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沉寂中, 太上葳蕤再次开口:“不想死, 就滚吧。”
她是让他们走?
闻听此言, 玄阴之人彼此对视, 眼底俱都难掩意外之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妖尊竟然就这样放过了他们?
几息之后, 有人望了太上葳蕤一眼, 率先向殿外飞奔去。
太上葳蕤没有拦, 她站在原地, 着一身白衣, 像是不染纤尘。
看着那道黑影顺利消失在殿外, 剩余玄阴之人不再犹豫, 争先恐后地向殿外涌去。
谁也不知道妖尊会不会改了主意, 自然要趁现在赶紧逃。
另一边,燕愁余躲开利刃,年纪不过七八岁的女童腾跃落地, 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戒备。
与她一样做出防备姿态的,还有牢笼中众多孩童。
燕愁余笑了笑,并不计较,只温声道:“你们可以离开了。”
说罢,也不等他们有所反应,抬步离开。
在他背后,被玄阴当做蛊虫豢养的孩童们小心翼翼地爬出暗室,在意识到看守的刺客都已经没了气息后,蜂拥着扑了出来。
燕愁余顺着黑暗的甬道向前,看着他身后倒下的众多刺客,玄阴之人望风而逃,无人主持,地宫内乱作一团。
待他确定地宫之内已经没有关押的无辜之人时,才转身向太上葳蕤所在之处行去。迎面有黑袍裹身的玄阴高层仓皇逃窜,燕愁余收敛气息,未曾出手阻拦。
倘若他没有看错,玄阴中人所用的身法,与葳蕤,竟像是同出一脉。
燕愁余眼中闪过深思之色。
待他赶到大殿之时,长陵已经带着一众小孤山弟子赶到此处。
在长陵看来,玄阴干的可是暴利行业,数百年积累,所藏定然丰厚,师姐既然要灭玄阴,小孤山便不可错过这笔浮财。
玄阴以刺杀为生,这样的灵石,长陵拿得并无负担。
当然,他此行顺道也将桑墨押来。
早在夜游城中,桑墨已经被太上葳蕤以禁制封住全身修为,除非实力在她之上,否则根本不可能解除这道禁制。
此时站在大殿之内,看着上方四分五裂的御座,桑墨袖中右手紧握成拳。
玄阴是他数百年心血,也是他立身倚仗,却在短短数日之间,毁于一旦,便是以桑墨心性,此时也难以平静如初。
“燕师兄!”长陵兴冲冲地向燕愁余一礼,“你们动作真快,这才不过两日就找到玄阴的老巢了。”
燕愁余向他颔首,目光自桑墨身上掠过,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太上葳蕤将绘了玄阴地形的玉简扔给了长陵,有长陵在,玄阴败亡后的俗务便不必她费心。
在长陵带着众多小孤山弟子离开之时,燕愁余开口叮嘱道:“此处地形复杂,加之玄阴刺客身手诡谲,你与小孤山师弟师妹都理应小心。”
长陵正色回道:“师兄放心。”
说罢,又从纳戒中取出玉衡:“这回还有萧师叔同我们一道来。”
燕愁余失笑,有萧师叔在,他便不必担心了。
长陵带着众弟子离开,大殿之内骤然空了许多。
鲜血在地面蔓延,率先对太上葳蕤动手的玄阴刺客尽数倒在这里,黑袍老妪倒在大殿中央,再无声息。
幽蓝的丹丸出现在太上葳蕤掌心,缓缓浮上半空。
玄阴向来以幽冥寒毒控制麾下刺客,作为天下奇毒之一,幽冥寒毒无法根除。缓解毒性的解药必须每十日服下一枚,否则寒毒侵蚀经脉,不仅时时受冰寒之苦,修为也将为之倒退。
桑墨对上太上葳蕤平静的目光,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一瞬,他已经猜到她想怎么做了。
指尖微动,幽蓝丹丸便落入桑墨口中,随即化为丹液滚落喉中。桑墨双手被缚,便是挣扎也做不到,只能沉沉地看着太上葳蕤。
像是有一股寒气落入了肺腑之中,随着血液流动,寒气行经全身,刺骨冰寒让桑墨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这便是妖尊为我备下的厚礼?”他脸色惨白,却还是勾起了一抹笑,“桑墨,谢过了。”
太上葳蕤也笑了:“自是不止如此。”
她眸中似有无尽深渊,叫人一眼望不见底。
指尖划过,桑墨腕上现出一道血痕,就在这一刻,嗅到了血腥味的血红蛊虫振翅飞来。
桑墨瞳孔微缩,下意识想退后,但已经来不及了,蛊虫已然顺着他的伤口潜入经脉之中,转瞬失了踪影。
“太上葳蕤——”桑墨一字一句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若是可以,他现在大约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
太上葳蕤唇边笑意微深,眉目潋滟,抬眸时让人觉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服过幽冥寒毒,又被种下天乾燃血蛊,下场当何如?”她虽在问,语气却很笃定。
桑墨的身体因为痛苦而半跪在地,他艰难抬头看向太上葳蕤,问出了心中最深的疑问:“你识得我。”
太上葳蕤没有否认。
“那你又是为何这样恨我——”桑墨不明白。
“本尊如今,不过是将你做过的事,尽数奉还罢了。”太上葳蕤漠然道。
“我何时所为,太上葳蕤,我何时做过!”
