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玦不闪不避地对上他的目光:“这就是我的道理。”
她为容氏奴仆,生杀予夺,自然都该由他说了算。
目光相接,容洵终于知道,容玦如今所言皆出自本心,这正是他心中真正所想。
他立在原地,看着容玦,哑声道:“兄长温和仁厚,你为何与他半分不肖?”
容玦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他就是太过温和仁厚,才会死在别人手中!”
听到这句话时,容洵如梦初醒。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原来一直错看了容玦。
或许早在父母横死那一日,容玦就永远不可能成为容洵口中如父亲一般温和仁厚的人。
容洵有些无力地转过身:“少虞如今十六岁,十六年相处,你对她竟无丝毫歉疚么?”
他利用了少虞,却还让世人都以为,是少虞欠了容氏大恩。
即便是一株草木,相处十六年,也不该全无感情。
“叔父当知,为大事者,不可妇人之仁。”容玦回道。
容洵再无话可说,见他如此,容玦俯身一礼:“叔父若是无事,玦便先告退了。”
——
微风习习,一张竹筏推开水面,缓缓向镜明宗行来,湖边杨花被吹落枝头,浮在水面,随水而去。
远远便能看到岛上楼阁相连,水天一色,宛如世外桃源。
少年站在竹筏上,身姿挺拔,那双桃花眼生在他脸上,便是含笑看人,也丝毫不显轻佻。
竹筏很快靠了岸,燕愁余走上镜花岛,寻了看守在此处执法弟子说明来意,不多时,便被带到了容洵面前。
方才和容玦一番对峙的容洵脸色并不好看,他接过燕愁余手中的信笺,展开阅毕,面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当年容洵尚且不是镜明宗掌门,行走天下,结识无数至交好友,松溪剑派的守书人余老便是其一。
“原来小燕你是老余的后辈。既然来了,不如在我镜明宗多留几日,恰好再过几日,宗内云湖禁地再开,小燕也可往其中一探。”容洵笑道。
燕愁余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他来镜明宗,本就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云湖禁地,看一看镜花岛日月同升的异象。
镜明宗待客之处原本不在镜花岛,但余老与容洵关系极好,他便也将燕愁余当小辈看,特地嘱咐执法弟子,在镜花岛中寻一暂居之处。
但一路看过去,燕愁余却只道再看一看。
执法弟子不由道:“道友难道对方才几处弟子居都不满意?”
燕愁余笑了笑:“我想寻一僻静之处,以免搅扰了门中弟子。”
有人天生喜静,执法弟子表示理解。
说话间,不远处一片烂漫的紫色映入眼中。
第27章
“那是何处?”燕愁余望着那片开得正盛的紫藤萝, 开口问道。
执法弟子有些抱歉地看向他:“道友见谅,辟萝榭乃是我宗大师姐所居之处,还请你另择一处。”
燕愁余看向辟萝榭旁被竹林掩映的红瓦小院:“那处又如何?”
“那间小院却不曾有人住下, 道友若想暂住此处,自然可以。”执法弟子点了点头, 心中实在不明白掌门这位故交晚辈,为何要选这样偏僻的地方住下。
镜花岛中心的灵气从来都是最浓郁的, 如今掌门有命, 岛上各处弟子居任这位道友挑选,他偏偏要挑最差的地方住下,真是个怪人。
不过执法弟子与燕愁余也并不熟识, 便也不曾出口相劝。
树上鸟雀啁鸣两声, 振翅掠过碧蓝的天际, 山花烂漫,容玦独自拾级而上,眸中是化不开的墨色。
花田之中, 赵月见他回来, 连忙躬身行礼:“少主。”
在看到她的一瞬, 容玦脸上便又挂上了平日惯有的笑意, 像一张揭不下的面具。
他温声令赵月起身:“我尚且还要在镜明宗待上数日, 不过阿鸾既然将你交给我,我便不会让你再落入濮阳烈手中,你且安心便是。”
赵月再次屈身, 面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少主大恩, 奴婢感激不尽。”
容玦含笑向花田旁的小楼走去,在他身后,赵月努努嘴, 天下男人果然都一个样儿,只要露出一副柔软模样,就能让他们失了防备。
而容玦在迈入门的那一刻,看似无意地扫过门侧,眼中笑意继而更深。
看来这位赵月姑娘,果然不是什么全无修为的凡人女子。
只是不知,她苦心谋划着到自己身边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风拂过,月光下的湖水泛起粼粼波光。
‘身中幽冥寒毒而不死,倒是有些意思。’须发皆白的枯瘦老人笑了一声,他穿了一身黑袍,声音嘶哑古怪,听得人不寒而栗。
