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如此有切身体会,必定是自己经历过。
芸娘在府上不过才住了一日,并不知道知州后院里的鸡毛蒜皮。
但她昨日瞧着,夫妻俩为了拿下她和裴安,可谓是里应外合,配合得极好,断然没料到,两人会是貌合神离。
“夫人能嫁给了喜欢自己的郎君,已经比大多数女人都要幸运,这辈子啊,有的是福气,只会越过越好......”
知州夫人说着,人也到了门口,轻轻松开芸娘的胳膊,同知州大人一道立在门前,目送两人登了马车。
芸娘脑子里一直想着知州夫人的话,坐在马车上,不免有些走神。
大多数夫妇都是他们那样的吗。
要说裴安喜欢她,旁人不知,他和裴安心里却是清清楚楚,不过是被形势所逼,临时凑成了一对,哪里来的感情。
芸娘有些疑惑,夫妻两人成亲之后,不都应该相互理解,相互扶持?就像是她和裴安,即便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只相见一回了便定下了亲事,可两人成亲后,齐心协力,相互替对方考虑,日子不也挺好的吗......
裴安坐在旁边,瞥了她几回,见她目光呆滞,明显是在想什么,适才他看到了知州夫人凑在她耳边,出声问道,“马夫人说什么了。”
芸娘忙回过了神来,转头看着他,也没瞒着,笑了笑道,“知州夫人说,郎君很好,要我好好珍惜。”
裴安轻声一笑,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落下时,便道,“这两口子,满嘴炮仗,临了倒是说了一句实在话。”
芸娘:......
昨夜两人踏完月光回来,街头上的灯火都熄了个干净,洗漱完,躺在床上,两人安安静静地靠在了一块儿,心头似乎特别的踏实,倒也没再折腾,一觉到天亮,醒来后,芸娘才察觉自己的半个身子都趴在了他怀里,她睡觉一向很规矩,很少会这般失态,慌乱将手脚从他身上挪下来,红着脸道歉,“郎君,抱歉,我平日不是这样......”
裴安并没介意,手掌抚了一下她的头,起身掀开被褥,温声道,“你先穿衣,用完早食,咱们便走。”
他骄傲也没什么错,对她确实很好。
—
马车巳时出了盧州城门。
出发时,知州大人给队伍补给了两马车冰块,童义搁了一块到两人的马车,丝丝凉意回旋在狭窄的空间内,即便烈日当头,也完全感觉不到热意。
裴安今日难得没再捧着书看,身子笔挺着干坐在对面,芸娘见他似乎也无聊,主动邀请道,“在建康时,我让青玉买了一幅象棋,郎君要一起玩吗。”
还有半个时辰钟清才到,裴安看了一眼她期待的神色,身子往前移了移,应道,“来吧。”
芸娘面上一喜,赶紧去包袱里翻出了象棋。
之前在院子里都是青玉几个丫鬟,陪着她下棋,日子一久,几人的招数都让她给拆光了,赢起来没意思,今儿的对象可是状元郎。
芸娘既兴奋又紧张。
待摆好了棋盘,裴安突然问,“输的一方,怎么办。”
两人是夫妻,堵银子便是左手交到右手,无任何意义,芸娘一时也想不出好的法子,便道,“之前我同青玉她们下棋,输了的人被弹脑门儿,郎君可有好的......”
“那便如此。”
芸娘一愣,自己弹他脑门儿,多少有些不妥,但转念一想,觉得自个儿真是和他呆久了,人也跟着狂妄了起来。
他一介状元郎,怎么可能会输。
芸娘没再纠结,“郎君是猜拳定先后,还是猜大小?”
裴安主动让她,“你先。”
被关了五年,有失也有得,没地儿可去,圈在屋子里没什么事,琴棋书画一样都没落下,芸娘的棋艺并不差。
几轮下来,裴安也有些意外,夸道,“棋艺不错。”
芸娘是个懂得谦虚的人,羞涩一笑,“不过是在郎君面前献丑罢了,郎君才厉......”
话还没说完,裴安弯下身,连吞了她士、将之后,毫不客气地应了一声,“嗯。”
芸娘:......
就,就完了?这么快......
