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长宁和俞宝儿都包了一个大大的压岁红封后,才在长宁眼巴巴的目光里,同唐培义等人一道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第149章
宫宴设在太极殿,此乃外宴,只有天子和朝臣共同宴饮。
进大殿之前,便有太监领着捧托盘的侍者,一一将武将身上的佩剑收去。
樊长玉也是在第一次进宫面圣时,发现只会验明腰牌,收走她们随身携带的那些看得见的武器,并不会挨个搜身,才在出门前往腿上绑了短刃。
长靴一套,任谁也瞧不出来。
毕竟平日里朝见天子和今日前来的赴宴的,除却王公贵族,都是有头有脸的大臣。若每次朝会或赴宫宴都得挨个搜了大臣的身才准进殿,且不说费时费力,也有损大臣的颜面和君臣之谊。
历朝历代颁下的武将不得持兵刃进殿的规矩,一来是避免对天子不敬,二来也是防止武将在大殿之上对天子发难。
但真有反心者,仅凭带进大殿的一柄利刃又能做什么?对方若逼宫,必定是已策反了整个皇宫的金吾卫。
寻常臣子,则万不敢做私带兵刃上殿这等掉脑袋的事。
故此皇宫历来没有搜大臣之身的规矩,只有底下的宫女太监才会被如此对待。
樊长玉上回进宫是白日,那时瞧着整个皇宫已是巍峨肃穆,今夜大雪飘飞,整个宫城处处灯火通明,隐匿在无边的夜色里恍若一表皮被烧得皲裂,露出底下赤红炭光的巨兽,华美又有种诡谲的震撼。
但那灯火照耀不到的暗处,也透着无尽的疮痍和阴沉。
进了太和宫大殿,便有侍者引着大臣们去各自的席位落座。
左为文官席位,右为武官席位。
三公九卿和皇亲国戚的席位都是靠最前方的,樊长玉作为三品大员,被小太监引着坐到了右侧中间的席位。
整个大殿,无论文武官员,皆只有樊长玉一人是女子。
她一入席,便引得四面八方的目光看来,好奇有之,打量有之。
先前在金銮殿上,朝臣们虽已见过樊长玉一面,但那时乃朝会,她面见皇帝又跟着唐培义等人站在大殿最前方,靠后方的官员们只能瞧见她戎甲后方垂落的一袭猩红披风,今夜这些朝臣才算是真正见过樊长玉了。
樊长玉屈膝跪坐于红木矮几前,面上从容平静,三品的绯色武将官袍穿在她身上,别有一股英气,她将腰背挺得笔直,似嶙峋山岩间长出的一株苍竹,在一次次向下扎根向上生长后,磨出一身峥嵘,在这些久经官场的大臣们中间也丝毫不露怯。
皇帝还没来,文武席间的首位也还空着,大殿内的气氛还算融洽,相熟的朝臣们三三两两攀谈着。
樊长玉本想静等开席,怎料一名面生的年轻武将径直走到了樊长玉案前,“久仰樊将军大名,先前在金銮殿上只同樊将军打了个照面,今夜可算是有幸再见樊将军,我敬樊将军一杯!”
言罢便两手执杯将里边的酒水喝了个干净,还将杯子倒扣过来看着樊长玉。
大有樊长玉若不喝,便是不给他面子的意思。
之前在卢城的庆功宴上,樊长玉能以身上有伤不宜饮酒为由推拒,今夜的宫宴上再不济也是五品京官,面对这样的敬酒可不好推拒了。
卢城那些将领顶多是盛情难却,但这名武将在开宴前就来敬酒,饶是心大如樊长玉,也察觉到了几丝暗潮汹涌。
她目光扫过那名武将身上的四品朝服,只道:“将军过誉。”
拿起自己跟前那杯酒仰头喝下后,同对方一样倒腕将酒杯翻转了过来。
那武将当即就赞了樊长玉一声:“樊将军海量!”
贺修筠也察觉到了几丝不对劲儿,怕其他武将再去找樊长玉喝,执杯起身道:“宋将军,怎地不同贺某喝一杯?”
郑文常跟着起身道:“瞧不起谁呢?崇州平叛之战,老子出力可不比樊将军少,宋将军你得跟老子也喝一杯!”