太上葳蕤抬步,越过桑墨向殿外行去。
她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话:“在你所不知的未来。”
地面阵纹亮起,在灵力作用下,交织出更为繁复的阵法,这座玄阴大殿,是太上葳蕤为桑墨选好的囚笼。
他会活着,幽冥寒毒侵蚀血脉,但有天乾燃血蛊在,他就死不了。从今往后,他每活一日,都是在燃烧自己的寿命。
直到生命的尽头,蛊虫钻入脑中,将这具躯壳变为傀儡。
这曾是桑墨为太上葳蕤选好的结局,而今,她给他同样的结局。
阵法成形,赤金的灵光亮起,纠缠着将大殿化作囚笼,桑墨强撑着起身,挣扎着向外行来,却为灵光拦住了前路。
他的声息完全隔绝于阵法中,往后岁月,他所见所闻,都只在方寸之间。
太上葳蕤的侧脸现出寻常少有的冷厉,将要错身而过之际,燕愁余握住了她的手腕。
“葳蕤……”
她抬头,对上那双盛满担心的眼。
“你现在,还相信我么。”太上葳蕤开口,琥珀色的瞳眸中倒映出燕愁余的脸。
她清楚,自己所行,大约与他一直秉持的不同,但她还是这样做了,更不屑在他面前矫饰什么。
“我相信。”燕愁余回道,这一点,他从未动摇过。“只是,在那些我未能参与的过去,你究竟经历过什么?”
这句话,他问得很轻。
往日种种,已经足够燕愁余心中有了大概的猜测,今日太上葳蕤与桑墨一番话,更是肯定了他心中猜测。
太上葳蕤鼻尖蓦地涌起一点酸涩,听到燕愁余这句话,她并不觉得如何意外,毕竟她从未在他面前着意隐瞒。
“还好。”太上葳蕤喃喃说出了两个字,至少,她还是活了下来。
燕愁余将眼前人禁锢在怀中,两道身影在残破的大殿之中相拥,化作一道剪影。
至少这一世,有他陪在她身边。
第173章
飞舟浮在云中, 下方地宫塌陷,传来轰然响声。
这一日,玄阴所有的罪孽与黑暗, 尽数与桑墨一道长眠于此。
幽冥寒毒无法根除,萧玉虚花了两日,破解了能缓解毒性的丹方。他不曾打算藏私, 将其尽数告知玄阴众人,此后依据丹方自行炼制解药,无须再受制于人。
长陵带着一众小孤山弟子搬空了玄阴地宫, 所过之处堪称寸草不生。知道玄阴和天水阁暗中的关系后, 他下起手来就更不手软了。
不搬空,岂不是留给了天水阁。
地宫之中一片混乱, 想搬空玄阴的不止小孤山, 还有众多玄阴刺客。
随处可见厮杀, 或许是为了灵石, 又或是为了法器灵物,长陵冷眼看着在自己面前上演的杀戮, 只要未曾有意伤及小孤山弟子, 他便也不打算动手。
有他再三警告, 小孤山弟子也十分小心, 虽然也有为玄阴刺客袭杀的人, 但好在有医修及时救治, 未曾伤及性命。
三日后, 玄阴地宫已是一片空荡, 除了被太上葳蕤囚于此的桑墨,此处便再无第一人,长陵与小孤山弟子也撤回了云舟上。
船舷上, 太上葳蕤盘坐于此,散开的裙袂恍如菡萏。
燕愁余自远处行来,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关于前世之事,太上葳蕤无意多言,她一向不喜欢将自己的伤痕展露人前,哪怕她现在已经与燕愁余两心相许,也是如此。
燕愁余清楚她的性情,自然也不会追根究底。
她不想说,他便不会多问,她若想说,他便会认真地听。
太上葳蕤似有所觉,她睁开眼,向燕愁余看了过来:“玄阴的事已经尽数办妥?”
