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萧玉虚领着随太上葳蕤回来的凤池领妖族前去安置,其他人便簇拥着太上葳蕤向主峰行去,燕愁余被有意无意地挤到了一边。
回到山门中,众人七嘴八舌地关心起太上葳蕤此行经历,又争先恐后地说明小孤山这些时日发生种种,几乎没给燕愁余说话的机会。
若是他到这时候还什么都没察觉,那也未免太迟钝了。
对于小孤山众人这般反应,燕愁余也不难理解,毕竟在他们心中,太上葳蕤地位特殊。
是夜,长陵在明光殿中安排了接风宴,特意准备了不少上好的灵酒。
太上葳蕤并不好酒,这一夜却放任自己喝了不少。
长陵等人更是干脆放弃了酒樽,抱着酒坛豪饮。
没有人会忘记五年前那场大战有多惨烈,其中稍有不慎,小孤山或许就会陷落于金翅大鹏手中。
为了逼退他,萧玉虚神魂之力耗尽,陷入沉睡,叶不孤修为尽废,太上葳蕤与深渊巨鲸重伤,可以说,小孤山高端战力险些尽数覆灭。
还有那些他们或许连名姓都不知道的小孤山弟子,为了守住山门死战不退,厮杀声震天而起,鲜血染红战场,直到今日,濮阳鸾都还将那一切记得清清楚楚。
而现在,挑起那场大战的金翅大鹏已然陨落,战死的小孤山弟子,终于得以安息。
清冽酒液入喉,喉中灼烫,濮阳鸾抱着酒坛,双眼微微发红。她还记得那些与自己并肩而战的弟子,其中许多得以幸存,但还有许多,已经长眠于地下。
心中千头万绪,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抱着酒坛痛饮。
曾经悬在小孤山头上的利刃,无数血仇,如今终于得以了结。
这个时候,没有人再多说什么,他们都清楚各自心情。
月上中天,明光殿内众人大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萧玉虚没参与这场酒宴,他只剩神魂,自是喝不了酒的,失了修为的叶不孤浅酌几杯,也离了场。
长陵趴在桌上,醉眼惺忪,口中还不住道:“喝——”
他说着,揽住酒坛撑起身,一个不稳便跌坐在地上。
“真凉快……”长陵也懒得爬起身,干脆就这样坐下。
抬头望着殿外明月,他喃喃道:“我们终于报仇了……”
他以为,这或许要很久,也或许根本不能做到。
那是渡劫中期的大妖,天下能有这般境界的修士,寥寥无几。修真界强者为尊,弱者便如蝼蚁。
长陵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事,只是从前他未曾身在其中。
而五年前,死的是他身边的人和妖。
他抖着手,将酒樽斟满,向地面倾倒:“第一杯,祭天祭地,祭岁月酩酊——”
“第二杯,祭山河,祭风月,祭浩荡青冥——”喻梦丘强撑着翻过身,大笑道。
方才他带着人想灌醉燕愁余,可惜实在低估了他的酒量,反而自己醉得不轻。
长陵高声叫好,倒下第三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体已经仰倒下去,醉得人事不知。
水盈盈和水十七已经化作原形,两只萤蓝水母摊在地上,触手里还卷着酒坛。一向不胜酒力的珠珠趴在桌上,面色酡红。
一旁,陆云柯和裴行昭也已经醉得七荤八素。
如此一来,殿中如今还清醒的,便也只剩太上葳蕤、燕愁余和楼玄明了。对于自己酒量很有数的楼玄明,是唯一没参与灌醉燕愁余活动的人。
燕愁余喝了不知多少,神色却还如常,他举起酒樽,向太上葳蕤遥遥一敬,这是长陵特意为他安排的,离太上葳蕤最远的席位。
看来要得到这些师弟师妹的认可,并不容易,今夜恐怕只是个开始,燕愁余暗自叹息,面上却未泄露分毫,含笑看着太上葳蕤,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
“第三杯,祭你,祭我,”他补上了长陵未能说完的话,“祭生死——”
太上葳蕤嘴边挑起轻微弧度,举起酒樽,同样一饮而尽。
看着这一幕,楼玄明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了,他还不如像其他人一样醉死过去,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多余。
第164章
“今夜月色很好。”燕愁余放下酒樽, 抬头望向殿外,月色如水,玉石铺就的台阶像是蒙上了一层柔和薄纱。
太上葳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面上虽未显出醉意,但举止比之平日多了几分慵懒之意。
她用手撑着侧脸,轻轻嗯了一声, 鸦青长发垂落,越发衬得肤如凝脂。
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一切好像尽在不言之中。
楼玄明看着这一幕, 心中长叹一声, 不管怎么样,这儿还有个清醒的大活人呢, 能不能稍微顾及一下他的心情?
