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太上葳蕤,再次开口道:“师姐,师尊之前应当只是一时情急才会斥责于你,如今雨这样大,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小师妹重伤,师尊此时在殿内为她疗伤,大师姐就算跪在这里,只怕他一时也是无暇顾及的。
师姐身上还有伤,若是一直跪在雨里,之后难免大病一场。
太上葳蕤没有在意濮阳鸾的话,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眼神幽深。
她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哦,是愧疚自己不曾保护好师妹,有负师尊所托。
她从前总是觉得,自己受容氏大恩,当尽心相报,绝不可懈怠。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好笑。
她早就不欠容家什么了。
太上葳蕤站起身,淋湿的长发紧贴在后背,显出几分狼狈。
濮阳鸾不由被她的动作一惊:“大师姐……”
雨水从纸伞边缘滴落,又急又密地打在地面。
第2章
太上葳蕤的身量比之濮阳鸾更高些,此时她微垂下眼睫,漠然地看向为自己撑伞的少女,语气冷淡:“你说得不错。”
“啊?”濮阳鸾瞪大了眼睛,随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大师姐这是肯听自己的劝了?
她抬头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那双眼平静得近乎漠然。
雨声中,太上葳蕤转过身,灵力撑起光幕,挡住了漫天风雨。
见此,原本想追上去的濮阳鸾就此停住了脚步。
少女的身形在雨中显得有些单薄,袖角血迹褪色,坠落在脚边,她看着这一幕,失神地站在原地,久久未曾动作。
于伞下抬眼,天地之间只听得雨声连绵,不绝于耳。
大雨之中,远处楼阁的轮廓都显得有些朦胧。
这里是七百年前的镜明宗。
七百年前……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也该醒了。
太上葳蕤闭上眼,神识向外延伸而去,在她感知之中,雨水落下的速度渐缓。
灵力流转过经脉,无数雨水于这一刻汇聚在她身周,奔流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雨水向四周溅落,掀起数丈水浪,巨浪拍下,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在湖面留下一圈又一圈涟漪。
闻道阁中,少年少女凭栏而望,忽有一声巨响自远处传来,不由齐齐循声望去。灰白的天际下,只见水浪泼天,携不可挡之势而落。
“这么大的雨,竟还有师兄师姐在修行道法?”
“能有如此威势的,想必还是修为在金丹之上的师兄或师姐。”
议论声落在雨中,渐渐淡去。
收回手,太上葳蕤看向湖中,神色越显幽沉。
不论怎样精妙的幻境,也不可能改变她体内数百年苦修留下的痕迹,更不可能伪造天地法则。
这不是幻境。
她真的回到了七百年前——
太上葳蕤抬起头,雨水从重重乌云之间泄落,她唇边忍不住扬起一抹略带讽刺的笑意。
从前她也听过重生之说,只是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平白年轻了七百岁,这听起来倒是不错,但于太上葳蕤而言,却是数百年苦修一朝化为流水。
原本坐拥半个修真界的妖尊如今堪称两袖清风,纳戒中除了几块灵气稀少的下品灵石再找不出其他。太上葳蕤如今有的,不过是这具羸弱不堪的人类躯壳。
这真像是一场荒谬的笑话。
雨停的时候,已是暮色沉沉。
太上葳蕤终于动了,她看向自己昔年在镜明宗的居处,抬步向前。
镜花岛是镜明宗掌门大殿所在,此处可见日月同升之异象,历来是掌教一脉所居之处。
太上葳蕤如今的师尊正是镜明宗掌教,身为他的大弟子,她自然也有资格居于镜花岛上。
推门而入,只见草木寥寥,唯有院墙边开得正盛的一墙紫藤萝为院内添了些许颜色。大雨之后,压得花枝坠下的紫色娇艳欲滴。
夜色渐深,房中没有点灯,月色从窗外洒落,太上葳蕤已经换了一身青衣,墨色长发披散开,脸上苍白得几乎不见一丝血色。
她坐在矮榻前,指尖抚过琴弦,神色晦暗不明。
铮——
将断开的琴弦收入袖中,太上葳蕤抬头看向窗外,只见弯月如钩,高悬天穹之上,一如从前,一如往后。
时光荏苒,唯有日月如旧。
左眼在此时感到一阵剧烈灼烫,她不自觉地收紧了手,面上却并未因剧痛而现出任何异色。
直到灼烫减弱,太上葳蕤才将手覆上左眼,眸色沉沉。若是记得不错,少年之时,她左眼并未出现过这样异状。
痛觉消失得太快,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以神识探查再三,也未曾发觉任何异样。
月影映在湖面,远望得见群山影影绰绰的轮廓,有风自湖面而来,拂动裙袂。
庭中月色如水,少女独立风中,身形纤弱,似山中精魅,将要随风而去。
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楼阁,太上葳蕤墨色的眼眸中是与外表全然不符的冰冷深沉。
良久,她终于抬步,径直向院外走去。
夜色中的镜花岛很是安静,偶或能听见几声沙沙虫鸣。
再往前,只见树下有黑影幢幢,借着朦胧月色,依稀能辨出是几道人形。
“赵师兄,这么做真的好吗?”黑暗中,身着镜明宗弟子服的瘦弱少年弱弱开口,“大师姐毕竟是掌教真人的弟子,若是追究起来,只怕我们都会被重重责罚……”
他身旁个头几乎一个能抵他两个的少年连连点头:“赵师兄,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吧!”
