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策“嗤”了一声:“你这寺庙收了多少香火钱,富得流油,单单给菩萨塑个金身,还要额外收钱,老和尚,你真真俗不可耐,没有半点方外人士的清高。”
“香火钱是日常供奉,老衲开坛讲经,那是另外的供奉。”悟因浑然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态,“老衲深谙佛理,通晓诸天妙法,尔等俗人,在佛前拜上十年,也不如老衲念一段经文,这般功德,岂不应当多些供奉?”
阿檀在后面听得心动,弱弱地问了一声:“敢问大师,我能不能也供奉些银钱,求大师替我向菩萨祈愿?”
悟因停下脚步,回头颔首,赞道:“不错,如女檀越这般向佛之人,才能得佛祖眷顾。”
“可是,我钱不多。”阿檀涨红了脸,扭扭捏捏地搓着衣角,“供奉不起千两银,我只有,嗯……”她心里算了一下,忍痛道,“只有十几两银子,这会儿还在家里,我明儿取来补上可好?”
悟因噎了一下:“菩萨不给赊账的。”
阿檀急了,摸了一下袖袋,只摸出了半两小碎银,又从头上拔下发簪,一起双手奉给悟因,恳切地道:“我眼下只得这些,求大师不要嫌弃。”
那簪子还是她素日用旧的,一根纯银小桃枝,上面镶了米粒大小的珍珠,虽然这两日秦玄策给她添置了许多珠宝华服,但今日进香礼佛,她还是习惯穿得素雅一些,这会儿心里就后悔了。
就这点东西,还有人舍不得。
阿檀的手刚刚伸出去,就被秦玄策截住了,他拿走了那根银簪子,然后再把半两小碎银扔给悟因,面色不善地道:“你就骗骗这种蠢笨婢子,好了,只有这个能给你。”
悟因接了银子,慢吞吞地道:“这点钱,只够念一句经文,一句,再多一个字都没有了。”
阿檀将眼睛转向秦玄策,团着手,拱了拱,软软地叫了一声:“二爷。”
她撒娇的时候不用说话,只消看他一眼,明眸春波,勾魂夺魄。
秦玄策的嘴角抽了一下,摸了摸身上,黑了脸。不好意思,大将军出门,身上从来不带银子。
阿檀失望了,悟因也失望了,老和尚长叹一声,念了一句佛:“阿弥陀佛,可见大将军礼不足,心不诚,小娘子算了吧,一句就一句,老衲给你念得格外用心一些。”
阿檀认真想了一下,从秦玄策手上把那方食盒取了回来,奉给悟因,细声细气地和老和尚商量道:“大师您看,这里面是我今天带来供佛的点心,佛祖享用后,大师也是可以享用的,有玉露团雕酥、酥油鲍螺、婆罗门轻高蒸糕、金铃炙酥脂等四色糕饼,这些都是甜的,大师上回说过,做点咸口的也好,接下去七天,我每天做一样咸口的点心,叫人送过来,譬如十五色折枝莲花藕饼、丁香栗黄子、豆腐包子、曼陀夹饼……”
她顿了一下,看了看悟因的脸色。
老和尚两眼发光。
于是,阿檀继续道:“我在北地做了桂花糖带回来,如今腌制得差不多了,或者再做个桂花酿丸子,大师觉得可好?”
