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可能有些残酷, 现在的444号就像是已经被人类完全豢养而失去生存能力的小动物。
　　“更糟糕的是因为人类拥有更加复杂的思维、情感以及社会关系，放归时反而比普通动物更难生存下来。因为你不仅失去了生存能力，连生存目标也一并丧失了。”
　　“说得真过分。”秦兴还没走远，只觉得第一次看见真实的店主。
　　那样柔和善谈的人, 竟也有这样字字如刀的时候。
　　“被人类……豢养的动物？”444号缓缓重复着路遥的话，陷入思考。

　　秦兴摇头, 暗暗叹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实验体的存在不再遮遮掩掩, 甚至很多生存不下去的普通人主动走进研究院。
　　但对于大多数还能正常生存的人来说，超能研究院和实验体都是非常可怕的存在。
　　秦兴想起每年一次的例行体检, 脱/光躺在仪器上接受各种检查的无助。
　　那种仿佛连灵魂深处都被窥探的不适和恐慌, 不论经历多少次, 他都无法习惯, 而实验体的待遇绝对比普通体检粗暴得多。
　　说白了, 和实验室你的小白鼠几无区别。
　　店主的话直白且伤人。
　　444号抬起头，枯井一样的眼睛深处渐渐凝起浅浅的光芒，声音干涩，“你说得对。”
　　秦兴脚步一顿，不由侧身回望。
　　444号却没注意到来自不远处的注视，直视店主：“走进实验室，拿到作为实验体的编号之后，我们就丧失了作为人的权利。这本是事实，但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对此缄默不言。不管是研究院，还是后来在疗养中心，我们的生活都没有改变。人生，就像一潭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死水。所有人都视而不见，你却毫不留情地戳破，我感觉心情忽然变得很爽快。”
　　谢莫林比刚才还要惊讶。
　　他以前也照顾了444号很长时间，却是第一次听他主动说这样一长段话，言语中还充满他不曾了解过的丰富情感。
　　谢莫林心情复杂，既感到高兴，又莫名有几分难过。
　　他和疗养院的同事们是真的很想救他们，可就是没有效果。
　　“小意思。”路遥将装水果奶油泡芙的盘子推向444号，轻声道：“不用担心，人生的河流确实偶尔会流入死水潭，但哪怕是死水，轻轻投入一颗小石子，也会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我该怎么做？路遥老师，请你告诉我。”444号诚恳地问。
　　“……”谢莫林端起咖啡杯轻抿，以遮掩无法控制的表情。
　　从狸花市回来的路上他还想过会不会给店主添麻烦，毕竟生病的实验体情况比普通客人严重很多，就算进行补习，恐怕也比普通客人更费精力和时间。
　　其中最令谢莫林担忧的是444号可能对补习产生抵触心理，结果见面不到半天，他就开始主动征询意见，甚至称呼老板为老师。
　　路遥单手撑着下巴，一手轻轻搅动咖啡，闲聊一般：“不用太紧张，先随便玩几天怎么样？不再作为实验体，跟街上的路人一样，在附近随意吃吃逛逛，甚至可以试着去交朋友，就像小动物探索周围环境那样。”
　　444号转头看向窗外。
　　临近午时，街上人渐渐多起来，特别是对面几个小餐馆，挤挤嚷嚷围着好些人，似乎在排队等饭。
　　旁边的水果店、奶茶店、小超市也开始有人气，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不同年龄的人穿戴不同、脸上的表情也各不相同。
　　在444号看来，这些场景尤其生动，和研究院的白大褂、疗养院的医生和病友全都不同。
　　但是，独自出门闲逛，对他来说还是很大的挑战。但如果是这样隔着玻璃观察外面的世界，他觉得就算看一整天也不会觉得腻烦。
　　444号缓慢地将心里的想法组织成文字，忐忑地告诉路遥。
　　路遥认真听完，伸手指了指对面，“你能看见店里的藤椅吗？坐在那里也很舒服，到时让二心陪你。”
　　444号抬眸看去，立刻想起最初听谢莫林描述第一次见到店主的情景。原本他不太能想象具体是什么样的场景，此时突然有了感觉。
