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疮痍斑驳如暗巷里的苔藓,湿冷又黏腻,他的太阳却还是愿意照耀着他。
盘踞在心头的阴霾沉郁,似乎也一下子消退了不少。
樊长玉上好药给他重新包扎,见他还有心思笑,嘴上不饶人道:“疼傻了?”
谢征借着她手伸去他后背绕纱布的姿势,抬手抱住了她,下颚搁在她肩窝处,语调里带着一丝懒意:“想起你要送我娃娃,心中欢喜。”
樊长玉打好结瞪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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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要给谢征送个什么娃娃,樊长玉其实也琢磨了挺久。
她原本打算捏对泥偶好了,但一想到谢征那般期许,泥人娃娃又容易磕坏,看赵木匠坐木工时,她便觉着雕一对木偶给他好了。
赵木匠不仅会打造各种家什器具,那些箱子柜子上的雕花,他也雕得栩栩如生。
只是樊长玉并没有做木工的底子,短时间内雕不出什么成品,不过好在她常年用刀,运刀极稳。
军中只有一天假,她昨日下午回来的,今天下午就得回军中了,只有大半日的功夫跟着赵木匠学雕木。
樊长玉抱着一堆赵木匠打家具用剩下的边角料在房间里练习时,谢征皱着眉望桌子上那一摞白纸,指节轻扣着桌案,不太确定般问:“你让我帮你抄书?”
樊长玉头也不抬地道:“上回义父考我《庄子》,我背错了一句,义父罚我把那篇抄十遍。”
谢征指尖捻动那些崭新的白纸,发现只有最上边那一张写了几行字后,缓缓抬眸看向樊长玉:“所以你一遍都还没抄完?”
还没跟他视线对上,樊长玉都感觉到了一阵心虚,她垂着脑袋削木头,努力让自己嗓音听起来硬气些:“我会背了的,只是义父说我字丑,要我工工整整抄十遍,这才抄得这么慢。”
谢征单手捏着最上边那一页纸,端详了片刻后说:“你这字,是丑了些。”
樊长玉恼道:“你到底帮不帮我抄?”
谢征说:“我字迹与你不同,要写出你的笔迹,难了些。”
樊长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写不出这么丑的字。
她握着刀把的手一紧再紧,深吸一口气后,接受现实似的道:“算了,我自己抄,这木雕一时半会儿也刻不好,等我有时间了再慢慢练吧。”
她放下木头和剔骨刀,伸出手做势要把谢征跟前那摞白纸拿过来,纸张边上却按上了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
樊长玉抬眸,不意外地瞧见了谢征那张黑沉的俊脸。
他按了按额角,拿她没法子了一般道:“罢了,你这字一两日也练不好,我帮你抄。”
樊长玉计谋得逞,眼睛一眯,嘴角一翘,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儿,捡起剔骨刀继续抱着木头练雕工。
谢征执笔沾了浓墨,看一眼盘腿坐在对面专心致志雕木头的人,日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她头发丝上似乎都晕了一层华光,跟前的纸张上,那几列字同主人的样貌……实在是大相径庭。
他无奈扯了下唇角,仿着她的字迹,继续在纸张上落墨,眼底是自己也不曾知晓的柔和。
第100章
下午,樊长玉刚回军中,就被陶太傅叫了过去。
她还以为陶太傅是为了检查让她抄的书,捧着谢征帮忙抄写的那一摞纸张前去,却发现陶太傅那里还有旁人。
对方瞧着年近四十,眉眼间一派儒雅清正,并未着甲,瞧着像个文官。
樊长玉不认得他,便只唤了陶太傅一声:“义父。”
那中年男子自樊长玉进帐来,就一直在端详着她,目光和蔼又带着几分沉重,还有几分说不清的欣慰和担忧在里边。
樊长玉心头甚觉怪异,但见对方并无恶意,便也只任对方打量。
陶太傅瞧见樊长玉,说了声:“你来了。”
他似乎并没有引荐樊长玉与那人认识的意思,只道:“这是军中一位将军,听闻你杀了石虎,甚是好奇,想看看你的武艺。”
樊长玉没料到对方一身儒袍,竟是个将军,忙抱拳一礼,“见过将军。”
那中年男子正是贺敬元,他在樊长玉身上看到了几分故人的影子,心下百感交集,问:“你会武?”
樊长玉答:“会一些。”
哪怕心中已有了猜测,贺敬元还是问:“何人教授的你武艺?”