有了郑文常这话,从蓟州一起进京受封的将军们也纷纷要去找那名武将喝一杯。
这回轮到那名武将推拒不得,被灌了七八杯酒才得以回自己的席位。
经此一闹,其余还想过来敬酒的也看清楚了,找樊长玉喝了,势必就得被贺修筠他们再灌上一轮,还没开席,也不敢太过放肆,便没人再去找樊长玉敬酒。
樊长玉倒是有些意外地看了郑文常一眼,从前她还以为这人过于死板,今夜看来,他脑子还是好用的,装起军中那些大老粗来还挺像回事。
贺修筠的席位同樊长玉相邻,席间消停后,他便压低嗓音同樊长玉道:“陛下先前在金銮殿上夸赞咱们蓟州军的话,大抵让许多将军心下都不服,少不得会在今晚这宫宴上把咱们灌个烂醉如泥。”
樊长玉这才明白了那名武将为何要突然来找自己敬酒。
敬酒是假,一堆人轮番喝下来想给她们个下马威才是真。
还好贺修筠和郑文常敏锐,及时挡了下来。
樊长玉不动声色点了下头,说:“我知晓了。”
她目光扫过大殿,思量着会主动来同她敬酒的,得是些官职没她高的或跟她同品阶的。官职比她高的,怕是也拉不下脸来做这事。
那些低阶武将,她们蓟州这边的将领抱团应该也能应付过去。
不多时,谢征和李太傅一前一后也前来赴宴。
两人又一次在太极宫大殿门口狭路相逢。
李太傅面上儒雅依旧,不温不火唤了句:“侯爷。”
谢征身着玄色的武侯朝服,膝襕上用金红双线绣出的祥云纹在灯烛下闪着粼粼微光,繁复得令人眩晕,冠玉般的脸上透着几分冷淡的倦怠,散漫一撩眼皮,道:“真是巧了,又遇上了太傅。”
他微错开身,语气却半点没有他言辞中的敬意:“太傅乃三朝元老,太傅先请。”
李太傅道:“侯爷战功盖世,在此番平叛之中亦是居功甚伟,今夜这年宴,也是庆功宴,还是侯爷先。”
相比谢征的狂妄轻慢,李太傅的姿态可以说是谦让有加了,跟着李太傅的一众党羽都面露愤愤之色,从前遇事便第一个冒头的李远亭这次却出乎意料地沉默寡言。
谢征视线掠过李太傅,落到李远亭身上,眼底多了几分冷嘲。
他道:“太傅既如此相让,本侯便却之不恭了。”
言罢抬脚迈进了大殿,李太傅身后的门生不忿想出言,刚上前一步就被李太傅扬手拦下了。
那言官不解道:“太傅,就任他如此狂妄吗?连魏严在您跟前都不曾如此。”
李太傅眼底因年迈似覆着一层淡淡的蓝灰色,让他眼神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漠:“年轻气盛,且狂极这一时,终会跌跟头的。”
几名李党的官员听着李太傅这似是而非的话,神色各异。
随着谢征和李太傅入席,原本喧哗的太和宫一下子便静了下来。
樊长玉朝谢征的席位看去,许是许久未见过他了,又是头一回瞧见他穿朝服的样子,竟看得愣了一下。
她一直觉着,“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在谢征身上是不适用的,生成了那样得天独厚的一副好皮囊,他就是穿着一身乞丐衣裳,也自有一股金玉气质。
但这身武侯朝服,实在是把他衬得太好看了些。
玄黑的朝服上金红的绣纹叫大殿里的灯烛一照,似有淡淡的金辉浮动,愈显得他眸色浓重,眉眼间的冷淡也更甚了些。
像是察觉到樊长玉的目光,谢征转眸看过来,眼底也荡开了一圈不甚明显的波澜。
她大抵是不知她自己穿上那身绯色武将官袍后是有多英气飒爽的。
全京城的五陵少年郎,都敌不过她眉间那一抹仿佛从旭日上拽下来的朝气与明朗。
宴会上人多,两人视线只浅浅一碰便移开,樊长玉心口却还是浅浅跳了一下。
皇帝过来时,群臣只是走流程似的起身朝拜。
樊长玉也察觉到了,百官们敬谢征和李太傅,似乎都比敬皇帝多些。
魏严依旧告病,没出席这场年宴,李太傅的席位本该是是文官第一位,他却命人将席位往后挪了两尺,并未逾越直接占了魏严的位置。
樊长玉不知李太傅这算是谨慎还是装模作样。
给魏严挖了大坑弹劾魏严的是他,那个位置似乎已唾手可得了,却还处处按礼制来、半点不曾逾矩的也是他。
只能说,这人太能隐忍,城府也极深。
大抵是樊长玉盯着李太傅盯得有些久了,因上了年纪,只在席间吃些软烂易消化吃食的李太傅忽而朝樊长玉这边瞥了一眼。
樊长玉也不躲,就这么同李太傅对视着。
一个目光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一个眼神纯粹坚毅恍若藏了一轮烈日在眸中。
最终李太傅率先收回了目光,干瘦的手捏着木箸夹了一箸清淡的小菜慢慢食着。
武官席位一侧忽而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
一名添酒的内侍不慎将酒水洒到了谢征朝服上,那内侍吓得手一软,拎着的酒壶也跟着掉落在地。
席间众人的视线齐齐被吸引了过去。
那内侍脸都吓白了,顾不得地上还有酒水,扣头如捣蒜连连求饶:“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坐于龙椅上的皇帝瞧见这一幕,眼底已有几分压制不住的兴奋意味,他直接唤殿外的金吾卫:“来人,将这弄脏武安侯衣袍的奴才拉下去斩了!”
