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长玉百思不得其解,“魏严在李太傅逼宫前就杀了那宫女,是怕他自己的丑闻叫李太傅知道?还是不愿有任何把柄落于旁人手中?”
谢征望着覆在远处宫墙上的白雪,只说:“他这人一贯心狠手辣,既逼得李家走投无路只能逼宫,得知宫中还有个隐患,必然也不会再留。”
樊长玉回想起李太傅说的魏严妹妹在闺中时同淑妃交好,魏严又曾在戚老将军麾下,那魏严和淑妃在各自婚嫁前,肯定也已相识了。加上魏严只取了个有名无实的夫人,魏严和淑妃的关系便愈发显得微妙了起来。
她迟疑道:“那魏严同淑妃有染的事,八成是真的了?”
若是假的,魏严何故在控制住小皇帝后,还要灭那宫女的口?
谢征沉默依旧,不急不缓地于大雪中迈步前行,没了大氅遮挡风雪,恍惚间他冷硬的身形也透出了几分单薄,一如曾经那个失怙的稚子,好一阵,才用不以为意的语气道:“或许真如齐旻所言,他就是祸乱后宫,图谋帝位,才设计了锦州之失。”
樊长玉侧头看他一眼,忽地停住了脚步。
“怎了?”
谢征回头看她,细雪落了他满肩,玄黑织金的蟠龙蟒袍衬得他面若霜雪。
樊长玉突然抬臂用力抱了他一下,嗓音发闷,却很坚定:“往后的路,我陪你走。”
他将情绪藏得极好,但那一刹那,樊长玉还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儿。
是了,魏严再恶贯满盈,却也是他叫了二十余载的舅舅,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可这唯一的亲人,又是害死他爹娘的凶手。
他怎么会不难过呢?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难过了吧?
谢征垂眸静静看着怀中姑娘乌黑的发顶,她撞进他怀中的力道不大,却让他心口也跟着颤了一下,酥麻和淡淡的痛意裹挟着那股颤意一直传到了指尖。
他僵了好一会儿,才抬手贴着大氅按住她后背,将人完全纳入自己怀中,半垂的长睫上沾了细小的雪沫子,执拗又认真地道:“自然,你跑不掉的。”
大雪如絮,两人并肩继续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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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女那里打听关于淑妃的事无望后,樊长玉替谢征去拜访了一趟安太妃。
应该说,谢征一开始让公孙鄞牵线长公主查十六皇子的事,真正想接洽的,便是安太妃。
皇宫的宫人虽换过一批又一批了,安太妃却是一位从十七年前的独善其身至今的宫妃,对当年的事,她所知道的,必然也比普通宫人多些。
许是眼下局势已明朗,樊长玉此番拜访,说明来意后,安太妃倒是半点没有推搪。
“哀家同淑妃,也算是闺阁时便相识了,时至今日,哀家还是更喜唤她容音。”
殿门幽闭,小佛堂里光线暗沉。
安太妃一身禅衣,点好香后,用那双保养得宜的纤手执了错金镂空雕花的博山炉盖放回去,丝丝缕缕的青烟便从孔隙中溢了出来,慢悠悠浮上佛堂上空。
她顿了顿,神情似有一瞬间的怅然:“她也喜欢哀家唤她闺名的。”
樊长玉端坐于矮几另一头,暗暗记下了淑妃闺名戚容音。
心想倒是个极好听的名字。
淑妃回到矮几前,施施然坐下,举手抬足间都透着一股岁月沉淀下来后的淡雅从容:“哀家同她是一道进宫的,因着戚太后的缘故,她进宫便封了妃位,哀家只封了婕妤。那会儿贾贵太妃正得盛宠,得了先帝垂青的妃嫔,都在贾贵太妃那里吃过苦头,她替哀家解过一回围,一来二去,再因着从前闺中便相识的那点情谊,我们倒也相熟了。”
水声清越,安太妃将斟好的一盏茶推至樊长玉跟前,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里,浅笑了一声。
“容音是个性子极淡的人,都不像是为了戚家的荣辱进宫来争宠的。但也正是那与世无争的性子,倒让先帝恨不能把什么都捧给她,让贾贵太妃嫉恨了好一阵。”
安太妃笑着笑着,却又摇了摇头:“或许也同性情无关,毕竟世间哪有男子见了她那样的美人不动心的?不笑时冷若幽昙,笑起来又灿若芙蕖。那时京中的美男子里有魏严和谢大将军这文武双壁,美人里也有容音和魏绾这双姝。”
樊长玉知道,魏绾就是谢征的娘。
可能是安太妃的嗓音清淡又有种穿透了光阴的沧桑,她只顾听这段往事去了,捧着茶盏,却一口都没喝过。
“在宫里,容音总不太开心的,不论先帝赏了什么,都难博她一笑。她喜欢登高,摘星楼是她常去的地方,有时在那里一站就是一上午,后来不知何故,先帝命人拆了摘星楼,还冷落了容音好一段时间。”
“哀家问容音总去楼上看什么,她说她想家了。”
安太妃给自己也沏了一杯茶,浅饮一口后,仍是笑,只是带着些年华蹉跎的哀伤:“哀家不知她这话真假,但她入宫的第二年,魏严成了亲,年底便得了一子。那年的除夕宫宴先帝本是要带她去见群臣的,可她病了,最终还是贾贵太妃随先帝同去的。贾贵太妃以为容音这是在示弱,又好生神气了一阵,那段时日,宫里倒是太平了不少。”
樊长玉已经隐隐猜到什么了,问:“淑妃的死,当真和魏严有关吗?”