　　冬日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铺洒下来，穿得暖呼呼的人舒服地坐在藤椅上，腿上窝着一只肥到快走不动的毛茸茸，依偎在一起晒一下午太阳。
　　四人回到童年补习中心，店里客人也不少，路遥提着三份奶油水果泡芙和热饮，招呼道：“晓晓，白颐、胡椒，给你们带了点心和咖啡。”
　　“超爱店主！”白颐从补习室出来，接过纸袋，带着些激动。
　　不同世界的事物口感和风味各有不同，白颐正是对这些最感兴趣的时候。
　　午休时间结束，买玩具、零食和甜点的客人渐渐少了，444号找机会坐到藤椅上晒太阳，不一会儿，脚边暖呼呼一团蹭过来，是二心。
　　二心太沉，444号抱着吃力。
　　但就算腿被压着，他也舍不得放它下去。
　　猫的身体温暖又柔软，和他不一样。
　　补习室里，路遥和胡椒一起走进办公室。
　　路遥调整补充了新的信息，准备为胡椒进行新的补习。
　　熟悉的白色光芒包裹两人的身形，睁开眼两人又回到橘子市的金桔小区。
　　胡椒坐在熟悉又陌生的床上，低头看自己的手脚，睡衣下的皮肤满是被摔打后留下的乌紫肿块，一丝丝恐惧爬上心头。
　　这一次，他回到了胡家。
　　他回来了，那小胡奇呢？还有路遥呢？
　　胡椒翻身下床，开门跑出去。
　　客厅里静悄悄，隔壁主卧房门紧闭，玄关处男人常穿的皮鞋不见了，胡椒缓缓吐出一口气，轻手轻脚拿了钥匙，打开大门，跑到隔壁按门铃。
　　房门拉开，比胡椒稍矮一点的少年站在门边，眼中蕴着惊讶：“胡椒哥哥，早。”
　　胡椒心里松一口气，同时觉得奇怪：“你怎么在我家？”
　　“谁来了？”女人熟悉的声音从房里传来。
　　胡奇转头小声道：“妈妈，胡椒哥哥来了。”
　　胡椒一震。
　　妈妈？
　　他叫路遥？
 
 
第254章 第六间店
　　路遥从厨房出来, 手里端着餐盘：“胡椒，进来坐。”
　　胡椒站在门口，“怎么回事？”
　　路遥转身放下餐盘, 走到门口：“胡椒, 总是停滞不前, 拖太久没有好处，就当这是最后一次补习。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小胡奇大概不懂，偏头去看路遥, 过了几秒, 又回头看胡椒, 眼里满是懵懂。
　　胡椒皱着眉，嘴唇紧紧抿着，沉默地转身离开。
　　从爬天桥被救那次他就觉得路遥像妖怪，总能轻易看透人心。
　　不仅如此，她好像毫也不避讳引出一个人心底最隐晦的心思。
　　经过了那么多事情，如今他想要做什么？
　　胡椒眸光沉沉，回到胡家，脑子里思绪流转。
　　胡父已经去了公司, 陈静还没起床。
　　胡椒尝试发动超能力，果然他的能力没有因为在这副躯壳里受到限制。
　　胡椒熟门熟路地用陈静的手机注册了社交账号，并且开始每天一个小时的直播。
　　他直播的内容很简单, 每天下午放学回家, 直播练习钢琴。
　　胡椒的超能力可以理解为获得了类似蜘蛛的习性, 不仅拥有八只眼睛, 还会吐丝。
　　经过多年对能力的开发, 他还可以将自己视野内的影像分享给别人。
　　就像曾经做户外直播那样。
　　路遥偶尔会看胡椒的直播，大概了解他的想法。
　　等了一周，胡椒在网上已经有了不少粉丝，胡父也终于醉醺醺地回家。
　　胡父的拳头砸下来时，胡椒却掐掉了直播，只用陈静的手机录下胡父施暴的证据，随即报警，同时通知社区妇幼保护协会。
　　这些事是胡椒最近一边思考自己能做什么，一边了解过的。
　　他小时候不知道有社区妇幼保护协会的存在，打电话时心里忐忑，并不觉得能得到预期的结果，但事后处理却超乎想象的快。
　　胡椒和陈静身上的伤还没来得及被胡父掩盖，又有视频证据，胡父直接与陈静母子隔离，家/暴事实全社区公告。
　　不久，胡父被迫与陈静离婚，还丢了工作。
　　妇幼协会的工作人员评估陈静无力独自抚养胡椒，准备将胡椒带回协会。
　　路遥表示愿意领养胡椒。
　　路遥本身是单亲母亲，但她有正式工作，同时资产评估、个人履历记录没有任何瑕疵，被确认为有能力同时抚养两名孩童，妇幼协会在征求胡椒的意愿后，将他留在了路家。
　　路遥随后带着路胡椒和胡奇搬离金桔小区，重新在距离金桔小学不远的小区购置了一套房产。
　　胡椒问：“你什么时候知道妇幼协会的事情？”
　　他的记忆中原本不存在这个机构，但补习中出现了，说明路遥有提前了解过。
