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炎说完,鸦雀无声。
纵然是一代大儒秦阁老,也被他这一番话所震。奴婢之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身份,换个人,藏还来不及,他倒是自个儿挑了出来。
身后明阳终是没忍住,眉心一跳,出声斥道,“赵炎!”
赵炎却丝毫没在意,还朝她一笑怂恿道,“姐姐,你也改姓吧......”
明阳气得怒声道,“荒唐!为了进个临安,你当真要随奴姓?”
“奴婢怎么了,我不觉得有多可耻,上到天子下至奴婢,皆为南国子民。”赵炎不以为然,回头看向跟前的侍卫道,“人活一世,不过几十载春秋,入土均为一堆白骨,岂能因出身自暴自弃,枉来人间走一趟,这话是裴大人当年告诉在下的,今日在下便以刘炎的身份,拜见裴大人,麻烦请通传。”
这等大事侍卫可做不了主,立马派人去请示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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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安恰好在宫中,百官也在。
一早得了消息,知道襄州的人到了城门,赵炎和明阳也在,百官速速进宫,求见裴安。
惠康皇帝乃百姓和百官讨伐而亡,赵氏一族国运到了头,膝下几个乳臭未干的皇子被赶出了临安,贬为庶民,自是不成气候,但明阳不一样,她乃皇帝的亲生女儿,嫁去北国,手中已有了自己的势力,保不准之后不会起事,不可不妨。
一臣子道,“明阳乃惠康之女,后患无穷,我南国社稷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裴大人万不可心慈啊......”
说完,又一臣子道,“瑞安王府赵炎虽在襄州立下了战功,但到底是瑞安王府的小郡王,他姓赵......”
“赵涛固然可恨,可战事一起,赵小郡王一直在边关御敌,若非他及时下的几道‘圣旨’,前线所有的兵将都将名不正言不顺,战事才刚平息下来,你们就要卸磨杀驴了?若是要兴连坐那一套,又同赵涛那昏君的行径有何区别?”
朝堂对赵炎的态度,倒是各持其词。
两方正僵持不下,城门的侍卫便走了进来,禀报道,“裴大人,刘炎手持南北两国撤兵文书,于城门口求见。”
谁是刘炎?
众臣子没反应过来。
裴安替他们问了,“刘炎?”
“曾瑞安王府小郡王赵炎,已改为母姓,刘炎......”
众臣一愣,瞬间哗然。
“赵炎改刘炎,这不是换汤不换药......”
“药引子都没了,哪儿来得药......”
“我看改为刘炎甚好......”
众臣子只能给意见,关键还是看裴安,裴安直接道,“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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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一路马快,来回花了快半个时辰才回到城门前,高声呼道,“宣刘炎进殿!”
刘炎立马高兴了起来,终于不再拦着人道了,跑去了明阳跟前,急声催她,“姐姐,赶紧的,你也改姓,这样就能入城了,你不是说很想回家吗?裴兄是个讲道理的人,等姐姐进了临安,必定会给姐姐一席容身之地。”
这话他可说错了。
裴安对他仗义,那是因为他无权无势,生性单纯。
改了姓名,他便能当真换一个身份。明阳不同,她是皇帝最大的女儿,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耳闻目染,早已摸透了官场规则,心思比起皇帝来不相上下,甚至更深。
且她今日并非一人归来,身后还有她沿路带回来的百姓和侍卫。
因为她公主的身份,这些人还愿意相信她,跟着她回到了临安,要她改姓,苟且活着,不太可能。
刘炎一说完,不待明阳开口,她身后的一位统领便道,“荒谬!堂堂一国公主,岂能改姓?皇帝昏庸,那也不能一竿子将姓赵的人都打死了,殿下又怎么不是受害者,被皇帝嫁去北国,受人侮辱,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不说,还救了无数困在北国的南人,若非公主同邢大人联手,引起太子和二皇子内讧,这场仗还有得打,临安不入便不入,这天下之大,自我公主的去处。”
统领说完,身后的侍卫跟着附和,“对,咱们不入临安。”
不入临安,顶着前朝公主的身份?
能活下去?
