出去,赏他十个板子,我看他日后还敢不敢如此轻视我!”
真是飞来横祸。潘诚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不、不,是下官错了,下官的狗眼瞎了,大将军饶命,饶命啊!”
左右卫兵过来,一把捂住潘诚的嘴,直接把他拖出去,扎扎实实地打了十个板子,一点儿不掺水,把潘诚打得哭爹喊娘。
潘大人无辜被打,偏偏敢怒不敢言,还要反省己身之过,那厢回头后,就把出馊主意的陶氏揪出来暴打了一顿,以示泄愤之意,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提。
而此时,阿檀两腿战战,几欲跌倒,虚弱地用手扶住墙壁,才勉强撑着身体,她低着头,试图装作谁也看不见她,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向后挪动脚步。
作者有话说:
大将军:那个半夜三更去人家院子里做贼的人是谁,必须不是我……继续在作死的康庄大道上一路狂奔。
第65章
“你!”岂料, 秦玄策的眼睛又转了过来,一脸严肃之色,“愣在那里作甚!既为婢子,还不过来服侍我, 我要喝茶, 茶水呢?”
这个男人,简直颠三倒四, 方才还在训斥潘诚做错了事, 怎么这会儿又直接拿她当婢子使唤了。
好在阿檀已经习惯了他蛮横不讲理的性子,反正大将军时时刻刻都是对的, 容不得旁人忤逆他的意思。她只得忍气吞声, 匆忙收拾了地上的残局, 出去重新捧了茶水进来。
刺史府中的茶还是讲究的,初春新摘的蒙顶石花, 芽似雀舌,翠嫩可人,味甚清雅,宜以极滚的山泉沏泡, 盛于极薄的白瓷盏中,茶香清远。
阿檀斟了一盏茶,端起来的时候颇为烫手,她不敢直视秦玄策,头埋得低低的,双手奉上茶盏。
秦玄策盯着她,目光似剑, 几乎要把她刺出一个窟窿, 他伸手来接, 她越发心慌,下意识地缩回手去,缩得太快了,交接不及,茶盏掉了下来,落在秦玄策的腿上,茶水泼湿了他的衣襟。
“哐当”一下,茶盏摔在地上,又碎了。
“二爷。”阿檀下意识地唤了一声,想要伸手,但犹豫了一下,又局促地将手缩了回去。数年不见,仿佛有些生疏,竟不敢触碰他。
秦玄策为人刚硬端方,出行在外,房中从不用婢女服侍,虽然潘诚备下了众多妖艳美婢,但等闲不能靠近秦玄策,在他身边做事的,皆是他手下的玄甲军卫兵。
五大三粗的汉子能有多细致?若不然,也不至于秦玄策在外三年多,头发胡子乱糟糟也没人劝他,这时候见状,随身服侍的卫兵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过去,试图给秦玄策擦水,还自诩忠心尽责。
“大将军,烫不烫?小的赶紧给您擦擦。”
秦玄策脚尖一拨,把那卫兵拨开,一脸嫌弃:“下去,不要乱摸。”
他站了起来,冷冷地吩咐道:“我要更衣,顺便沐浴,快去备水。”
他对手下的卫兵这么说着,眼睛却看着阿檀,眼神就像一只暴躁的野兽。
说罢,他一拂袖,先行进去浴室了。
要知道,能跟在秦玄策身边的,都是心腹属下,这其中就有那么几个当年跟随着秦玄策历经过凉州之战,是认得阿檀的,虽然三年不见,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曲折,但不妨碍这些人机灵了一回。
当下就有一个卫兵一本正经地对阿檀:“苏娘子,大将军要沐浴,命你伺候呢,快去、快去。”
“啊?”阿檀巍巍颤颤,犹豫地指了指自己,“我?服侍大将军沐浴?”
“对、对,去吧。”卫兵做了一个杀鸡抹脖子的姿势,催促道,“大将军是个急性子,你知道的,去晚了,他又要发火了,快点。”
阿檀被逼无奈,推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打算进去。
才走了一步,又停下来道:“二爷的干净衣裳在哪?”
卫兵带她去了里间,打开了几个大箱笼。
阿檀随手翻了一下,叠得倒是齐整,各种品类都混合在一起,大氅、外裳、里衣、裤子什么的完全不分,腰带和鞋袜等小件堆叠着,总之,一团糊涂。
阿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里面翻找了一下,这会儿是春季,万物复苏,天色明朗,她选了一件荼白的里衣,配远山青黛色的外衫,找不到同色的腰带,只好挑了一样月下霜色的,这几样搭在一样,抱着去了浴室。
但一进浴室,她就踉跄了一下,差点没跌倒。
大将军雷厉风行,动作果断且迅速,就这短短工夫,已经脱光了泡到池子里了。
刺史府虽然不如晋国公府阔气豪华,那浴池也是十分宽敞的,足有四五人合抱大小,此时热气蒸腾,水雾氤氲,或许是春日熏暖,室内弥漫着燥热的气息,叫人胸口发紧,有些透不过气来。
秦玄策如今不过二十四岁,正是一个男人年华最盛的时候,他蓬勃富有朝气,但是多年的沙场征伐,又令他充满了成熟的味道。
这么一览无余地看过去,阿檀才发现,其实他并没有比原来瘦,只是眉宇间的威压更强,铁骨铿锵,产生了一种锐利的错觉。
他形体强劲而颀长,宽肩、阔胸、窄腰、大长腿,麦色的肌理起伏分明,充满了雄性的力度,下半段浸泡在水中,水波微荡,带着潮湿的意味,愈发显得强悍惊人。
虽然阿檀早已经看习惯了、连摸都摸习惯了,但许久未见,青天大白日的,这样直面冲击,她还是承受不起,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手扶在门上,娇躯颤颤,几欲晕倒。
“发什么呆?还不过来!”秦玄策板着脸,神情倨傲又矜持,“磨磨蹭蹭作甚?”