老人端详着殿中少女,像是打量着一件合了心意的摆设,良久,回头对坐在上首的天水阁之主道:‘便请阁主让这容氏女,入我门下吧。’
‘以你的体质,做个药人正是合适。’
昏暗无光的密室中,少女强行被灌下一碗深褐色的药汁。老者带着几名身着天水阁弟子服的男女站在她身旁,静等着毒性发作。
太上葳蕤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五脏六腑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烈刺痛,她恨不得自己能昏过去,但意识却始终无比清醒。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呼一声痛。
太上葳蕤清楚,若是她痛哭哀嚎,正看着自己的这些人不会生出同情之意,反而会因她的痛苦生出快意。
天水阁药修,和他门下弟子,都是一群连人性都失了的疯子。
既是如此,太上葳蕤便不会让自己的痛苦,成了他们取乐的笑话。
……
‘容玦,你妹妹在我手中,如今她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昔日高高在上的天水阁长老如今形容狼狈,手中挟持着太上葳蕤,气急败坏道。
‘若是你现在离开,我还能留她一命!’
以容玦为首,苍栖州众多修士将天水阁围得密不透风,为的便是覆灭天水阁中做下无数恶事的长老门人。
而太上葳蕤,成了他们唯一能逃脱的筹码。
天下都知,容玦最重视这个妹妹,在她入天水阁后,常常送去丹药灵物。只是多次向天水阁主请见,都不曾再见到容瑾。
世人自然不知,身处天水阁中的,根本不是容瑾。
时隔数年,天水阁上,太上葳蕤与容洵四目相对,她的要害落在别人手中,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容玦远远望着这一幕,双目幽深。
当着东域一众修士的面,他挽起长弓,以灵力化箭。
赤金色的箭支破空,带起一阵凛冽劲风,那支箭不偏不倚,直直落在太上葳蕤心口上。
容洵的手实在很稳,只需一箭,便断了她的心脉。
天水阁长老惊怒地松开手,天色如洗,太上葳蕤的身体便在无数目光中,缓缓倒了下去。
在这一刻,她的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眼前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太上葳蕤忍不住想,她这一生,原来会这样短。
辟萝榭中,太上葳蕤睁开眼,嘴角流下一丝血线。
她漠然地将嘴角血迹拭去,修行进境过快,不免会生了心魔。
抬头望向虚空,太上葳蕤眸中如古井一般,深不见底。
后来呢?
后来她转生为妖,于七百年后,再临镜明宗。
‘……便请容家主自废修为,镣铐加身,跪行出城请罪——’
‘如此,本尊或可饶她二人性命。’
那日妖尊高坐于车辇中,目光与城楼上的容玦遥遥相对,神情似笑非笑。
太上葳蕤实在很好奇,容玦会怎么选。
城楼上一片嘈杂,不知过了多久,容玦抬手握住了一把长弓,几息之后,灵力形成的长箭便破空而出。
就如当年一般。
那支箭落在赵月心口,她神情凄婉,远远望着容玦,眼中落下两行泪来。
太上葳蕤丝毫不觉意外,她太清楚容玦是怎样的人。
就算所谓的挚爱,到了必要之时,于他而言,也并非不可牺牲的。
太上葳蕤抬手,一缕灵力落在赵月身上,护住了她的心脉。
若是她轻易就死了,一切岂不是太无趣了,太上葳蕤勾起唇角。真是让人遗憾,今日之后,生死相许的挚爱便注定要陌路了。
镜明宗外无数的禁制破开,妖族大军浩浩荡荡向前,太上葳蕤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眼底只是一片漠然。
从这一刻起,东域各大势力便要尽数匍匐在妖尊脚下了。
夜色中忽然传来幽幽箫声,太上葳蕤从回忆中惊醒,辟萝榭偏僻,向来少人来往。
她起身,循声而去,只见少年盘腿坐在墙头,手中执箫。月光落在他身上,姿容出尘,几如谪仙降世。
燕愁余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垂眸看来,眼中现出几分讶色。
“葳蕤姑娘?”他停住动作,显然很是意外会在这里再次与太上葳蕤相遇。
算来,这已是他们见的第三面了。
太上葳蕤一向不喜欢被人俯视,足尖轻点,素白的裙袂翻飞,她落在了辟萝榭的院墙上,低头审视着燕愁余:“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镜明宗为一位长辈送信,听说云湖禁地将开,便在此暂留几日,想去其中一探。”燕愁余寥寥几句话便解释清楚原委,他看着太上葳蕤,又道,“葳蕤姑娘原是镜明宗弟子?”