这种时候, 真是很难不让人觉得自己多余。
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 燕愁余的目光扫过殿中醉得奇形怪状的人和妖, 对太上葳蕤道:“既然他们都醉了,不如我们换个地方继续?”
太上葳蕤并未反对, 她站起身, 懒懒道:“好。”
燕愁余的余光注意到楼玄明, 含笑看向他:“楼师弟可要一起来?”
楼玄明又不是棒槌, 自然不会应下, 他飞快道:“我酒量有限, 多谢燕师兄好意!”
燕愁余于是笑得更加温和了, 他起身, 与太上葳蕤并肩向外行去。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楼玄明不由勾了勾唇角,萧师叔说得不错, 他们看上去的确很是般配。
这世上,能得相知相许的人实在不易,嗯,是条龙也不错。
“师弟,来,喝!”长陵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抱着酒坛向唯一还站着的楼玄明走来。
楼玄明脸上的笑顿时消失了,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这一殿的醉鬼,他能不管么?
显然是不能的。
楼玄明长叹了一声,认命地架起向自己扑过来的长陵。
现在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他们在主峰各自都有弟子居,自己不必在各峰之间来回奔波。
有的人,清醒的时候就是麻烦,喝醉了便更是麻烦了,这一夜,楼玄明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等他一一将殿中众人和妖送回该待的地方,浑身狼狈得像是刚被人胖揍一顿。
衣角脚印是长陵死赖着不肯走,非要再喝踢的;如果不是楼玄明反应及时,裴行昭的拳头或许就要和他的脸来个亲密接触;醉得半死的水十七和水盈盈控制不了毒素,楼玄明猝不及防,被触手蛰了个正着,好在他身上备了不少解毒丹药,这才没酿成惨案……
总之,要将他们送走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让楼玄明情不自禁地怀疑起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要受这样的苦。
不过每日都会有弟子前来明光殿呈送报告,为了宗门和亲传弟子的颜面,他还是得将人都送回去。
折腾了大半夜,最后终于只剩下濮阳鸾了。
少女安静趴在桌案上,酒后醉态比之其余几个实在好上太多。
楼玄明低头看着她的发顶,眼神不由柔和一瞬。
正在这时,濮阳鸾抬起头来,目光相对,她眼中还带着几分惺忪醉意。
“师妹?”楼玄明试探着问她。
濮阳鸾看了他一眼,扫视四周:“师姐……”
师姐怎么不在……
濮阳鸾的思绪因为酒意有些混沌,她撑起身:“师姐……”
楼玄明从她身后伸手扶住人,无奈道:“知道你最喜欢师姐,可惜她现在已经被头龙拐走了。”
听说燕愁余和太上葳蕤的关系时,楼玄明心中惊讶也不比旁人少。
如太上葳蕤这般性情,让人很难想象她会喜欢上谁,以她的境界,也让人想不出,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站在她身边。
不想最后,是条龙得了手。
濮阳鸾蓦地转头看向他,目光凌厉道:“就算真要在一起,也该是那头龙入赘小孤山!”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楼玄明哭笑不得,看来醉是醉了,有些事还分辨得十分清楚。
“走吧,我送你回去。”这一晚上,他可真是够折腾了。
濮阳鸾没说话,她看着扶住自己的少年,良久,忽然唤了一声:“楼玄明。”
楼玄明下意识地看向她,看她想说什么。
“你真蠢。”
楼玄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原来是想骂他啊……
便在这时,濮阳鸾再次开口:“我不是阿鸾。”
“不是你幻境中的阿鸾。”
“那只是个幻境而已。”
“我知道。”楼玄明回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濮阳鸾,不是什么阿鸾。”