群臣一阵骚动,却无一人敢求情。
樊长玉知道谢征约莫要借此机会离席,刚皱了皱眉,便听谢征冷冽的嗓音不紧不慢响起:“不过是打翻了酒水,此乃年宴,还是莫要见血为好,陛下觉着呢?”
齐昇无意在这问题上和谢征过多纠缠,当即就道:“既然武安侯都替你这蠢奴才求情了,还不谢恩?”
那内侍叩头如捣蒜:“谢陛下,谢武安侯!”
齐昇勉强按捺住心底涌起的恶劣和即将达成某种愿望的狂喜,摆出一副寻常神色吩咐内监:“领武安侯下去换身衣服。”
这一出本就是谢征计划之内的,他对着齐昇道了声“谢陛下”,便随着太监出了大殿。
谢征一离开,齐昇似乎高兴了不少,心情极佳地举杯对群臣道:“朕继位以来,大胤外忧内患不绝,幸得有诸位爱卿,大胤江山才有今日,朕也算不负先祖基业,今夜众爱卿得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他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百官自然只得跟着举杯祝词。
李太傅道:“陛下贤明,是我等之幸。”
群臣便跟着高呼:“陛下贤明!”
樊长玉只觉“贤明”二字,用在齐昇身上,多少是有些讽刺的。
她跟着祝词后坐回原位,眼皮却又开始狂跳不止。
第150章
寒月当空,长阶泄玉。
细碎的雪花在昏黄的宫灯下慢悠悠飘落,覆在黑色缎面的锦靴上,顷刻间就成了一抹不甚明显的湿痕。
小太监引着谢征往偏殿走,脸上挂着恭维的笑意:“侯爷担心脚下。”
谢征肩头搭着狐毛滚边的大氅,身如松柏,侧脸镀着一层月辉愈显冷漠俊美,从鼻尖淡淡发出一声“嗯”。
掩于烫金绣纹广袖下的指尖弹出一颗石子,打在不远处落了积雪的树枝上,枝丫颤动,瞬间抖落一地积雪,惊得小太监引颈望去,厉喝:“谁在此处?”
下一瞬,小太监只觉颈后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谢征捡起小太监掉在地上的灯笼,掀开罩子吹灭了里边的烛火后,单手拎起小太监,将他放到了一处殿宇外靠柱躺下。
做完这一切,谢征抬眸冷冷巡视了四周一眼,才一把扯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和朝服。
朝服底下,赫然是一身夜行衣。
他从怀中摸出易容.面具带上,将自己那身朝服藏到了御花园一处假山的石洞里,按着一早就看过的皇宫舆图,避开巡逻的守卫,登上高墙几个起落便到了冷宫。
比起别的宫殿张灯结彩,冷宫就冷清得可怕了,连大门处晕着巴掌大一团黄光的灯笼都落满尘垢,覆着一层蛛网。
住在这冷宫的,都是犯了大过的妃子,疯的疯,死的死,传闻还闹鬼,除了当值的宫人按职过来喂狗一样扔些食物,平日里连最低等的太监宫女都不愿来此多看一眼。
谢征依着长公主给的情报,翻过冷宫高墙后,很容易便在外舍找到了那名疯宫女的住所。
不大的厢房里同样布满尘垢与蛛网,唯一的家什似乎就是靠窗的那张床了,借着月光,能看清底下薄褥没覆盖完全的地方露出的干草,宫女蜷缩着睡在上边,身上只盖着一层破旧布着霉斑的薄被。
房间里有燃烧过香烛后的淡淡烟味,宫中不得祭拜,想来是这宫女在自己屋子里偷偷给什么人烧过纸钱。
谢征抖下缠在手臂上的软剑,直指宫女后颈:“我知道你醒着,想活命就别回头,我只问一个问题。”
“当年同魏严私通的后妃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