“好。”悟因果断地答应,“菩萨不给赊账,老衲还是可以赊账的,女檀越这份礼佛之心格外厚重,比常人更甚一筹,老衲为你念足七遍陀罗尼经,此大功德也。”
阿檀的供奉甚得老和尚欢心,老和尚遂将秦玄策和阿檀带至偏殿的观音堂前,额外开了小灶。
“今日大雄宝殿中人多,如来佛祖忙得很,你们的祈愿它也未必听得清楚,这里不容闲人进来,观音娘娘倒是清闲的,你们可以慢慢说,至于老衲,替女檀越念经去了,你这边祈愿,肯定特别灵验。”
老和尚心满意足地走了。
秦玄策倚在门边,双手抱臂,看着阿檀,懒洋洋地道:“你们女人就是矫情,动不动就求神拜佛的,有什么用,虚无缥缈之说岂可轻信,求诸神明不如求己,喏,你想要什么,过来求我,我肯定为你做到。”
阿檀娇嗔地看了秦玄策一眼,却不说话,她把带来的点心逐一摆出,供奉在观音前,又点了三柱香,而后端端正正地跪下,以首触地,如是,三跪九叩。
她的簪子方才拔了出来,如今一头鸦羽般的青丝披下来,垂在盈盈小蛮腰间,宛如闪光的黑色丝缎,绮丽而曼妙。
秦玄策在后面看着她,不由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簪子,指尖发热。
殿前树梢头,鸟雀轻啼一两声,隔着墙,梵声若有若无,随风起伏。
阿檀在菩萨面前喃喃地念着,她的声音又轻又细,比枝头的鸟啼更加娇柔,听不太清楚,只见她拜了又拜,虔诚而专注。
差不多三柱香要烧尽了,阿檀才起身,回头望着秦玄策,羞涩地笑了笑:“我已经在菩萨面前求了许多遍了,菩萨一定记得住我的心愿,待悟因大师替我念了经文,必然是灵验的。”
秦玄策招手叫她过来,掬起她的长发,粗手粗脚地盘起来,拿了簪子给她插回去,一团乱糟糟的,他自己却觉得很满意,一遍为她盘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许了什么愿,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菩萨都要听得厌烦了。”
阿檀仰起脸,阳光从佛堂外落进来,她望着秦玄策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光:“二爷常年戎马征伐,我此生别无它愿,只求菩萨保佑,二爷一生平安无虞,仅此而已,这么简单的话,菩萨怎么会厌烦呢。”
秦玄策觉得身体有些热了起来,他习惯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此生别无它愿,只这一个心愿?”
“嗯。”阿檀用力点了点头。
“肯定还有一个心愿,你忘了。”秦玄策提示她。
阿檀努力想了一下:“对了,还要求菩萨保佑我母亲安康百岁。”
“还有呢?”
“还有?求菩萨保佑我们母女早日团聚。”
“还有。”
“还有?呃……叫二爷多付我些工钱,让我多攒些银子,这个,上回已经求过了。”阿檀实在想不出来了,吞吞吐吐地道。
秦玄策有些不悦:“为何不求菩萨保佑我们两个长相厮守?这么要紧的事情你都不记得?”
阿檀吃了一惊,急急摆手:“这个使不得,我不求这个。”
秦玄策危险地眯起眼:“为何?”
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阿檀怯生生地退后了一步。
因为大将军终究要娶妻成家,而她,不过是个奴婢而已,说什么长相厮守,岂不可笑?阿檀低下了头,嗫嚅道:“这是妄念,我并不曾有这样的心愿。”
佛前的檀香烧到尽头,青烟升上半空,倏地被一阵风打散了,杳袅如云雾。
秦玄策沉默了半晌,转身就走,一句话也不说。
阿檀怔了一下,撩起裙子,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二爷,您等等我。”
秦玄策的腿长,步子大,走得很急,阿檀小碎步地跑着,几乎追不上,这么一前一后的到了前殿。
前殿人多,有一众僧人与拜佛的世家权贵,在他们眼里看过去,就是秦玄策冷漠不屑,而那妖娆婢子在后面讨好追逐。
就有旁观的闲人、譬如南安王妃之流,窃窃私语:“看那边,佛门圣地前,竟有人如此轻浮,委实不成体统。”
阿檀听了,又羞又急,心里一慌,扭了一下脚,差点跌倒,不由“哎呦”了一声。
秦玄策马上停住脚步,回头过来。
阿檀委委屈屈地望着他,就像一只小鸟,耷拉着小翅膀,毛都蔫了,软软的一团。
秦玄策冷厉的目光扫过左右,带着一股凛冽煞气,闲人顿时噤声,做鸟兽散,躲得远远去。
他冷哼了一声,走到阿檀身边,俯身下来,摸了摸她的脚,没好声气地道:“笨死了,好好的走路都不会,说,哪里疼?”
阿檀脸上发烫,赶紧把小小的脚缩回裙子里面去,使劲摇头:“没有,不疼,一点不疼,二爷您快起来,这让旁人瞧见了,有失您的身份。”
秦玄策站起身子,冷冷地掉头就走,但这回走得很慢。
阿檀左右看看,垂首敛眉,如同一个最安分不过的婢子,迈着小碎步,哒哒哒地跟在秦玄策的身后,小小声地问他:“好端端的,您为什么要生气?”
