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萝衣摇头,安慰他道:“别那么悲观嘛,我还没死呢,我想去一趟妄渡海深处。”
苍吾愣了愣:“道君沉眠的地方?”
师萝衣颔首。
她从来没想过认命,而且身边还有一个更不希望她认命的卞翎玉。
卞翎玉付出一切,让她能重来一回,但凡有一点儿希望,她都要去尝试。
父亲沉眠的地方,曾被卞翎玉布下凝聚神魂的法阵。她如果意识消散,进入法阵中,说不定也还能存有一丝生机。
苍吾想了想,立刻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去,师萝衣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卞翎玉。
他看一眼卞翎玉,如果卞翎玉恢复过来,却眼睁睁看着师萝衣消散,恐怕受不了。
果然,师萝衣道:“他醒来,若情绪不好,你告诉他,不夜山下,父亲还为我点着魂灯,那一缕残魂若在,我就没有消散。你让他好好活着,回去神域,好好做神主,把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然后救我。”
她说这句话时,神情很温柔,苍吾却骤然红了眼眶。
她进入妄渡海深处,也是给卞翎玉留一线希望。纵然所有人都知道,这缕希望如此渺茫。
苍吾拿出一个白色果子,递给师萝衣:“这个,你喂给他吃吧。”
“这是什么?”
“主人飞升后,我寻遍秘境,找到的无忧果。让人保留着记忆,却不会心痛。”苍吾说,“每个有三年的效用,被我吃得只剩一个了。”
他总共才找到五个,想那个人想到快发疯的时候,就会吃一个。
最难熬的那段时日,也是靠这些果子才渡过。
最后一个他一直没舍得吃,如今给了师萝衣。师萝衣接过来,没有推辞。
平心而论,如今的她,也受不了眼睁睁看着卞翎玉死去。有了这个,哪怕卞翎玉快要疯掉,也能安稳三年。万一她醒不过来,说不定三年后,卞翎玉再想起自己,就没那么伤心了。
他们说话时,卞翎玉一直在一旁等着。师萝衣重新爬上卞翎玉的背,示意他往妄渡海深处走。
这是她当年走过的路,爹爹所在之地,她一直都记着。
她冲苍吾挥了挥手,再没回头。
朝阳下,许是知道她更喜欢自己的人形,卞翎玉走了没多远,变成了身形修长的男子。
师萝衣惊讶道:“你能幻化啦?”
卞翎玉背着她,往她指的地方走。
师萝衣一开始以为卞翎玉快要恢复意识,还有些心慌,怕他知道神珠回归受不了。没想到夜晚来临,罡风相对安静时,卞翎玉找了个暂且安全的地方,没再走了,将脸埋在她怀里。
好嘛,妖兽的第二个本能,饱暖思淫欲。
师萝衣看着漫天的星星,感觉到他的求欢:“……也不知你日后想起这几日温情,能否好受点。”
他自然不明白,顿住动作,以为她没心情,迟疑着退开。
师萝衣伸手抱住他,轻轻在他耳边道:“来。”
今朝有酒今朝醉,但愿有朝一日你回到神域,想起这些,都是快乐的。
十一年坠落人间,诸多伤痛,仍旧美好。
第66章 忘忧
月亮高悬若银钩,师萝衣迷迷糊糊醒来时,一眼就看见了远处广阔的海域。
“我们到了?”
卞翎玉不知何时,又变回了麒麟——他的元身躲避罡风更为敏锐。
师萝衣想从他身上下来,被他用骨刺轻轻推了回去。妄渡海外围是黄沙,越往里走,罡风越猛烈。
妄渡海深处,是一片死寂的海,海面若流银,常年刮着罡风。罡风密集到纵然是卞翎玉,也无法全部躲开。
师萝衣伸出手,摸到他在流血的角。她昏睡的时候,卞翎玉听她的话一直在往深处走,身上遍布了不少伤。
她有些难受和心疼,低声道:“对不起。”
卞翎玉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苍穹。
师萝衣知道,那上面,就是传说中的神域,是卞翎玉的家。而身下银色的麒麟,是如今仅存的上古血脉了。
她问他:“你想起什么了吗?”