按白日那位镜明宗弟子所言,这开了一墙紫藤萝的水榭,分明是镜明宗大师姐所居。
夤夜在此,葳蕤姑娘便是镜明宗大师姐?那她又为何会出现在松溪剑派?
闻言,太上葳蕤只冷淡道:“如今还是。”
言下之意,以后还会不会是,便不一定了。
太上葳蕤并不知道前世这时候,燕愁余是否也来过镜明宗。
那时她因泠竹私闯云湖禁地受伤一事,在日月殿外跪了一夜,只为请罪。大雨滂沱,在雨中跪上一夜,正好诱发了她体内寒毒。
容洵将她抱回辟萝榭时,她浑身已经发起高热,寒毒反复,最后缠绵病榻三月之久才得以好转。
便恰好错过了几日之后,每半年才会开启的云湖禁地之事。
夜色浓稠,两人相对,太上葳蕤看着燕愁余,却没有说话。
燕愁余从来没有被人这般打量过,莫名生出了一种自己好像没穿衣服的错觉,他尴尬地摸了摸鼻梁。
好在太上葳蕤终于收回了目光,她坐下身,淡淡对少年道:“再吹一曲吧。”
或许是月色太美,星夜之下,燕愁余竟从她冷淡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温柔。
“葳蕤姑娘想听什么曲子?”他不曾拒绝,看着她含笑问道。
“随你。”太上葳蕤没有看他,抬眸望着夜空中高悬的孤月,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有些透明。
燕愁余将长萧放在唇边,夜色寂静,他的神情平和又温柔。
辟萝榭处于镜花岛最北,一侧临水,远处映出山峦黛影。萧声随着湖水飞远,这一刻,太上葳蕤心下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平静。
燕愁余对她来说,是不同的。
容少虞曾经被欺骗,利用,甚至舍弃,唯有燕愁余,是她那段为人的岁月中难得的一点光亮。
但太上葳蕤并不打算同他做朋友,她注定要行走在黑夜中,而他会是天下人人称颂的飞霜君。
第28章
两日后, 终于鼓起勇气前来的泠竹好不容易走到辟萝榭外,又停住了脚步。
她着一身素白的镜明宗弟子服, 发间门一只莹润的白玉簪光华流转, 却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灵器。
泠竹大约是五年前被容洵带回镜明宗的。
容洵说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可若真的是无人庇护,又怎么会生得一派天真无忧的性情。
站在院门外,泠竹踌躇了许久, 还是没想好见了太上葳蕤该说些什么。
在她犹豫之时, 脚步声响起, 泠竹抬头, 只见太上葳蕤抬步走来。她心中一惊,险些跳起来。
“大师姐!”泠竹回过神后,连忙抬手行礼。
“你来干什么。”太上葳蕤却并无与她寒暄的意思,语气极为冷淡。
泠竹心底不由浮起一点委屈, 从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话。
身为镜明宗小师妹, 泠竹是掌教容洵最宠爱的弟子,加之她天赋上佳,年纪又小, 于是门中上下都很是喜欢这个小师姐,她还未曾遭过这般冷眼。
抬头望着太上葳蕤, 泠竹深吸了一口气:“师姐,我是代……代容师兄来向你道歉的!”
“对不起……”
她说着,向太上葳蕤躬身深揖。
垂眸看着她这般动作,太上葳蕤挑起唇角:“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道歉?”
“是镜明宗掌教的弟子, 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