秦玄策头也不回,硬邦邦地道:“别装傻。”
阿檀想了想,决定老实坦白,低低声地道:“您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我若求长相厮守,那是我不自量力……”
“在你眼中,我就是薄情寡义之人?”秦玄策不待阿檀说完,恼火地打断了她,“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场露水,转眼就丢的,是不是?”
阿檀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地走着,稳稳的,她的声音轻柔而安静:“我待二爷的心意、与二爷待我的心意一般无二,我当日曾经说过,生生死死都愿意和二爷在一起,如今依旧是不变的,只是这世间事变幻莫测,二爷是个有能耐的大丈夫,您可以说‘求诸神明不如求己’,我却不能,我呢,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倚仗,只能顺应自然,不去强求,免得失了本心,反叫人瞧不起了。”
秦玄策越听越不对味,沉着脸,怒道:“说来说去,终归一句话,你信不过我。”
阿檀有些头疼,这个男人要是不讲理起来,简直没法和他说话,她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和他争论这种事情了,又换了语气哄他:“好了,这事情揭过不提了,就当是我说错话了,您别生气,若不然,我让您打两下?”
她把白白嫩嫩的小手伸到他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喏,要不要打?轻一些儿。”
秦玄策不打她手心,却屈起手指,狠狠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嘶!”这下弹得可太疼了,阿檀的小泪花都喷了出来,抱住头,哀怨地控诉,“还真打啊?”
秦玄策余怒未消,也不给她摸摸、也不给她吹吹,抬起下颌,继续走。
阿檀见得离人群远了些,厚着脸皮追上去,小指头偷偷地勾住他的袖子,摇了一下:“好了,打也打了,别生气了。”
他还是不理她。
阿檀想了想,细声细气地道:“对了,今儿好不容易出门,我想去街市逛逛,买些小玩意儿,二爷愿意陪我去吗?”
秦玄策冷冷地看了阿檀一眼,以眼神示意,不去。
“哦。”阿檀放开了秦玄策的袖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二爷不愿意为我花精力、也不愿意为我花钱,我还当二爷方才那样说,心里其实是在意我的,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够了,别啰嗦。”秦玄策凶巴巴地道,“走快点,逛完街市,还能去杏花春楼用午膳,别磨蹭。”
阿檀随口胡诌把秦玄策哄住了,但是,在去哪里、买什么的问题上,她又犯了难,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
女人家的物件,无非衣裳、首饰、脂粉什么的,阿檀想了想,决定去买点脂粉,横竖那玩意和衣裳首饰什么比起来,不算值钱,可以应付一下。
但是,若要问去哪里买,阿檀就茫然了,无辜地看着秦玄策。
秦玄策无奈,一脸严肃地叫了随行的玄甲军卫兵来问,岂料几十个人都是粗汉子,完全不懂风花雪月,齐刷刷地摇头给大将军看。
后来还是车夫老钱解了围:“西市的韦曲横街有家唤作‘永遇乐’的香粉铺子是极好的,我听管事娘子说过,我们府里老夫人和三夫人日常用的,都是那家买的。”
于是,一行人就驱车转向西市。
西市横竖几条街道,宽有百步,长不知几许,两侧有绸缎庄、典当行、酒肆、米铺、医药堂等等等等,招牌林立,伙计们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另外各色摊贩推着小车来往,煞是热闹。
老钱说得不错,那家叫做“永遇乐”的香粉铺子大约确实是长安城中最好的,世家贵女们多有光顾,因为阿檀下了马车,才到门口,就遇到了老熟人。
她在长安城的熟人实在不多,只有那么一个。
武安侯府的大姑娘傅锦琳正从铺子里出来,每次见她,她都妆扮得十分明艳,今日穿着织锦缂丝缀珍珠罩衫,下面配一条瑞草云纹如意裙,簪了赤金鸾鸟花树步摇,缀着白玉佩环,走路摇曳轻响,通身高贵气息。
旁边跟着的一个年轻男子,容颜俊朗,气质清华,双目顾盼有神辉,是个难得的美男子,显然傅锦琳也是满意,她和他正说着话,少女的脸庞上笑意盈盈,如花娇艳。
照旧是大群仆妇丫鬟簇拥着傅锦琳,帮她捧着许多个锦盒,看来在这家铺子收获颇多。
傅锦琳一抬眼,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秦玄策、还有跟在后面的阿檀,真真冤家路窄,她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在这地方偶遇秦世兄?真是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