卞翎玉没有回答她,因着封印未破,他还无法说话。半晌,再一波罡风刮过来,麒麟带着她要往回走。
师萝衣叹了口气,坚持从他背上滑了下来。卞翎玉用来缠她的骨刺,也被她轻轻推开。
麒麟银色的眼瞳中,流泻出一丝不解的意味。
他围着盘坐在地的师萝衣走了好几圈,渐渐变得急躁,低头想衔着她离开。
麒麟原本以为,自己的“小雌性”出于好奇才来这个地方。
卞翎玉虽然觉得危险,可是好在也在能力范围之内,便带着她一直往深处走。如今妄渡海她也看过了,卞翎玉就想带她回去。
她却不听话地盘腿坐下了。
妄渡海看上去美丽,却是真正的死亡之地。数万年前,海底是荒渊,是上古妖兽和神族的坟冢。
卞翎玉起初以为“小雌性”只是好奇,喜欢妄渡海的美丽。她一定不知道这里危险,她看上去那么柔弱,没有鳞甲,也没有羽毛,被沙子磨到都会泪汪汪,更别说感知罡风。
他又等了一会儿,让师萝衣看够以后,要叼着她离开,没想到再次被拒绝。
师萝衣捧着他的脸:“我不离开,我们得分开了,答应我,回到神域以后,好好生活。别再被你的母亲和弟弟欺负了,你这样好,他们算不得你的家人。”
他固然是听不懂的,只焦躁“小雌性”笨得不知危险。
师萝衣注视着卞翎玉被华丽银白鳞片覆盖的脸,她觉得,要是卞翎玉现在有表情,应该已经狠狠蹙起了眉,责备她的“不知死活”。
师萝衣从怀里拿出苍吾给自己的果子,想要喂给卞翎玉,偏偏又有点儿舍不得。
临到别离,师萝衣才发现,自己第一次这么舍不得一个人。
连麒麟围着自己焦急地转圈,落在她眼中,都让她留恋,让她想再多看卞翎玉几眼。
她喜欢这个人太晚了,晚了一辈子,让他吃够了苦楚,饮尽了绝望。
麒麟见她不论如何都不肯随着自己走,从喉咙里发出低吼。
这样的吼声,她前几夜也听见过,那时候是从他喉间滚出来的,低低的,夹杂着满意的喘息,听得她面红耳赤。
但这次,他明显是生气了,在责备她像个笨蛋,喜欢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玩。
罡风再次刮过来时,卞翎玉没有躲,一截骨刺被生生隔断,掉落在师萝衣身边。他用温热的脸蹭了蹭她,示意她看——此处很危险,我们回家吧。
有一瞬,师萝衣鼻尖发酸,觉得哽咽,抬手抱住了他。
卞翎玉以为小雌性终于明白危险了,他宽和地任由她抱着自己。
师萝衣松开他,将无忧果喂进了他的嘴里。
这些时日,她时不时会从乾坤袋中喂卞翎玉一些灵果,卞翎玉习惯了师萝衣的投喂,哪怕无忧果看上去很奇怪,他也顺从地咽了下去。
妄渡海汹涌,月华若银刃。
师萝衣没再抬头,她不愿自己最后的记忆,是从眼前这双澄净的银瞳中,看见忘情的冷漠。
但她明白,只有吃下忘忧果,卞翎玉感知不到爱恨,才会离开这个令他感到危险的地方。
师萝衣闭上眼睛,感受到身体在慢慢溃散。
彼时的师萝衣,已经很虚弱了。她前世死在破庙,都没有现在感受自己魂飞魄散来得真切。
偏偏在她准备沉入妄渡海的前一刻,看见远处扬起漫漫黄沙。
师萝衣抬眸看去,只见无数修士,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出现在远处。师萝衣看见了一袭青衣的宗主。
宗主身边,站着一个白色锦袍的男子。
师萝衣虽然没见过夙离,但她一眼就猜到了他是谁。
夙离阴翳的目光看着他们,最后缓缓落在了卞翎玉身上,他扬起了唇。
来妄渡海的一路,已经死了无数修士。有他们开路,夙离的衣角都没碰到过罡风。
这几日夙离赶路赶得很急,本来不必死那么多人,但夙离生怕有变故。
夙离在未来镜的碎片中,看见卞翎玉杀回神域,如今看见卞翎玉被打成元身,像只未开化的妖兽,他心中的急切终于散去,笑吟吟看卞翎玉被讨伐。
他就说,一个没有神魂的神灵,神珠还给了一个女人,又在人间待了十一年,怎么可能回到神域?看来是未来镜残破,才导致出了错。
他轻飘飘扫了一眼师萝衣,没将师萝衣放在心上。
夙离知道卞翎玉的神珠给了这个少女,麒麟一族,真是痴情又愚蠢。有了神君的教训在前,卞翎玉竟然还走上了他父亲的路。
夙离自然不觉得师萝衣会把神珠还给卞翎玉,母亲都舍不得的至宝,师萝衣一个凡人女修,得了这天大的好处,她怎么舍得还回去?
