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妖尊亲自出手,筹谋缜密,悬陵守不住,也是应当。”容玦回道,脸上带着温和得如同假面的笑意。
青鱼背后的渡劫,原是北域妖尊,这个消息早就随着悬陵一战飞快传遍了苍栖州内外。
罗浮教的落败并不算太让容玦意外,妖尊智谋,从取青鱼便可窥见三分,闻人颜输得不冤。
容洵对上他的目光,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那你可知,妖尊她,就是少虞——”
容玦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了,遮掩他真实情绪的假面于这一刻悉数碎裂。他伸出手,按住心口,不久之前,这里为一枚翎羽贯穿,险些要了他的命。
“原来,这就是旧怨……”心中困惑在这一刻终于得以解开,容玦拼起了那张假面,脸上挂起如常微笑,“她恨我,确是应当。”
深冬之时,罗浮教自清溪传檄文于青鱼,声讨妖尊妄自干涉苍栖州局势,有吞并之心。
闻人颜如此,当然也不只是为逞口舌之快。
北域一向是妖族聚居之地,为人族鄙弃,就算太上葳蕤是人族,妖尊这个身份也会令苍栖州众多固执守旧的仙门世家反感,犹豫是否要投于其麾下。
“写得不错,骂得却是不够难听。”悬陵议事殿内,太上葳蕤阅毕,随手将竹简扔在桌案上,脸上未见有什么怒意。
前世妖尊征东域,那时东域出的檄文骂得才足够刻薄。
听了这话,议事殿内众多修士面面相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尊上这竟是觉得罗浮教骂得还不够狠?
如此心思,未免太让人难以揣摩了。
最后,还是余紫嫣率先开口:“尊上,我青鱼当如何回复?”
或许是经杀伐洗礼,她举手投足间门都多了几分凛然之意,此时跪坐在太上葳蕤右侧最前,余紫嫣脊背挺直,锋芒初露。
“将天水阁以妖丹为引提升修为,戕害妖族之事,公诸天下吧。”太上葳蕤随口道,神情中带着几许漫不经心。
天水阁如此,妖尊插.手苍栖州之事便无可厚非,崔意与常兮的尸首尚在,恰是最好的证据。
不必太上葳蕤说得太分明,余紫嫣便已经清楚要如何行事,她抬手向上方一礼,恭谨答道:“是。”
此事暂且了结,一旁,余天仲开口道:“尊上,前日我已遣人前往青鱼治下各大郡城,将与悬陵禁制相连的地脉斩断联系,不过其上加持的阵法还需数日才能被一一破除。”
在太上葳蕤告知之前,他从未想过,在悬陵之中,竟然有禁制能将苍栖州西南之地化作荒凉废墟。
青鱼占领悬陵后,余天仲寻到地脉禁制,惊出一身冷汗,谁能想到,天水阁当真能丧心病狂到这等地步。
他心中后怕,倘若真让天水阁占领悬陵,那地脉禁制开启,猝不及防之间门,必定有无数修士陨落,哀鸿遍野。
想到这里,余天仲阴沉的目光扫过角落处的谢海楼,看得青年如芒刺在背。
谢海楼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若是可以,他根本不想出现在这里,不过统领众多天水阁修士,谢海楼勉强算是青鱼之中叫得上号的人物,这才列席其中。
天水阁中,终归还是有不少罪不至死的修士,被青鱼俘虏之后,体内已经悉数被埋下禁制,无法再伤人。
被太上葳蕤饶过一命的谢海楼便成了统领这群罪修的人。
此事还是余紫嫣主动向太上葳蕤提议,青鱼与天水阁有仇的修士数不胜数,换了旁人,难保不会因此迁怒这些罪修。而出身天水阁的谢海楼则可以安抚这些罪修,倘若他能被青鱼重用,那他们也不必担心性命。
太上葳蕤同意了,于是原本在监牢中的谢海楼就被拎了出来,成了反叛天水阁投奔妖尊的代表,在议事殿中占有一席之地。
这些时日,谢海楼将分内之事做得很是漂亮,他实在是个聪明人,而且足够识时务,这正是余紫嫣选出他的原因。
议事殿内,数名来自各大仙门世家的修士分列两侧,能踏入这里议事的,都是在一郡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当中年纪最小的当属余紫嫣,但她也是唯一有资格与余天仲并列太上葳蕤下首第一的人。