无论濮阳鸾本意如何,那场幻境,给了楼玄明一个美梦,或许最初还有些恍惚,但这么久过去,已经足够他摆脱幻境影响。
“濮阳鸾,你是我眼前的真实。”
楼玄明脸上扬起了笑,那双眼沉静深邃,不见分毫混沌。
对上他的目光,濮阳鸾眨了眨眼,低低地哦了一声,垂下了头。
明光殿楼顶的视线很是不错,足够燕愁余将下方景色尽收眼底,当然也不会错过楼玄明背着濮阳鸾自殿内走出的身影。
方才几人,他都是用法诀将人浮空,这样看来,濮阳鸾的待遇实在好上许多。
燕愁余不由笑了起来:“葳蕤,看来有人要拐走你的师妹。”
太上葳蕤自然也看到了,她握着酒坛向喉中倒了一口酒,似乎并不意外:“这也不错。”
这也不错。
楼玄明是个孤儿,被半疯半癫的楼玄微捡回去,当做弟子养大。
楼玄微虽有灵根,身体经脉却与寻常修士有异,以致进境缓慢,想拜入仙门修行也因此故屡屡碰壁。他心中郁愤,却没有办法改变什么。
为解决身体异处,楼玄微遍阅古籍,最后,虽未能找到治愈的方法,却在阴差阳错之中自创出玄微命术。
他满心以为自己能以此修得至高之境,叫那些曾经拒绝自己的门派悔之莫及。但让楼玄微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无法修行自己所创的玄微命术。
心神震荡之下,楼玄微走火入魔,自此半疯半癫。
后来他在山中捡回了被遗弃的楼玄明,师徒一人相依为命,在山中活了十多年。
不得不说,能在半疯的师父手里顺利长大,楼玄明的命也实在很硬。
七岁,楼玄明在破败的茅草屋中找到了一卷玄微命术,在发觉自己无法修行之后,楼玄微便将这卷功法同无数书简一起遗弃在此。
就是靠着这卷功法,楼玄明顺利引气入体。
楼玄明十五岁,楼玄微终是油尽灯枯,但在临死之际,他的神智终于恢复了清明。
知道自己的弟子能修行玄微命术,他心中终于有了几分安慰,原来自己上百年辛苦,并非做了无用功。
最后,楼玄微紧紧握着楼玄明的手,要他答应自己,以玄微命术挑战苍栖州最负盛名的十种秘术,证明玄微命术才是最强的术法。
他不是废物,而是天才!
濮阳家的十重光明境,便是苍栖州最负盛名的十种秘术之一。
这是楼玄明亲口告诉太上葳蕤等人的,他为何会前去濮阳家挑战的原因。
前世,没有太上葳蕤,濮阳鸾被濮阳家从镜明宗骗回,以自己的死保住了十重光明境的声名。
在杀了濮阳鸾后,楼玄明废去自己双目,于世间漂泊流离,偶尔为人算个命。终其一生,他都没能摆脱她的幻术。
而这一次,有太上葳蕤的插手,两个人便也不必重蹈一死一盲的覆辙。
“这一世,一切都会有个好结局。”或许是喝了太多酒,太上葳蕤觉得自己的思绪好像轻飘飘地悬在空中,落不到实处,她低声呢喃着,声音很轻。
若是在清醒之时,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燕愁余转头看向她,忽而问道:“那我们呢?”
楼玄明和濮阳鸾的身影已然走远,辽阔星河之下,便只剩两人。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风刮过枝叶的窸窣之声。
“会的。”太上葳蕤对上他的目光,脸上缓缓扬起了笑,笃定道。
这两个字很是简单,却在燕愁余心中掀起了汹涌波澜。他了解太上葳蕤,那些陪在她身边的时日,足够他了解她的性情。
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几乎便可以算作承诺了。
压抑许久的思念像是在这一刻尽数涌上心头,燕愁余有很多话想说,只是到了嘴边,便都化作空白。
他在她面前,好像总是笨嘴拙舌。
“我很想你……”夜色中,燕愁余花了许久,却只说出了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叫人听不分明。
好在太上葳蕤听到了,她听得很清楚,抬眸看向身旁少年,注意到他微微发红的耳尖。
其实他在梦中已经对太上葳蕤说过了,不过燕愁余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以为那只是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