樊长玉道:“家父。”
贺敬元问:“可否同老夫过上几招?”
樊长玉看向陶太傅。
陶太傅捋须道:“这位将军也擅刀法,且让他指点你一二吧。”
樊长玉便抱拳道:“还请将军赐教。”
军帐内地方狭小,施展不开。
二人到了帐外演武,各持一柄长柄大刀。
樊长玉率先展开攻势,刀风迅疾,所向披靡,贺敬元一开始只守不攻,且战且退,为的就是看清樊长玉的招式。
快退到军帐边上时,他才猛地转守为攻,所用的正是樊长玉先前的招式。
比起樊长玉的一味求猛,他的刀法明显更沉稳,进可攻,退可守,张弛有度。
樊长玉还想再变换攻势时,却被对方抓住了一个防守上的漏洞,刀刃直指她脖颈。
樊长玉手中的刀却还没来得及送出去,顿时心中暗自一惊,她虽缺少实战经验,但从前被拘在家中,唯一的乐子便是练习他爹教的这套刀法,樊长玉自问是无比熟悉其中的一招一式的。
可此番同这位将军交手,她却有种对方比她更熟悉这套刀法的错觉,甚至怎么拆招都了如指掌。
见她怔愣,贺敬元收了刀问她:“你可知你方才那一式的漏洞在何处?”
樊长玉恭敬抱拳道:“恳请将军指教。”
贺敬元说:“这套刀法,想来是你一招一式练了太久,出刀才过于死板,必须打完这一式,才出下一式,但战场上瞬息万变,一击不成,换一击便是,哪能被人家破了招就乱了阵脚?”
这番话,的确点出了樊长玉刀法的缺陷所在,她使杀猪刀时,还长能杀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用长柄刀法,碰上武功路数不如她的,她必胜无疑,但碰上贺敬元、谢征这类精通各式兵刃打法的,就极为受制。
樊长玉心中敬意陡增,感激道:“多谢将军!”
贺敬元见她听明白了,眼底除了复杂,还有些许淡淡的欣慰,他道:“我且再指点你几式。”
二人便在军帐外的这片空地上继续切磋,樊长玉每使出一式,贺敬元都点出其中的不足之处,并告诉她破招之法。
直到一名亲卫模样的兵卒寻了过来,贺敬元才停下,让樊长玉先回去自行参悟今日所学。
樊长玉拜别陶太傅后,带着一脑子的刀法招式回去了。
陶太傅见樊长玉走远了,贺敬元都还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出神,道:“我从前便觉着那孩子心眼实诚,心性又坚毅,不管置身何地,都保持着一份良善,是个好苗子。后来听你说了她是那老头子的后人,方才明悟,这份大智若愚,是肖似她外祖父。”
贺敬元郑重对着陶太傅一揖:“故人遗孤,敬元便在此托付与太傅了。”
陶太傅叹了口气:“一个小子,一个闺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前尘皆已作古,当年那些事发生的时候,两个闺女都还没出生,又关她们何事,无论如何,老夫都会护她们周全的。”
贺敬元又是深深一揖。
陶太傅道:“九衡那边,且先瞒着他。”
贺敬元忧心道:“就怕纸,终究是包不住火。”
陶太傅拍了拍他的肩:“敬元呐敬元,你还是不够了解你家丞相。你当真以为,他是十几年后才查到孟叔远的女儿女婿在你的庇护下,躲在清平县?”
贺敬元怔住。
陶太傅负手望着远山与天际交接处道:“当年的事,或许并非你想的那般。你我都知晓孟叔远的为人,他是万万做不出那等不分轻重之事的。奈何锦州城破后他便自刎于帐中,身边重将也在后来的战役中死伤殆尽,再无从得知当年的真相。可若说是魏严一手策划的这一切,孟叔远后人手中还握着他构陷的证据,只怕他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能放过一人,又岂会放任对方远逃至边陲之地,偷生十余载?”
贺敬元苦笑道:“当年祁林兄带着孟将军独女寻到我,便同我说,丞相给他的指令是杀孟将军独女。他下不去手,这才伪造了自己和孟将军独女坠崖而亡的假象。若如太傅所言,丞相一开始就有意留他们一条活路,为何后来又命我手刃昔日袍泽弟兄,几次三番派死士前去樊家找那东西?”
