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淡金色的妖丹向太上葳蕤飘来,那是郦姬被囚于水牢这些年,体内新生出的妖丹。前世,因这枚妖丹,太上葳蕤才有转世为妖的机会。
她接住这枚妖丹,收了起来。
在郦姬消失的这一刻,下方无数修士都齐齐向太上葳蕤所在的方向垂首一礼。
这一拜,是谢郦姬,也是谢妖尊。
染血的白衣被吹鼓袍袖,太上葳蕤孤身立于山巅,鸦青长发扬起,神情中带着些许寂然。
她抬起手,缓缓将指尖合拢。
就在她身后,高悬空中的天上阙发出轰然响声,自上而下开始垮塌。直到许多年后,曾身在天水阁内的修士都深深记得这一幕。
第206章
在天上阙崩塌之时, 此方天地间的仙庭咒契终于完全崩碎,无数修士都能清楚感知到,来自冥冥之中的禁锢在此刻得以解除。
小孤山的飞舟顺着江水漂流而入, 渡劫期的争斗还远不是濮阳鸾等人能参与的,他们只能等在天水阁外,静待太上葳蕤传讯。
将受伤的青鱼修士捡回船上, 面对众多为天水阁囚禁,遍体鳞伤的妖族,小孤山也顺手捞了回来。
大师姐毕竟有妖尊之名, 加上小孤山许多弟子如今都是妖族, 怎么也不好对此坐视不理。
何况按长陵的说法,人口, 不, 该说是妖口都是上佳劳力, 无妄海正值用妖之际, 海中妖族便是再翻一倍也不嫌多。
在他的指示下,小孤山弟子过处堪称寸草不留。
闻人颜站起身, 冷声号令麾下修士围剿天水阁长老与弟子。斩草除根, 当日天水阁打压罗浮教之时未曾手软, 今日, 闻人颜自然也不会对天水阁手软。
她的眼神似乎淬着幽深寒意, 让人望来不寒而栗。
天水阁这一战, 终究是成就了妖尊之名。
太上葳蕤败退桑南淮, 令无数远征天水阁的修士不至沦为祭品, 这样的光辉下,罗浮教之前所做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此后,世人只会记得是妖尊覆灭了天水阁。
只需这一战, 青鱼的声名便已然稳居于罗浮教之上。
在闻人颜冰冷的眼神下,就算是闻人昭越,也不由生出几许畏惧,她讷讷唤了句:“阿娘……”
“领兵去围剿天水阁余孽,天水阁累累血债,是该偿还的时候了!”闻人颜语气中带着一股压抑的平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罗浮教此行,总不能毫无所获!
闻人昭越低下头,应声道:“是……”
各方势力都动了起来,桑南淮已死,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不会放过瓜分天水阁资源的时机。
伤势较轻的青鱼修士汇聚在余紫嫣身边,跟随着小孤山飞舟一路向前扫荡。
或许是因太上葳蕤的存在,其余修士皆是望之逼退,不曾相争。
而眼看着白月宗的战旗与青鱼汇合,闻人颜猛然意识到什么,青鱼与白月宗,原来早就有所勾结,那之前……
想明白这一点,闻人颜神情愈冷,看向喻檀烟的目光有如刀锋一般:“白月宗原是如此出尔反尔之辈?!”
喻檀烟并不畏惧她,勾起唇角,眉如细柳,眼波流转如烟雨朦胧,看似楚楚可怜,但在闻人颜面前,却全然不落于下风:“阿颜,我白月宗答应你的,可都是做到了。不过一次合作,没有道理白月宗从此便只能与你罗浮教合作。”
她慢条斯理道:“何况,我家那不省心的小辈十多年前离家出走,偏巧入了小孤山,如今已然是其门下亲传弟子。宁儿就这一个独子,白月宗总要为他考虑一一。”
喻宁便是白月宗如今的掌门,喻梦丘的母亲。
闻人颜阴沉着脸看向她,一语未发。
调息恢复后的欧阳扩施施然站起身,含笑上前:“喻前辈说得不错,世上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
闻人颜不由冷笑起来:“怎么,青云道也想倒戈向妖尊?前日淮江之上,败在一个小辈手中,青云道颜面扫地,欧阳长老竟是能忍下这口气?”