目光交错,一大一小相视一笑,平分秋色。
这个时候,青鱼内部势力的划分,已经隐隐显出雏形。
不过数日,天水阁以妖丹堆砌渡劫修士之事已然传遍苍栖州,便是东域之中也有众多修士有所耳闻。与此事一同传开的,还有天水阁在悬陵埋下的地脉禁制。
一时之间门,苍栖州内群情激奋,天水阁声名狼藉,欲再以强权镇压,却引来更激烈的反抗。
天水阁七名渡劫,有四名都已陨落在太上葳蕤手中,对于苍栖州众多仙门世家的威慑也因此削弱太多。
由北至南,讨伐天水阁的声浪连绵不绝,同时,临近苍栖州的东域势力也以此为名出手,欲在其中谋得好处。
苍栖州的冬日还未过去,凭栏而望,只见细雪纷飞,屋脊上都被银白覆盖。下方人来人往,不时有笑闹声传来,不到两月,饱经战火的悬陵便在余紫嫣手中恢复了几分繁华气象。
“尊上,应罗浮教之邀,如今青云道等东域仙门世家,也有向苍栖州出手之意,如此……”余紫嫣轻声说出自己心中担忧。
青云道乃是东域方禹州势力最大的仙门之一,得其助力,只怕罗浮教之后声势愈盛。
“让他们来。”太上葳蕤缓缓开口,凛冽寒风吹鼓素白衣袍,她俯瞰着悬陵雪景,语气恣肆。
鹰隼自天际划过,发出一声悠长鸣啸。
第192章
北域, 深谷之中。
无数手脚被缚的人族与妖族被推搡着到了山陵上,下方低凹的谷地中以鲜血绘上了古怪阵纹,头戴鬼面的青年男女护卫在四周, 衣饰与北域装束大相径庭。
燕愁余混在众多被当做祭品的人族之中,望着下方情形,微微皱起了眉。
早在数日前, 他就已经寻到了这群魔修踪迹,但隐忍至今未曾动作,正是为了抓住幕后之人。
这些时日, 被抓来的人、妖虽被取血, 但暂无性命之虞,在献祭之前, 这些鬼面人并不打算伤及祭品性命。
天边有黑色雾气涌动, 黑雾落地之时, 只见身披兽皮长袍的女巫祭带着数名上了年纪的老者走来。
“见过大巫祭, 见过族老!”一众鬼面人齐声行礼,声音回荡在深谷之中, 似乎久久不绝。
女巫祭面上由朱砂绘满古怪图腾, 手中权杖顶着狰狞兽首, 她站在深谷上方, 下令羁押众多祭品的族人动手。
屠刀举起, 刀锋在天光下闪动着冰冷寒芒, 就在这一刻, 束缚燕愁余手脚的绳索猛地断开。
他抬手, 灵力压下,握着刀的鬼面人便尽数为一股巨力压制,手中长刀折断, 重重摔落在地。
只需心念一动,束缚所有人族与妖族的禁制便破碎开,挣脱绳索,人与妖都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去。
混乱之中,唯有燕愁余安然立于原地,山风吹鼓少年衣袍,
女巫祭眼中闪过惊怒之色,高声下令道:“将这些祭品都拦下。”
说着,权杖上的狰狞兽首喷出无尽乌黑烟气,化为无数黑影袭向前方逃脱的人与妖。
燕愁余负手而立,周身剑气呼啸,将生出的道道黑影尽数诛灭。
“你是谁,为何要坏我族祭祀!”女巫祭厉声喝道,随着她手中示意,数名身体纹有刺青的青年男子便也向燕愁余攻来。
“以数万生灵为祭,如此祭祀,未免太过残忍。”轻易躲过交织的灵力,燕愁余的身形不过瞬息,便到了女巫祭面前。
一旁族老嘶声道:“快保护巫祭!”
顿时便有数名鬼面人向此处奔来,手中结印,想拦下燕愁余。
飞身退开,女巫祭冷声道:“唯有以这些血食,方能唤醒我族先祖英灵,令我族重临人族之巅!”
她眼中闪动着疯狂野心,令人心惊。
燕愁余皱了皱眉,微微抬起手,渡劫境界的灵力扩散,深谷中的鬼面人便骤然停住了动作。
“你是渡劫修士?!”女巫祭终于变了脸色,她转身想逃,却被燕愁余锁定气机,身形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
燕愁余没有回答,冷声开口道:“你们是南域追日族后裔。”
追日族曾是南域之主,建立过南域史上赫赫有名的追日王朝,但在数千年前,追日王朝分崩离析,追日族也就因此没落。
女巫祭怪笑一声,似喜似悲:“没想到这天下中,还有知道我追日族名声之人!”