赵立瞪了他们一眼:“怕什么,就算追究起来,也都有本少爷担着。看在我爹的份儿上,掌教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镜明宗是苍栖州清溪郡最大的宗派,赵家则是清溪郡一大仙门世家,赵立的父亲正是当今赵家家主。作为赵家幼子,赵立自幼受到家中长辈偏爱,久而久之便养成个无法无天的纨绔性情。
而赵家家主每每想要管教这个儿子之时,都被自己溺爱赵立的母亲拖了后腿,思及赵家与镜明宗素有交情,他便索性将儿子送来这里管教。
不过现下看来,效果好像十分一般。
赵立布好阵法,催动手中隐匿符,树下便不见任何痕迹。
见此,他面上顿时显出得意之色,自己的陷阱做得真是天衣无缝,这回一定能叫那位大师姐好看!
赵立对太上葳蕤的不满,起因在前日值守之时,被她撞见了聚众喝酒赌斗。
依镜明宗宗门律令,宗内严禁赌博,众弟子更不可在值守之时饮酒。
此事被太上葳蕤告知执法堂,按照门规,赵立与当夜值守的弟子被罚了三个月的月例。
赵立倒不在乎那三个月的灵石丹药,但他触犯门规一事被全宗通报,自觉颜面尽失。
“这回我非要给她一个教训!”赵立愤愤道,他还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脸,“这点小事儿也要告去刑律堂,也不想想小爷是谁,不给她个教训,她还真以为自己代掌门中事务有什么了不起了!”
“的确没有什么了不起。”在他身后,太上葳蕤平静地接下话。
如今的镜明宗掌门,原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便是继承了掌教之位后,也常常云游在外。因着这般缘故,门中俗务便多由太上葳蕤代掌。
彼时太上葳蕤满心感激,自以为这是师尊信任,不可辜负,兢兢业业地代理掌门之责,督促宗内弟子修行。
但在镜明宗弟子眼中,这位大师姐修为低微,又严苛冷淡,实在令人厌烦。
“没错,她这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赵立应声道。
只是话刚说出口,他忽然觉得这道声音好像有些不对。
赵立抬起头,只见自己面前一胖一瘦两兄弟面上满是惊恐之色。
“大……大师姐!”身形瘦弱的少年结结巴巴地开口,身旁能当他两个的兄弟悄悄把自己往他身后藏了藏,完全没考虑过自己的体形。
这么晚了,大师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重要的是,刚刚他们做的事,她不会全都看到了吧?瘦弱少年瑟瑟发抖。
赵立在看见两人一脸见鬼的神情时,心中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
但不会这么倒霉吧……
他缓缓回过头,对上了太上葳蕤冷淡的目光。
赵立实在没想到,自己来镜明宗这么久难得干一回坏事,竟然还被抓了个正着,真是太背了!