裴安看着她,抬起胳膊,“承让,头伸过来。”
愿赌服输,本就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芸娘乖乖地探出身子,脸朝他一仰,将自己的额头递了过去。
之前她也有输过给青玉她们,一指头下来,都是不疼不痒,她想着以裴安的风度,肯定也是走走过场,但她错了,他是真弹。
只听到“嘭”一声之后,芸娘疼得往后一缩,“嘶......”
“疼吗。”裴安盯着她明显红了起来的额头,缓声道,“知道自己会输,便要考虑好对自己有利的赌注,并非人人都会对你手下留情。”
这是在对她说教,芸娘听出来了,忙放下捂在额头上的手,受教地点了点头,“芸,芸娘不痛。”
裴安:“那再来一局?”
芸娘:......
这回裴安的节奏似乎慢了下来,芸娘甚至能看懂他的意图,提前防备,率先吞了他的一个兵,接近尾声时,窗户外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是卫铭,隔着马车,唤了他一声,“主子。”
裴安转身掀开帘子。
卫铭俯身下来,低声禀报道,“范大人说想同主子说两句话。”
“知道了。”裴安应完,落下布帘,转身继续盯着棋盘。
“郎君去忙吧。”卫铭的话芸娘都听到了,她是见他无聊才拉着他来走棋,不能耽搁了他正事。
“不急,这盘下完。”也不知是不是卫铭的话,扰乱了他的思绪,之后几个走向他落棋都不是很理想,一局结束竟然输了。
芸娘还没回过神自己是怎么赢的,裴安已主动凑上了自己的额头,“弹吧。”
芸娘一愣,低头盯着他,他一头墨发整齐地梳进了发冠内,白玉为冠,没有半点瑕疵,同他光洁的额头,相差无异。
芸娘一时不知道怎么下手。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裴安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放在自己的额头处,“别客气,想着我刚才怎么弹你的。”
“那,那我不客气了......”话音一落,芸娘的手指头一卷,用力地弹了上去,只听一声“嘭”,似乎比刚才那声还要清脆。
芸娘:......
裴安:......
芸娘没想到自己会使这么大的力,颇为多余地关心了一句,“郎君,疼吗?”
她力道倒还不小,裴安只觉眼角两跳,咬着牙,“不疼。”
芸娘心虚,真不疼吗,可她瞧着都红了一片。
不待她再多问,裴安已起身,交代道,“你先自己待会儿,我下去一趟。”
—
卫铭禀报完,半天没见他下来,以为他不想见范玄,没再多说,骑马跟在马车旁边,过了一阵,才听到一声,“停车。”
卫铭回头,便见裴安掀帘钻出了马车,额头上明显顶着一团红晕,他肤色白皙,突然多了一抹红,很是醒目。
卫铭愣了愣,不明白这是怎么来的。
磕到马车上了?
“马给我。”裴安无视他诧异的目光,上前伸手,夺他手里的缰绳。
卫铭翻身下来,将马匹给了他。
裴安骑上马背,等了一阵,待后面的的囚车到了跟前,才轻轻夹了一下马肚,缓缓往前。
自从到了盧州之后,范玄和李家公子,又坐回到了囚车内,如今太阳一晒,两人一头是汗,却都没再囔一声,沉默地坐在了囚车内。
建康的一场‘劫囚’,劫走的只有朱家,唯独范玄和李家公子相安无事。
旁人看不明白,范玄心里却清楚。以萧侯爷的为人,他再蠢,也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朱家派人前来劫囚。
官场上打滚了这么些年,他怎看不出来,建康的那些刺客,从一开始,便是冲着他而来。
杀人栽赃,用自己的死,再去给他裴安添一桩罪孽,以此引发更深的民怨。
最后他却毫发无伤,被裴安毫发无伤地带出了建康,并没南下,而是一路赶往江陵,因此可见,陛下给他裴安的任务,恐怕压根儿就不是押送他们去岭南。
押送钦犯,只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幌子,他们这几个人等不到下岭南,都得死。
为何没死在建康的动乱之中,便也只有一个解释,裴安违背了皇上的命,没想要他的命。
这个猜想在渡河之后,便得到了彻底地应证,两人被塞进了马车,里面备好了治伤的药膏,吃喝的东西一应俱全。
不待他开口问,卫铭先告诉了他,“旁的范大人先不必多问,待来日见到了秦阁老,一切便都会明白。”
历代忍辱负重的英雄,为了拯救苍生,不惜丢掉自己的尊严之人,当牛做马,牺牲自己的事迹,范玄并非没有听过。
得知真相后,范玄整整一日都没说话,泪却流了几回。
他就说,国公府裴家那样高洁的门户,怎可能会能养出一个趋炎附势的懦夫!