“敢问巫祭,谷中献祭之法,追日族从何而得。”燕愁余神情不变,问出了下一句话。
女巫祭瞳孔微缩,随即飞快回道:“这是追日族族中流传的密藏——”
只是一瞬的反应,也足够燕愁余清楚,她在说谎。
“巫祭若想族人好好活下来,还请说实话才是。”燕愁余面上陡然多了几分肃杀之色。
女巫祭的心上为一股莫名恐惧攫取,她沉默地对上燕愁余的目光,良久,挣扎着开口道:“是……”
话音还未来得及落下,她体内经脉在瞬间炸裂开来,即便是燕愁余,也未能阻止恶诅生效。
女巫祭的身体软倒下来,眸中残存着一丝不可置信,数名追日族族老扑将上来,悲声道:“巫祭大人!”
有人在她身上布下恶诅,只要说出秘密,便会性命无存。
女巫祭艰难地张开手,看向燕愁余,但她掌心分明空无一物。
她想说什么?
燕愁余低头看着她的动作,脑中忽有一道灵光闪过,昔日他前去南域,有周天星辰阁弟子与他见礼之时,手中便是如此。
那是周天星辰阁中特有的礼节。
那么此事,竟是与周天星辰阁有关么——
虽然因燕愁余阻止,追日族血祭未成,但终究是有错在先,不可轻纵。燕愁余联系小孤山,将追日族族人交与其代为处置,而后动身前往东域。
周天星辰阁地位特殊,燕愁余没有擅自决断,而是将事情始末传讯明若谷,征询他意见。
而燕愁余恰好可以趁此机会,去见一见太上葳蕤。
分别数日,心中思念肆虐,竟像是无孔不入一般。
从燕愁余踏入苍栖州开始,耳边便时时听闻妖尊之名。
不必刻意打听,也足以让他清楚这段时日以来,苍栖州内究竟生了如何变故。妖尊自青鱼而起,设伏崔意,连陵北十三郡,拒天水阁阁主桑南淮于悬陵之外,又接连诛杀苏长秋与常兮两名天水阁渡劫,便是罗浮教也不能掠其锋芒,只能退出悬陵。
苍栖州修士,如今提起妖尊,言谈之间俱是难掩敬畏,到了青鱼治下时,这一点便更为明显。
燕愁余不必费心打听,也知太上葳蕤如今身在西南枢纽悬陵之中,省却许多功夫。
在战火结束之后,悬陵以近乎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了生机,燕愁余一路行来,只见众多修士来来往往,神情中已经褪去沉凝之色。
太上葳蕤如今所住,在悬陵沧海楼中。
沧海楼高有十三重,乃是几年前天水阁派来的监察使所建,而今正好被青鱼征做议事所用。
入冬之后难得能有这般晴日,日光洒落,楼阁上的琉璃瓦流光闪动,煞是好看。
沧海楼内外都设有数重禁制,百余护卫守在楼外,神情肃然。
如今想拜见妖尊的修士不知凡几,直接来这沧海楼,护卫决计不会代为通传,得先将帖子递到青鱼其他能面见她的人手中。
不过无论这些护卫还是无数禁制,都不可能拦得住燕愁余,以他如今修为,只需心念一动,便可悄无声息地进入沧海楼内,丝毫不被人察觉。
走入沧海楼,即便太上葳蕤未曾外放威压,但燕愁余还是很快捕捉到空气中那点熟悉的气息。
他弯了弯唇角,身形闪动,循着熟悉的气息穿过回廊,最后停在半掩的花窗外。
燕愁余抬起头,他日思夜想的人,如今正在屋内。
这样的距离,甚至足够他感知到太上葳蕤清浅的呼吸声,燕愁余眼中多了几分缱绻之意。
正在他想动作之时,刻在屋外的防护法阵忽然亮起,发出一声脆响。
燕愁余这才回过神来,他躲开刁钻袭来的灵力,暗道失策,自己一时失神,竟是触动了葳蕤布下的阵法。
“连这样简单的阵法都未能避过,飞霜君近来可是疏于修行?”窗扉内传来少女清冷的声音。
太上葳蕤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出现,以她的修为,早在燕愁余踏入沧海楼之时,便有所察觉。
燕愁余随手解决阵法,这对他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少年回到窗下,含笑道:“未曾懈怠修行,只是心中欢喜,不免失了戒备。”
“为何欢喜?”太上葳蕤不紧不慢地反问,语气中带着几分慵懒之意,从半掩的窗扉中,恰好可以窥见她素白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