若有老将在场,便该知晓贺敬元口中的“祁林”,乃是魏府家将魏祁林。
魏祁林原先并不姓魏,也没有名字,只是魏家买回去当死士训练的一个仆役,因他天生巨力,在习武上又颇有天赋,才被魏家当家将培养。
魏严手中本是一点兵权都没有的,全靠贺敬元和魏祁林在战场上屡立战功,才渐渐也有了声望。
后来魏严嫁妹给谢临山,魏家同谢家的来往愈发密切,魏祁林还去谢临山麾下做过事,得了谢临山麾下老将孟叔远的赏识,因孟老将军只有一独女,入赘与了孟家。
这魏祁林,便是后来的樊二牛。
贺敬元一直害怕的,就是魏祁林当了那柄刀,成了让孟老将军延误运粮的推手。
奈何关于当年锦州的事,魏祁林告诉他的甚少,二人十来年里,除了魏祁林主动找上门求他那次,甚至没再碰过面,就是为了避免让魏严发现端倪。
他沉沉叹息一声:“若是当初他把那些东西交与我时,我打开看了,如今倒也不必这般猜疑不定。”
可要是那时候就看了,他除非直接反了魏严,否则也保不住樊长玉姐妹二人。
陶太傅宽慰道:“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且再看看吧,老夫出山,便是担心有心人借着当年锦州一战,拿九衡当刀使。临山的死,终究是那孩子心上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儿,我怕他着了别人的道。”
贺敬元自问对当下的局势看得也足够透彻,只是心中依然疑团密布,他道:“贺某愚钝,民间传出关于锦州一战的疑点时,矛头就是直指丞相的,太傅的意思是说,有人在想引侯爷与丞相鹬蚌相争?”
陶太傅道:“我同魏严算不上深交,这些年不管是民间还是朝堂,对他皆是骂声一片,也许当真是在那个位置上坐久了,便迷了心窍。但诚如你所言,再往前走十几年,他对大胤的社稷,也称得上兢兢业业。当年让我收九衡做学生,也是托了南山书院的夫子,打着谢临山的旗号拐着弯地劝说我,瞧着倒是怕我因同他不对付,不肯收九衡这个学生。”
陶太傅便是师出南山书院。
贺敬元未料到魏严竟为谢征谋划至此,他从前也算得上是魏严心腹,偶然见过几次魏严同谢征的相处,魏严对这个外甥从来都是不假辞色。
便是谢征战功赫赫,得了嘉奖,他也会先训斥几句,再不痛不痒地夸赞几句。
整个丞相府都知道,魏严不喜欢谢征这个外甥,可背地里却大手笔地替谢征请陶太傅来教他,魏宣作为魏严亲子,怕是也没这番待遇。
一时间,贺敬元心中更疑惑了。
他道:“丞相欲在崇州战场上治侯爷于死地,也是事实。”
陶太傅一双苍老的眸子眯了起来,眸光锐不可当,他道:“当年锦州一案,肯定是与魏严有关的,只是其中兴许还有什么隐情,才让他这般反复无常。我亲自进京去见他一趟,在我回来之前,你先别告诉九衡关于孟家的事。”
他顿了顿,又道:“李家那边查到了不少东西,怕是也会有动作,我那闺女磨砺得也差不多了,让她上战场多挣几个军功去。若是被李家搅了局,让那臭小子提前知晓了此事,她身边有人可用,我也不必替她忧心。”
贺敬元只觉一团乱麻的思绪终于被理出了个线头,连忙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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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早朝后,文武大臣们陆陆续续从金銮殿内走出,以魏严和李太傅为首的官员们簇拥着各走一边。
魏严从汉白玉石阶上走下时,同龙雕阻隔的汉白玉石阶另一头走下来的李太傅碰了个正着。
二人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这一打照面,一人刚强威仪,一人随和亲切。
对视片刻后,李太傅率先向魏严拱了拱手:“魏丞相。”
他身形干瘦,须发皆白,看起来比魏严年长了许多,只是那份随和却又不如陶太傅通达,因此哪怕瞧着让人觉着易亲近,却又难以真正亲近起来。
魏严只虚虚抬手,回了一句:“李太傅。”
他架空皇权十余载,身上那股威严,不输帝王。
李太傅笑呵呵道:“西北战局上,反贼叫武安侯和贺将军分头牵制,如今已无还手之力,陛下龙颜大悦,想来捷报不日便会送回京城了,李某,提前贺喜丞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