他这还是头一遭被想捉弄的人抓个现行,顿时僵在原地,忘了动作。
太上葳蕤右手一拂,隐匿陷阱的符篆便应声破开。就算她如今修为只在炼气七重,要破解这样低阶的符篆,还是轻而易举。
“藤缚阵。”看了一眼阵纹,她脸上并未现出多少怒气。
妖尊修身养性了百年,自诩性情已经好了许多,倒是不至为此便要了他们性命。
赵立见她看着阵纹,自以为隐蔽地后退两步,在背后比出个手势。日日跟在他身后的两个跟班立时便领会他的意思,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没命地向外逃去。
太上葳蕤抬眸望向几人背影,微微挑了挑眉。
袖中琴弦疾射而出,寒芒划破夜色,不过瞬息便追上了跑路的三人。她指尖一勾,琴弦便将捆作一团的三人拽了回来。
赵立只觉腰上一紧,随后天旋地转,竟是重重摔回了原地。
低头看着将自己捆住的琴弦,他当即运转灵力,想挣脱束缚,谁知琴弦却因此收得更紧了。
这分明只是普通的天蚕丝,并非什么法器,怎么会挣脱不开?!
而且他已是炼气九重的修为,不可能被只有炼气七重的大师姐困住才是,赵立百思不得其解,但不等他想清楚这个问题,太上葳蕤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宗内不许私斗,你再过来,小心我不客气了!”赵立见她上前,嘴上还不肯服软,但身体倒很是诚实地向后缩了缩。
瘦弱少年脸上都闪过无语之色,赵师兄是不是忘了,现在任人宰割的明明是他们啊。
捆在他旁边的兄弟自以为低声地在赵立耳边道:“赵师兄,你这么说,会被打的。”
还没等赵立说什么,瘦弱少年撞了撞他的肩膀:“赵师兄,不如我们还是认个错吧……”
赵立瞪了一眼这没出息的两兄弟,就这么认错,他不要面子的吗?
嗯……大师姐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吧?
第3章
这张脸好像有几分熟悉,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立,太上葳蕤眼中不见任何感情。她脑海中浮光掠影一般掠过许多画面,一时却又有些看不真切。
许是日后东域倾覆之时,死在她手中的修士之一吧。
太上葳蕤垂下眉睫,心下生出几分厌倦。
而在她的目光下,赵立不知为何生出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毛骨悚然之感。
他噤了声,僵硬地看向太上葳蕤。
“这藤缚阵布得不错。”良久,太上葳蕤徐徐开口,语气平淡。
以赵立炼气九重的修为,能够顺利布下二阶的藤缚阵的确难得。
听了这句话,赵立忍不住挺了挺胸膛,脸上露出得意之色:“那当然,小爷可是天才!”
“既然如此,便不该浪费才是。”太上葳蕤偏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赵立脸上的得意顿时凝固了。
琴弦落回她手中,三个得了自由的少年一怔,随即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就在这时,树下的阵纹已然亮起,催化出无数藤条袭向三人。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赵立和他带来做帮手的胖瘦两兄弟便被树藤捆得严严实实,整齐地在树上倒吊成一排。
太上葳蕤看向被挂在树上的三人,抬起手,指尖微动。赵立只觉得头一歪,挂钟一样撞向身旁少年。
一时间三个人来回相撞,只觉得头晕眼花。
太上葳蕤勾起唇角,面上现出一点极淡的笑意。
她无意与赵立三人多纠缠,只是轻易放过他们,也并非妖尊的行事。
垂眸看了一眼地面阵法,太上葳蕤运转灵力,随手改动了其中两处阵纹。
见她转身,瘦弱少年连忙高呼道:“大师姐,别走啊!”
先把他们放下来再走也不迟。
可惜太上葳蕤已经不打算再理会他们,瘦弱少年眼睁睁看着太上葳蕤走远,只能丧气地低下头。
求人不如求己,赵立暗暗聚气,试图运转灵力破阵,这既然是他亲手布下的阵法,他自然能够破解。
但试了又试,下方阵法却仍旧完好如初。
怎么可能?!
直到体内灵力耗尽,只有头能动的赵立徒劳挣了挣,很是郁卒,要不是手脚都动弹不得,他一个火诀就能将这些树藤烧得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靠体重压沉了树枝的少年问道:“赵师兄,你的修为不是比大师姐高吗?为什么刚刚还会被她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