只怕他裴安不是这么想的,不过是想给她留一个体面罢了。
那日离开建康时,明阳曾找过裴安,被他拒绝后,她便知道,他不会同自己一路,如今一看,这形势也确实不太适合一路人。
她其实没有野心,对这世上的权力,毫无兴趣。
从始至终,她不过是想从牢笼里挣脱出来,可她越是挣脱,越是被捆在身上的绳索所束缚,如今俨然已勒到了她脖子上。
当初嫁去北国,一开始她也做好了准备,若自己的后半辈子,当真能换来南国的太平,她愿意。
三皇子是她杀的,那场侮辱便是故意演给她看,想看她的态度,看看她这位南国公主能卑贱到何种地步。
她贵为公主,都能如此,可想而知,身在北国的那些南人妇孺。
她给了三皇子自己的选择。
三皇子手里的刀,并没刺到她要害,可她的刀,却是毫不犹豫地刺进了他心脏。
临死前她看着三皇子不可置信的目光,重新同他介绍道,“我叫赵月灵,三殿下记住了。”
两国的战事是她挑起的,但挑起之时她并未想到后果,最后能赢,也并非是她的功劳。
能有今日的结果,至少免去了她的罪恶。
她知足。
“阿弟。”明阳抬头看着刘炎一笑,“阿姐求你一件事。”
刘炎一愣,“什么求不求的,姐姐有事说便是。”
明阳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侍卫,和那些甘愿拿起刀枪跟着她闯出北国的南人,眼眶微红,再看向刘炎,朗声道,“这些兵将,他们不姓赵,是当初跟着我从宫中出来的侍卫,我是他们的主子,他们不得不从,今日我将他们交给你,还请阿弟在裴大人面前求个情,留他们一命,若是可以再替他们讨一份赏赐,他们杀过北人,其中也有人死在了北人的刀枪下,自始至终都记得自己身为南人的身份。”
此话一出,身后侍卫和统领齐齐跪地,“属下誓死追随殿下......”
明阳继续道,“余下的都是我南国的百姓,他们有家,还请阿弟送他们回家。”
“殿下......”
明阳看着他们,“你们听好了,从今日起,临安城内再无赵氏,你们定要效忠新主,铭记北人欺辱之耻,我南国人永远只有一条心,赶走天狼,国不可犯,家不可灭......”
“殿下......”
明阳喉咙哽塞,“都记住了吗。”
“属下听命。”
明阳又问刘炎,“阿弟能答应阿姐吗?”
刘炎点头,“自然能,姐姐,咱们先想法子进......”
“阿弟,他日若身居高位,定要记得,切莫心软。”自己留不得。
一个前朝公主足以掀起一场动荡,北国天狼还在虎视眈眈那,南国天下未定,她断不能再去做了罪人。
她这一生一直想走一条阳关大道,可每一步都不如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错了,可能一出生就错了。
如今唯有‘死’这件事,是对的。
明阳说完,突然拔出腰间的长剑,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刘炎一震,“阿姐!”
“殿下......”
鲜血溢到了剑锋上,明阳转头看向旁边的邢风,终于从他脸上看到了一抹崩塌之色。
明阳眼中含泪,对他扯出了一抹微笑,没有半分算计,笑容干干净净的,她道,“邢大人,我赵月灵这辈子从未看错过一个人,邢大人很好,来世咱们别遇上了。”
她哽声说完,她手中之剑,狠狠地刺破了喉咙。
嫁去北国那日,她身边的婢女问她,“殿下分明很喜欢邢大人,为何不告诉他?”