夙离不再急,便欣赏着兄长的狼狈。
从小到大,这是他最爱的戏码。他看向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卞翎玉,心里快意至极。堂堂神域少主啊,在人间可悲成这样!
“诸位。”夙离恶意地弯起唇,“这便是十一年前,从本尊手中逃走的堕魔。如今本尊刚养好伤,力有不逮,诸位可愿与本尊一同诛杀它?”
世人没有见过麒麟,看见银白色巨兽,他们窃窃私语,目露恐惧和愤慨。
这几日,修士接二连三死在罡风中,如今还活着的修士,出离愤怒。他们听了夙离的话,将这股愤怒,全部安在了卞翎玉身上。
“畜生,十一年前你侥幸逃脱,不知害我修真界多少修士的性命,这次我等定要亲手除去你!”
夙离微微笑了笑。
卞翎玉转身,看向他们。
师萝衣看着卞翎玉被讨伐,心脏像是被浅浅蜇了一下。
那时卞翎玉很狼狈,他带着师萝衣穿梭黄沙,被罡风割得浑身是伤。
他没有漂亮的翎羽,本该长出银白羽翅的地方,只剩两具森然的骨架。
他的尾巴是断裂的,上面隐约能看见金色的骨头。那是幼年被折辱后,一道永远都无法好起来的伤。
师萝衣第一次庆幸卞翎玉听不懂,不必被他护着的苍生伤心。
她站起来,冷笑道:“十年前,我父亲与前辈们前往妄渡海,与神族共同诛魔,舍生忘死,为天下人称颂。而今,诸位想要效仿,却连自己诛杀的是魔还是神都分不清!眼盲心瞎至此,你们对不住卞翎玉十一年前,拼死相护。”
众人面面相觑,其实也不是没人怀疑,夙离虽说他是神族,这一路走来,却没神族的担当,不曾挡在众人身前,也感知不到罡风。昇阳宗宗主说,夙离这样,是因为十一年前他为了苍生受了重伤。
师萝衣的话,虽然让他们生出怀疑,可卞翎玉这个模样,和夙离比起来,更加不像神。
昇阳宗宗主哼道:“师萝衣,你意思是,你身边的这个孽畜,非但不是堕魔,还是神族?诸位,休听她信口雌黄,十一年前妄渡海护住苍生的,明明是夙离神君!师萝衣,你被妖魔蒙骗,与妖魔为伍,还敢在这里颠倒是非,满口胡言。”
蘅芜宗宗主悲悯地看着师萝衣,摇了摇头:“萝衣,你父亲曾托我好好照顾你。是我疏忽,导致你误入歧途。萝衣,你还有机会回头,别再执迷不悟。”
“褚修远。”师萝衣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不配提我父亲。十一年前,妄渡海诛魔你龟缩在人后。清水村不化蟾现世,你躲在蘅芜宗看着弟子们送死。明明满腔妒忌,却装得慈悲仁厚,你不是想知道,为何你数百年不曾突破?我告诉你,你这种人,到死也不可能成神。”
宗主惋惜地看着她,似乎在叹她无药可救。
这些年他的表面功夫做得好,在修真界德高望重,众人见他到了现在,都还存着对师萝衣的怜悯之心,有些许的摇摆的念头,坚定起来。
比起一副妖兽模样的卞翎玉,和狼狈虚弱的师萝衣,他们更加相信夙离和向来仁厚的蘅芜宗主。
师萝衣扫了一眼众人,也没指望他们会信。毕竟上辈子,连自己都没想过卞翎玉会是神族,她一直以为他和卞清璇是妖邪。
师萝衣怒斥宗主的时候,夙离终于将目光从卞翎玉身上移开,看向师萝衣。
卞翎玉出身高贵,却一直狼狈长大。夙离见过卞翎玉最狼狈的样子,麒麟的长尾被一次次砍下,痛得维持不住人形,血染红了天行涧的地面。
幼小的麒麟张开嘴,咬住母亲的衣摆,企图获得母亲一点怜惜。
每每这个时候,夙离便会面露痛色,在轮椅上轻轻颤抖。
母亲的脸色总会最快冷下来,抽出裙摆,对卞翎玉视若无睹,紧张地来他身边:“离儿,可是又病发了?”
夙离轻轻摇头,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冲卞翎玉扬起唇。
麒麟似乎懂了什么,眸光沉静下去。
后来小麒麟不再张口咬着母亲裙摆了,他倒在血泊中,也只冷眼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