多年前养成的顺从还刻在骨子里,秦玄策这么一说,阿檀下意识地“哎”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走近前去。
秦玄策下颌微抬,“哼”了一声:“为我搓背。”
事到如今,阿檀无从逃避,顶着红扑扑的脸蛋,把手里抱的衣物放到一边,走到秦玄策身后,半跪下来,拿起绸巾,为秦玄策搓澡。
他的肌肉结实又极富韧性,当年阿檀就喜欢掐他、咬他,在他身上留下她的红印子,但现在她连力气都不敢用,轻轻的,用手指头捏着绸巾,如蜻蜓点水般蹭了几下,恨不得不要碰触到他。
秦玄策冷冷地道:“没吃饱饭吗?”
“啊?”阿檀心慌意乱,支支吾吾,“二爷说的对,我就是笨,做不好事情,不如换个人来服侍您?”
秦玄策冷笑了一声,倏然转过身来,一把抓住阿檀的手,凶巴巴地道:“你是做不好,还是嫌弃我,不想面对着我?”
他这么一转身,那么接近,几乎要和阿檀贴在一起,看得更加分明了,他的胸膛结实浑厚,仿佛冒着热气。
阿檀被蒸得脑袋发晕,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脸烫得快要熟了。她不知所措,拼命摇头:“没有,不是,不是这样的。”
“哗啦”一声水响,秦玄策从浴池里长身站了起来,他依旧牢牢地抓住阿檀的手腕,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不依不饶:“看清楚,我如何,你嫁过的那个男人如何,他会比我好吗?”
阿檀居然听懂了他的话,羞得整个人都冒烟了,本是雪团般的一个人,差点融化成一汪水,身体发软,连站都站不稳,被他生生地拉着,无力地仰头望着他。
从这样的角度看上去,他那处越发显得惊人了,雄兵伟岸,剑拔弩张。
阿檀羞愤欲绝,急急闭上眼睛不敢多看,颤声道:“二爷,我已经嫁作人妇,万万不能如此。”
这句话更加激怒了秦玄策,他几乎把阿檀的手都捏碎了,愤怒地反驳:“什么嫁做人妇,你做梦!那不作数!你是我的人,我没有肯首,你怎么能嫁人!”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有一股气要冲破胸膛爆发出来,令他的指尖都有些颤抖:“谁敢娶你?谁娶了你!我要杀了他!把他大卸八块,剁了喂狗!”
“他……他已经过世了。”阿檀被吓坏了,缩着脑袋,弱弱地提醒道。
哦,对,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居然已经死了?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何其可恨!
秦玄策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好似雷霆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叫他又恨又恼,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手掌不由自主地缩紧。
阿檀被他捏得惊叫起来:“疼、好疼。”
秦玄策马上松手,顺势手臂往下一揽,握住了阿檀纤细的腰肢,狠狠的,似乎想要把她的腰折断。
他俯下身,身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在阿檀的脸上,带着他身体滚烫的温度,威严地命令她:“睁开你的眼睛,看着我,好好看着我,阿檀。”
阿檀的睫毛抖了抖,就像纤长的蝴蝶的羽翼,被惊扰得不得安生,慢慢地睁开来。
靠得那么近,他呼吸的热气拂在她的嘴唇上,熟悉的味道,悬崖绝壁上青松的树脂,被烈日暴晒着,散发出干燥而温暖的香气,高傲而热烈。
她望着他,看见他眼眸里印着她的身影,小小的一个。
阿檀心里一抽,落下了一滴泪。
“那时候,你为何离去?为何骗我?” 他一直压抑着自己,装作高高在上、装作不屑一顾,但这句话藏在心里太久,他终于还是压抑不住,一字一顿,问了出来:“为何负我?”
阿檀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二爷记得我走的时候给您留的话吗?君不曾负吾,吾亦不曾负君,两不亏欠,勿憎勿念,二爷为何放不下?”
“你叫我放下?你薄情寡义,背信弃义,到头来就这一句话,叫我放下,你怎么说得出口?”秦玄策双目赤红,失控般地吼道。
“我负了二爷什么?”阿檀泪光盈盈,居然微微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春水亦不及她温存,轻柔得宛如月光流淌过花瓣的尖梢,“我曾与二爷真心交付,可是后来,二爷对我说,您要另娶高门贵女,只愿纳我为妾,甚至连孩子都不肯让我先怀上,我不愿意,就算是负了您吗?”
秦玄策刚刚还气势汹汹,这会儿却滞了一下,他的手有些发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一时却无法说出口。
她生得漂亮极了,如同娇柔的花朵,但说话的语气却那么坚定:“我不愿意的,二爷,无论是谁,哪怕是您,我也不愿意给人家做妾,所以我走了,我找了一个愿意娶我做正妻的男人,我生了孩子,自己养,不要靠主子的施舍,我活得堂堂正正,我没有错,您不该怪我。”
三年多了,那么多个白天和黑夜,没有一天停止过思念和痛恨,哪怕在漫天的黄沙中搏杀,濒死时,心里念的都是她的名字。可是,她却对他说,“我没有错,您不该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