“是啊!”不等燕愁余回答,长陵从他身后冒了出来,抢先答道。“师姐,多亏了燕师兄,否则有几个师弟师妹说不定要栽在这里。”
被他抢了话,燕愁余只能无奈地笑笑,长陵和小孤山弟子的出现,就意味着他和太上葳蕤独处的时光结束了。便是以燕愁余的性情,心中也不免为此生出几分遗憾。
太上葳蕤淡淡应了一声,运转灵力,催动下方阵法。
长陵向下望了一眼,颇有些惋惜。地宫阵法实在精妙,他也考虑过要不要将其收归小孤山所用,但想想这里的阵法建立在黎笙尸骨之上,沾染过无数血腥,还是决定放弃这个想法。
何况在这几日的混乱中,玄阴地宫许多处都被损毁,想修复都要花上不少功夫。
还是让这座掩埋无数血腥和罪恶的宫阙,永远沉入地下吧。
闷响声在地下回荡,随着太上葳蕤灵力驱动,埋藏于地下的宫室寸寸塌陷。
太上葳蕤垂眸望着下方,神色淡淡。
她与玄阴,与桑墨的种种,在这一刻,终于得以彻底了结。
太上葳蕤说不清自己是如何心情,像是喧嚣过后的空白,让人忍不住生出几许倦怠。
燕愁余掀袍坐在她身旁,伸出了手。
他的手生得很好,骨节分明,交握时恰好能将太上葳蕤的手完全覆在掌心。
只是牵个手而已,为什么他有种自己不该看的感觉,长陵挠了挠头,有些纳闷。
他看着席地而坐的太上葳蕤和燕愁余,迟疑地想,自己要不要也坐下来,这样显得比较合群?
金乌西沉,夕阳的余晖染红了云层,飞舟自云中而过,向北而行。
其后几日,玄阴被灭的消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传遍了北域。
盘踞北域数百年,在五域十四州臭名昭著的刺客组织玄阴,竟然就在短短时日内被彻底倾覆?
北域妖族不愿相信,但事实便是如此,玄阴自此于天下销声匿迹,就算有三两残余力量,因妖尊之故,也再不敢称玄阴。
自太上葳蕤出关后,先斩金翅大鹏,收凤池领于麾下,又翻手覆灭玄阴,如此手段,令北域各大势力震颤,接下来,她又想做什么?
同一时间,东域苍栖州内,晋升渡劫的异象染遍天穹。
日月殿前,容玦抬头看着这一幕,弯起了唇角,眼底难得现出一点真切笑意。而今晋升渡劫的,正是他的叔父,镜明宗掌教容洵。
自五年前应如是至镜明宗一行后,容洵便闭关修行,一心寻求突破。或许是应如是那顿毒打对他起了意外的作用,前世他晋升渡劫的时间,比之此世,要晚上许多。
“真是恭喜容少主了。”闻人昭越着一身南疆装束,发上簪了重重叠叠的银饰,繁复精致。“玄阴覆灭,容掌门又晋升渡劫,你心中可是如愿了?”
如今罗浮教重现苍栖州,与天水阁分庭抗礼,她便无须隐藏自己的身份,得以恢复罗浮教圣女应有的打扮。
当日容氏与镜明宗叛出天水阁时,昭告天下的理由就包括容玦父母,实是为天水阁命玄阴刺客暗杀而死,是以此时闻人昭越才有如此一说。
“玄阴覆灭,的确是件好事。”容玦笑容如常,眼中却是一片幽深。“叔父得以突破渡劫,我们反攻天水阁的可能,便又大上许多。”
闻人昭越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对于容洵晋升渡劫这件事,她当然不可能如容玦一样高兴。
镜明宗等仙门世家之前敢正式叛出天水阁麾下,是因闻人昭越的母亲顺利突破了渡劫。
这两年来,众多仙门世家以罗浮教为首,作为罗浮教圣女,闻人昭越的身份也就十分特殊,容玦在她面前也需低头示好。
而今身为镜明宗掌教的容洵也晋升为渡劫修士,罗浮教的地位也就不可能再那般超然。
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利大于弊的。就算几年前天水阁有一名渡劫意外陨落,但也仍有六名渡劫修士,容洵晋升渡劫,便叫闻人昭越母亲身上的压力轻上许多。
“五年前,天衍宗应如是离开镜明宗,又去了天水阁,桑南淮因与她一战重伤,至今尚在闭关。阿娘说过,一旦他出关,战局便不会再这样顺利。”闻人昭越说起正事,神情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