“连天水阁阁主都败在妖尊手中,这样看来,我输得并不冤。”欧阳扩态度坦然,活到他这个年纪,需要不要脸的时候,便能足够不要脸。
喻檀烟挑了挑眉,看来,青云道是打算改弦易辙了。
目光对视,她与欧阳扩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同为方禹州仙门,白月宗和青云道的交情,比起和罗浮教,可是深了许多。
愿赌服输,闻人颜明白这个道理,但当真到了这个地步时,脸上还是难以控制地现出怒意。
容洵站在一旁,不曾开口参与这场口舌之争,似有些神思不属。
容玦深深地看着这一幕,他心中清楚,罗浮教大势已去。
白月宗与青云道倒戈,因桑南淮之死,苍栖州诸多仙门世家必定心向青鱼,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闻人颜苦心谋划的一切,都如空中楼阁,轰然倒塌。
看着前方崩塌的天上阙,容玦不由觉出一丝讽刺。
他袍袖中的手缓缓收紧,天水阁覆灭,父母大仇已报,但他心中却并不觉得如何欢喜。
大约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接下来必须面对一场判决。
容玦不想承认,但他的确在恐惧,恐惧将要落下的利刃。
便在人心浮动之时,异变陡生。
洞虚修为的天水阁长老钳制住着月白裙裳的女子落在高楼上方,以灵力传音道:“容洵,你看清楚,这是谁!”
容洵抬目看去,变了脸色。
被天水阁长老掐住脖颈,脸上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女子,正是他兄长的女儿。
她是泠竹,或者如今,该叫她容瑾才是。濮阳鸾远远望着这一幕,紧抿住唇角。
昔日,容洵突破洞虚,泠竹便不得不恢复身份拜入天水阁,名为弟子,实则却是人质。
当年尚在镜明宗时,濮阳鸾曾与泠竹交好,只是在云湖地宫中,两人面对负伤的太上葳蕤,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从此渐行渐远。
太上葳蕤身上寒毒,乃是自泠竹身上引渡,哪怕动手的其实是容玦,泠竹最初并不知情,但受益的人,终究是她。
人心总有偏向,濮阳鸾而今偏向的,只会是破开三十三重光明境来救她的太上葳蕤。她没有动作,冷眼看着前方。
容洵的目光落在高楼之上,浑身血液好像有一瞬凝固,他强作冷静道:“你想如何!”
“放了我,想要她留一条命,就放我离开!”衣袍染血的天水阁长老嘶声道,“一命换一命,再公平不过!”
“休想!”不等容洵开口,闻人颜已然抢先回道,她怎么可能放任一个天水阁洞虚自此逃脱。
何况,她还记得,如今挟持了泠竹的天水阁长老,正是曾参与搜捕罗浮教弟子的修士之一。
当年不知有多少罗浮教弟子死在他手上,而今她怎么可能让他留得一命在!
这名天水阁长老欠下的血债显然不止这一桩,同闻人颜一般想法的修士不在少数。
按住泠竹颈间要害的手收紧,她神情痛苦,一双眼蓄满了泪水,远远看向自己的叔父。
“那是我兄长的女儿!”容洵怒声对闻人颜道,全然失却了应有的冷静自持。
闻人颜神情漠然:“容掌门当以大局为重,不可拘泥于个人生死!容氏女为大义而死,苍栖州修士自会记得她的牺牲!”
在她眼中,泠竹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
容洵自然不可能答应,泠竹是因他之故前往天水阁为质,已经令他心中甚觉亏欠,如今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放他走,之后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亲自将他斩杀!”容洵盯着闻人颜,一字一句道,若是她出手阻拦,容洵便并无把握救下泠竹。
闻人颜不为所动,她从来不是心软之人。
“容掌门,他手中血债累累,放如此恶徒离开,你心中何安?!”她冷声质问。
容洵无言以对,他望向被制住要害的泠竹,看清了她眼中的恐惧与乞求。
她不想死——
容洵握紧了手,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救下阿瑾!
容玦捕捉到了他眼中决心,神情沉凝。
无数苍栖州修士都将目光投向这方,容玦心中清楚,若是容洵执意要保住泠竹性命,便是逆势而为。
但他同样也清楚容洵的性情,自己这位叔父,绝不会眼看着阿瑾殒命。
“容洵,你乃堂堂渡劫,要护送我离开应当不难才是!”天水阁长老面上扬起得意冷笑,容洵的态度已经让他看到了希望。
容洵呼吸一滞,没有立时作答。
容玦心中微沉,若是叔父当真为阿瑾护送一个作恶多端的天水阁洞虚离开,清溪容氏定然会为千夫所指。
如此,分别是与整个苍栖州修士为敌!