　　路遥：“这是常识。没什么奇怪。后悔吗？”
　　胡椒幼年遭受的暴力、忽视不是假的，心中的怨气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消解。
　　在补习过程中，他有很多办法处理胡父，最后却采取了所有方案中最温和的做法。
　　哪怕在补习中，也没有肆意放任自己的戾气。
　　换句话说，他控制住了自己。
　　路遥其实有些惊讶。
　　胡椒心里确实纠结过，想暴打胡父，就像他曾经所遭受过的对待，也一度想直接将胡父的事情曝光到网上，依靠舆论摆脱困境。
　　胡椒眸光融融，轻轻摇头：“我想过很多，只是不想再被他们、被过去束缚。我在超能研究院见到很多实验体，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却都无能为力。我很幸运，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也不想成为那个人一样的人。”
　　他的病根植在心底最深处，可在店主将他从超能研究院带出来时，就逐渐在被治愈。
　　以前的胡椒迷茫、软弱、颓丧，不知道该成为怎样的人，没有生存目标，直到遇见眼前的女生。
　　她不是那种会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也不是言辞犀利、个性鲜明的女性，但和她在一起，好像再难过的事情，也能一步一步跨过去，不由自主感到安心，甚至忍不住想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路遥笑起来，轻揉胡椒柔软的额发：“往前走了一步呢。”
　　这大概不是一个很爽快的结局，但路遥欣喜于胡椒自己思考后做出的行动。
　　在人生这条漫长而孤独的路上，我们无法掌握的存在太多。
　　拿得起，放得下。
　　人生的烦恼不会减少，生活却一定会舒心很多。
　　最后的补习里，路遥、路胡椒陪着小胡奇一起生活了十年，直到两个小小少年长到十六岁。
　　“补习结束。”路遥柔声道。
　　胡椒睁开眼，又回到熟悉的补习室。
　　幼年胡奇的记忆也渐渐回到他的意识里，胡椒趴在桌子上，无法控制情绪。
　　路遥拍拍少年的肩膀，起身走出办公室。
　　在另一个世界待得太久，她的精神也疲惫不堪，虽然现实只过去了三分钟。
　　路不独守在门边，见路遥出来，立刻伸手托住她，眼里满是担忧：“母亲。”
　　“没事，不用担心。”路遥握紧不独小小的手。
　　-
　　下午过了五点，小卖部的生意迎来一波高峰。
　　444号中午从外面回来就坐在藤椅上，观察一下午，已经掌握小卖部大部分货品的单价。
　　眼看人流高峰期，年轻的女店员快招架不住，444号放下二心，起身开始帮忙招呼客人。
　　他很多年没有和研究院和疗养院以外的人打交道，全然是模仿徐晓晓，竟很快上手了。
　　等晚上打烊，徐晓晓点货数钱，发现没有账目没有出入，高兴地说：“下午多亏444号帮忙，其实店里最近在招人，你要不试试？”
　　444号正低头吃饭，闻言微微一愣，扫一眼徐晓晓，又下意识去看路遥：“我这样的人，也能工作吗？”
　　谢莫林听出444号似乎有意，只觉得这治疗效果未免太显著了，甚至都没有用时光机。
　　胡椒的情绪还没有从补习的余韵中完全抽离，吃饭时心不在焉，闻言却忍不住道：“怎么不可以？只要你想。”
　　路遥点头：“你如果想来，可以面试。”
　　444号放下餐具，枯井一样的眼睛里漾起点点涟漪，“如果我来店里工作，还能请店主为我施放让食物变美味的魔法吗？”
　　除了谢莫林和路不独，其他人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路遥继续点头：“当然。那其实是一种治愈魔法，只是在这里效果比较缓慢。大概连续施放二十次，你的味觉和嗅觉就能逐渐恢复。”
　　444号眨眼睛，缓慢地低下头：“我想试试。”
　　关于444号入职童年补习中心的事情，路遥和谢莫林晚饭结束后进行了详谈。
　　444号暂时不算完全入职，他在童年补习中心的一切活动全部被归入治疗方案的全新尝试，就连444号的薪资也由疗养中心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