那日她的回答,“没有结果的东西,何必要说出口。”
如今也一样。
她从来都知道,她不会和他有结果,所以,到死也没告诉她,其实很久以前,她便喜欢上他了。
之后的一切算计,都始于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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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明阳公主自尽的消息时,裴安并没有多大的意外,沉默了一阵,同百官道,“国葬。”
前朝公主,能得一个国葬,已是最大的体面。
即便是有臣子有异议,如今裴安刚坐镇,也没敢反对。
当日除了顾家和王荆,在襄州抵御北人的功臣都尽数归来。看着昔日‘死’去的那些忠臣,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朝堂,同当初赵炎一样,朝中百官震惊如同见到鬼魂。
得知真相后,终于明白了裴安这几年的忍辱负重,不惜背负着‘奸臣’的骂名,却保住了朝中的忠良。
为此,让裴安即位的呼声越来越高。
裴安始终没表态,刘炎将南北两国的撤兵文书,呈上去时,裴安也没接,直接道,“自己谈下来的,自己负责。”
刘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裴安又道,“谈和文书既是你负责,襄州战役的伤亡情况,便最清楚不过,如何奖赏也一并办了。”转头又看向归来的昔日八名臣子,“秦阁老一行,会协助你。”
说完,裴安直接拍屁股走人。
刘炎:......
“裴,裴兄,不是......”
刘炎完全懵了。
“刘公子。”秦阁老提醒他,“时间紧迫,将士和百姓们都在等着呢......”
“我.....”刘炎被架在炉子上,下不来,只能先解决眼前之事,忙拿出文书,“南国一共提出两条撤兵条件,北国已盖了国印,城池三座,目前由顾老将军在驻守,需得尽快制出章程,纳入南国国土......”
“本次战役,统共与北军交手十一个回合,人数我早已统计好了......”刘炎虽没读过什么书,脑子却不笨,尤其是记忆好,一番下来,井然有条。
第二日晚上,便将所有将士的赏赐结果及理由,送到了裴安手里。
裴安过完目,又甩给了他,“方案可行,立刻执行。”
刘炎又开始忙乎。
顾老将军封为镇国侯,麾下的兵将正式纳入朝廷,名为:‘顾家军’,暂由顾老将军统领。
顾老二爷调回至朝堂,入职户部。
昔日‘死’去的臣子们,官复原职,坑被占了的,再另行安置。
王荆和所有的王家军,入宫接管禁军。
林让升为御史台大夫。
邢风升为翰林院院士......
各州知府,以当初拿出粮食的数量来论功。
伤亡的将士,在朝中以往章程的基础上,多加一石大米......
一切都很顺遂,裴安去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少,慢慢的不只是奖赏,各州府递上来的折子,和臣子们呈上的折子,他都交给了刘炎。
等百官回过神,已经过了半月,刘炎所有批下来的折子,竟意外地让人满意,甚至谈得上称心如意。
百官正纳闷,裴安将这刘炎放在宫中到底是何意,是要封他个什么官职,裴安这才召见了百官。
由秦阁老牵头,“英雄不论出身,国难当前,刘炎不畏生死传下圣旨,让所有上阵杀敌的将士名正言顺,大战之时,首当其冲,有勇有谋,鼓舞将士们的士气,无论是德还是行,皆有帝王风范,臣恳请刘炎登基。”
没等百官回过神,裴安也起身往殿下一跪,跟着秦阁老道,“臣附议。”
别说百官,刘炎自个儿都吓得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不,我不行,你们别开玩笑,裴兄,别吓我......”
裴安却不是吓唬他,“恳请刘公子登基。”
昔日‘死’去的臣子们,齐齐跪下,“臣附议。”
一个奴婢之子,登上皇位,换做往日,简直是荒谬,可乱世之时,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在离开襄州时,裴安便同所有人谈好了。
顾老将军头一个拒绝,“老夫年岁已高,膝下的几个后辈,是什么苗子心里也有数,要他们上阵杀敌,他们或许还能起点作用,可要坐上那把龙椅,治理这天下,实话实说,没那个本事。”
文不能治国,可这天下同样也不能只靠武力。
知道自己的优点在哪儿,发挥便可,断然不能蛇吞象,将自己积攒下来的名声,毁于一旦。
再是裴安。
同朝中百官一样,跪下的这些臣子也曾逼过他,但裴安同样拒绝,“我不适合。”
在建康这两年,他的手段太过于极端,不管什么样的理由,他手上到底是沾过不少鲜血,其中难免有罪不该死的。
他不适合当,也不想当,知道她喜欢自由,好不容易傍着自己逃了出来,不可能愿意呆在那座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