第162章
大抵是樊长玉问得太直白,那个问题又太沉重。
安太妃嘴角笑意渐收,怔了好一会儿,才摇头说:“哀家不知。”
这个回答让樊长玉愣了一下,却听安太妃继续道:“启顺十六年初冬,锦州战事吃紧,一直欲同太子争位的十六又在罗城闯了祸事,尽管贾贵太妃那边瞒得紧,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哀家还是听到了些风声。”
她看向樊长玉:“十六闯的祸,你知晓吗?”
樊长玉点了头。
若非十六皇子好大喜功被困罗城,她外祖父当年也不会陷入那两难之境。
安太妃幽幽道:“先帝在前朝是如何安排的,哀家在后宫不得知晓,但想来他总不会放任十六不管的,那段时日贾贵太妃也消停了许多,先帝似想冷着她,也不去她宫里了,常去的便是容音那儿。”
“那时,哀家也以为,经过此事,贾贵太妃和十六都得失宠了,待太子从锦州得胜归来,这储君之位,十六还能拿什么去同他争。”
“可容音突然被诊出了喜脉。”安太妃说到此处顿了顿,不知是觉着当年的事荒谬,还是因为其他的,她捻着念珠的手都慢了一拍:“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被叫去诊脉,断出的月份却还是和敬事房的侍寝册子对不上。”
樊长玉猛地抬眸。
安太妃眼底也有了哀色:“容音有孕三个月,往前推日子,得是在中秋前后就有的。那年的中秋宴上,的确发生过一件事,魏严在宫宴上喝多了,在太液池水榭酒后乱性了一宫婢,不巧叫前去赏月的先帝和朝臣们撞了个正着,据闻先帝当时的脸色极不好看,但左右不过一宫婢,又不好发作,便将那宫婢赐与魏严了。”
樊长玉瞬间就想到了谢征在除夕夜被小皇帝设计的事。
她眉心拢起:“魏严这是被人算计了?”
不然怎就这般巧,先帝正好带着朝臣过去了。
淑妃腹中的孩子月份又不对,那么当初同魏严酒后乱性的根本不是宫女,极有可能就是淑妃了。
安太妃只是叹息:“哀家又哪能知晓呢?但容音无疑是犯了圣怒,整个清源宫的下人都被杖杀了,也没能拷问出什么来,容音被幽禁于清源宫,每日都有嬷嬷前去拷问她……究竟是同谁有染。腊八夜里,清源宫突然走水,巡逻的金吾卫前去救火,便在清源宫附近发现了魏严。”
樊长玉错愣道:“真是魏严放火烧了淑妃?”
安太妃说:“那时宫里都是这般传的,哀家同容音相知一场,听到消息赶去清源宫时,火势已大得进不去人了。”
樊长玉听出安太妃嗓音哑了下来,一抬头便见她眼角坠下一滴晶莹。
她声音微微发抖:“你见过救火的水泼进火里,火舌还舔得更高的吗?”
她说:“哀家见过,那大火里,全是桐油味儿。”
樊长玉拧眉:“烧死淑妃的,是先帝?”