不管是为了清溪容氏,还是自己,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你发誓,会带阿瑾平平安安地回家!’
‘若你不能做到……’
‘若你不能做到……死后黄泉碧落,我都不想再见你,你爹娘泉下有知,也绝不会原谅你!’
这几句话回荡在脑海中,容玦指尖微微颤抖着,但在容洵答应天水阁洞虚之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体内心法运转,本命长剑浮现在面前,容玦拂袖,长剑破空,锋芒凛冽。
第207章
谁也没有想到, 身为兄长的容玦,会对自己的亲妹妹痛下杀手。
长剑刺入心脏的那一刻,泠竹猛地睁大眼, 不可置信地看着下方之人,剧痛袭来,喉中溢出破碎的哽咽, 她闭上了眼。
就连天水阁洞虚也未料到会有此变,掐住她脖颈的手下意识一松。
泠竹的身体向后倒了下去,就在这瞬息之间, 容洵拂袖, 身形已经出现在高楼之上。
对于渡劫修士而言,只是瞬息的怔愣, 便足够改变许多事。
容洵一掌击退天水阁洞虚, 见势不妙, 他飞身退去, 全然没有与容洵交手的打算。
他已经失了筹码。
容洵没有追上去,他抬手抱住泠竹, 颤声唤了一声:“阿瑾……”
体内灵力运转, 源源不断地汇入泠竹心口, 护住了她的心脉。
鲜血勉强止住, 容洵自纳戒中取出一枚丹药, 小心地喂泠竹服下。药力化开, 强行延续下她的生机, 却无法减轻心脉尽碎的痛苦。
同时, 随着心脉破碎,她体内元婴也显出溃散之势。
容洵勉力为她捡回一条命,却无力再阻止她修为的溃散。
泠竹的气息自元婴一重重跌落, 她感知到这一切,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不——
丹田内灵力散去,最后,她的修为跌落得只在炼气之间。
当年,容玦将泠竹体内幽冥寒毒引渡于太上葳蕤,令之免受寒毒之苦,未曾损伤修为资质,而今日,他又一剑贯穿她的心脉,让她心脉断绝,修为溃散。
若非容洵及时施救,泠竹大约难逃一死。
但就算是如此,生死之间,她被毁去修为,而心脉尽碎这样的伤势,并非能轻易治愈,想重修回修为更不知需要多少年。
泠竹不明白容玦为什么会对她动手,他是她哥哥啊!
他理应护着她的,却选择亲手杀了她!
当日送她去天水阁时,他明明答应过,会接她回家,他明明答应过的!
泠竹微微动了动唇,眼角泪水静默滑落。
太上葳蕤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切,面上不见任何情绪。
体内灵力恢复有半数,她身形闪动,已然出现在高楼之下。
容玦距她不过数丈远,本命灵剑呼啸而回,被他握在手中,剑刃鲜血滑落,那是他亲妹妹的血。
无数道视线也随之而来,数名渡劫都在周遭,见太上葳蕤举动,神色各异。
妖尊想做什么?
容玦的目光从剑刃上移开,落在太上葳蕤身上,哑声道:“十年不见,妖尊此来,当是为旧事了。”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而听到他这句话,周围修士神色各异,清溪容氏的少主,竟然与妖尊是旧识么?
“陈年旧事,理应了结了。”太上葳蕤语气中不带什么起伏,风吹鼓袍袖,衣上血迹鲜红灼目。
“少虞——”高楼之上,容洵失声唤了一句。
容玦并不意外,他早已预料到,即便自己对泠竹动手,容玦仍然会如此行事。
少虞——
这个名字,对大多数修士而言,实在有些陌生。
世人皆知,妖尊名为太上葳蕤,镜明宗掌尊,为何会唤她少虞?
“大师姐!”身着镜明宗弟子服的赵立听到这句话,不顾一切地从远处奔了过来,他没认错,她就是大师姐!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人忽然记起了五年前镜明宗那场掌门寿宴。在应如是亲自打上镜明宗后,镜明宗大师姐与清溪容氏的纠葛,就再也不是什么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