细想这两年,他为自己曾经的言行悔恨不已,却又明白,正因为自己如此,他裴安才算是真正的成功。
此时,范玄侧目看着马背上的人。
一身青衫,身板子笔直挺拔,宽肩窄腰,英姿飒爽,他才二十二吧,国公府就只剩下了他一人了啊......
范玄越看越心酸,沉痛地唤了他一声,“裴公子。”唤完又红了眼眶。
这千疮百孔的朝堂,葬送了多少少年英雄,又不知,还要葬送多少个。
以往两人在朝廷,不止一次对骂,一个骂对方是老顽固,一个骂对方是奸臣,撕得不可开交,两看生厌,恨不得弄死彼此。
包括这一路上,范玄也没少骂他,此时一声,“裴公子。”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在里面,有懊悔,有歉意,但更多的是敬佩。
裴安倒没什么感觉,到了这份上,也没再装下去,“委屈范大人了,不知范大人有何事。”
两人自相识以来,还是头一回心平气和地说话,范玄哑声问道,“活着的还有哪些人。”
“您的恩师秦阁老,原兵部尚书余大人,原翰林院学士程大人,原户部尚书杨大人,顾家军的将领魏将军,前朝戚太傅......不知范大人还想知道哪个名字。”
范玄越往下听,情绪越激动,惊愕地看着跟前的少年,这些人都是近两年被冠上‘谋逆’之罪,杀了头的人,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旁边的李公子在听到戚太傅时,再也没有忍住,呜咽地道,“还活着,我外祖父他还活着......”
第56章
没有什么比冤死的亡魂,突然还活着的消息,更让人百感交集,囚车内的两人又悲又喜。
范玄的情绪如同波涛翻涌,好一阵才稳了下来,“多谢裴公子告之,是范某眼拙,今日在此为之前的言行,向裴公子道歉。”
这一声致歉,他无论如何也该说出来。
范玄拖动着脚上的铁链,作势要往下跪,裴安及时止住,“路上难免有安插的眼线,范大人还是先冷静一些,待到了地方,再谢也不迟。”
裴安怕再说下来,两人的情绪更激动,没久留,走之前提点道,“皇上的人已经在路上,一个时辰之后,势必要取两位的人头,待人马一到,范大人和李公子只管往前逃,估计会吃些苦头,还请两位提前做好准备。”
裴安说完夹了一下马肚,往前走去。
烈日已爬上了正空,湛蓝的苍穹之上,无半块白云遮挡,火辣辣的阳光,直晒而下,灼灼热浪,晃出了一道道虚影。
光线太刺眼,裴安拿手挡了一下额头,抬眼朝前方丛林望去,一缕青烟缓缓地从林子上方升了起来,如一团云雾,越来越浓。
前面的卫铭也看到了,挑了一匹骏马,打马来到了裴安跟前,禀报道,“主子,钟清已准备妥当。”
“通知所有人,进山后扎营休整。”
“是。”
卫铭去队伍前方传令,裴安回到了马车旁,没下马,微弯下身,隔着窗户唤了一声,“芸娘。”
适才裴安一走,芸娘便收起棋盘,拿出随身携带的铜镜,看了一眼自己的额头,也是红的,内心的罪恶感,减轻了不少。
再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看,见裴安去了队伍后方,想来应该是去见范玄了。
这一路上,裴安虽没有同她解释半句,可每回卫铭和童义禀报消息时,他都没让她回避,话听进耳朵,芸娘多少也明白了一些。
朱家的人在建康被劫,估计也是裴安的计划之一。
谁都知道,钦犯一旦离开朝廷的押送,下场必死无疑,想来裴安一早就已经弃了朱家,想救的人,只有如今手上的范玄和李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