安太妃拿起帕子拭泪,勉强维持着声线里那一丝平静:“哀家没能见到淑妃最后一面,她如何去的,哀家没法给将军一个准确的答复,但她的清源宫……的确是救火的金吾卫泼了桐油。”
“黎明时分,宫城被围,厮杀声震天,哀家紧闭寿阳宫大门方幸免于难。那日整个护城河的水,都被染红了,太和门前的汉白玉石阶,此后接连一月都洗不去血腥气。宫里的人都被换了一遭,先帝和贾太贵妃相继悲恸过度离世,那日黎明前整个皇宫的厮杀,似乎真只在哀家一人的记忆里了,真跟场梦似的……”
香炉里的熏香在佛堂上方袅袅萦绕,佛案上供奉着的白玉观音似乎也更多了一份慈悲。
樊长玉心情复杂地起身向安太妃一抱拳:“多谢太妃娘娘告知这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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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佛堂,樊长玉深吸一口风雪中清新而冷冽的空气,看着落于宫墙上方的雀鸟出了一会儿神。
魏严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复杂了。
他当初奉命前去调兵,却又在半道把这重任交与了她父亲,自己折身回了京城。
是因为他那时便已同长信王勾结,做好了让锦州失陷的准备,提前回京也是为了控制京中局势吗?
若当真如此,以他的城府,也不该沉不住气,夜探淑妃的清源宫。
更奇怪的一点是,如果他是怕淑妃供出自己,前去杀了淑妃灭口的,为何先帝又命金吾卫给淑妃的宫殿泼了桐油?
樊长玉狠狠皱了皱眉,想到淑妃说,魏严曾在中秋宴上喝多,酒后乱性了一宫女,被先帝带着朝臣撞了个正着,便愈发觉着,那次应当也是先帝算计的魏严。
魏严夜探清源宫这次,就是让先帝逮到现行的了,奈何魏严武艺高跑了,先帝才恼羞成怒烧死淑妃泄愤,再把最罪名栽赃到魏严身上?
随后魏严为了自保,才发动的宫变?
樊长玉揣着满腹疑惑正去文渊阁找谢征,还没走出寿阳宫,便听得后方有人唤自己:“樊将军请留步!”
樊长玉回头,就见一盛装打扮的宫装美人朝自己走来,身上织金绣锦的繁复宫裳上绣着花,发髻上簪着花,她自己也艳丽得像朵牡丹,脚下步子迈得极快,头上的流苏步摇却只小弧度轻晃,自有一份优雅和矜贵。
樊长玉猜测这应该就是长公主了,抱拳道:“见过公主。”
齐姝忙说:“将军不必多礼。”
她将一方锦盒递与樊长玉:“冒昧叫住将军,是想托将军将此物转交与公孙先生。”
樊长玉接过只觉略轻,也不知里边是何物,想着应是宫里同宫外传信递物不便,长公主才托自己的,当即就道:“末将一定转交到公孙先生手上。”
“多谢将军。”齐姝朝着她略一福身,转身之际,又看了她手上的盒子一眼,眼底似藏了一份黯然。
樊长玉觉着有些奇怪,又打量了一眼手上的锦盒,才收进怀中,朝文渊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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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征以小皇帝受惊染疾为由,推了这几日的早朝,但朝臣们奏上来的一些奏疏,公孙鄞帮忙筛选过后,要紧的还是得拿与他决断。
樊长玉还没进殿,便听见公孙鄞的牢骚声:“三省六部都在催了结魏严一案,瞧瞧这老贼的口供,他当这是玩呢?”
他越说越气愤,直接将一份口供拍在了谢征跟前,大冷天的气得直摇扇:“延误军机致锦州失陷,他说是怕被问罪,所以直接血洗了皇宫,把控大权后,篡改谕令,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孟老将军身上。你就说说,这份口供放出去谁信?他延误了战机,他人也得是在去锦州的路上啊,怎就去了京城?”
谢征执笔继续在案间书写着什么,不动如山。
公孙鄞从怀里掏出第二张,继续拍到案上:“唠,这是我问他为何提前回京后,他重新招供的,这下改口了,承认锦州血案是他一手设计的,理由是他同承德太子政见不合,他为了独揽大权,做出一番鸿图霸业,故意给了魏祁林假的崇州虎符……”
樊长玉心知这状纸八成又是魏严胡认的罪状了,她爹带去的虎符是真的。
她抬脚进去:“秽乱宫闱这桩罪,魏严认了?”
“樊将军回来了?”公孙鄞朝门口看了一眼,笑着同樊长玉打了个招呼才答道:“没认,甚至绝口不提此事……”
一直伏案批红的人在樊长玉进殿后才抬起头来,替她拉开了一把椅子,樊长玉再自然不过地在他边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