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枝枝不想让长公主也这么觉得,便只好小声撒谎:“对不起,我方才忽然想起死去的娘亲了,让殿下见笑。”
一旁的慈恩寺主持听罢,便诵了一声佛号,温和地道:“施主节哀,若是有心,也可以在敝寺为令堂大人点上一盏长明灯,日日祈福。”
别说黎夫人还没死,就算她死了,黎枝枝也绝不会为她点长明灯,不做个小人儿用针扎她就不错了,可主持的提议也是好心,黎枝枝一时间不知怎么拒绝。
正在她绞尽脑汁的时候,长公主却忽然开口道:“这么久没见到阿央,也不知她跑哪里去了。”
黎枝枝就坡下驴,忙道:“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长公主欣然同意,顺便拉起她的手,两人一道出了佛堂,清白的日光从檐下照进来,如今正是初夏的天气,日头并不晒,落在人身上反而暖融融的,清风吹拂而过,带来不知名的植物气息,十分好闻。
长公主倒是没急着去找萧如乐,只是带着黎枝枝在寺里闲逛,散步一般,她来过许多次,对这寺庙已经很熟悉了,很耐心地向黎枝枝介绍景致,又说了许多佛家的典故,有些她听得懂,有些却听不懂。
每当这时候,黎枝枝都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心里暗恨不已,上辈子学了那么多没用的东西,怎么没有好好研究佛法,哪怕多背几本经书,也好过现在这般,蠢得连话都接不上。
看着少女面露茫然的模样,双眸清澈明亮,懵懵懂懂,自有一股子天真在其中,长公主便觉得心中怜爱愈甚,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笑吟吟道:“真是可爱。”
黎枝枝顿时涨红了脸,忽然之间,她就明白了萧如乐的感受,倘若她有翅膀,这会儿应该已经飞起来了,这也太……
正在这时,长公主忽然侧过头去,那一瞬间,她的目光变得很锐利,如箭一般,透着锋寒的意味,令人禁不住心生惊怯。
黎枝枝从未见过她露出那种眼神,有些不好形容,又冷又厉,倘若对面是一只猎物或者敌人,此刻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殿下?”
长公主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伸手牵起她,解释道:“有人在那里窥伺我们,看样子是已经跟了许久了。”
说着,又安慰黎枝枝一句:“不必害怕,对方既然这般鬼祟,想必不敢明着来。”
黎枝枝定了定神,点点头,长公主道:“我们先走吧。”
两人一道往前殿的方向走,谁知才转过一道回廊,黎枝枝便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熟悉的穿着,熟悉的面孔,妇人满面堆笑地迎过来,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意识到方才长公主看到的人是谁。
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窥伺的人,正是黎夫人,她什么时候跟上来的?是在进寺庙前,还是进了寺庙后,亦或是……她出府的时候?
那一刻,黎枝枝心绪纷杂,几乎要竭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失控地叫出声来。
她死死地盯着黎夫人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像一只受了巨大惊吓的猫儿,浑身不自觉地微微发着抖,甚至没能发觉长公主正在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如同无声的安抚。
“你为何会在这里?”
黎枝枝的声音很低,压抑着隐隐的愤怒,并没有多少尊敬的意味,尤其是当着长公主在场,这让黎夫人觉得很失面子,她不好较真,只是似嗔似怪地道:“你这孩子,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跑出来玩也不和家里打一声招呼,可把我急坏了。”
惺惺作态的关切和亲昵,让黎枝枝差点吐出来,原来反感一个人到了极点,甚至隐约会有一种晕眩感,还有连呼吸都喘不过来的窒息。
黎夫人在和长公主殿下打招呼,笑容谄媚讨好,黎枝枝满脑子嗡嗡作响,一时间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催促,让她尽快带着长公主离开此地。
否则的话,长公主很快就会看清楚黎夫人那丑态毕露的嘴脸,她心里会如何作想?会像萧晏那般,认为她是刻意接近吗?处心积虑地利用萧如乐,借机攀附她?
黎枝枝简直不敢再细想下去,她顾不得失礼,强行打断黎夫人的话,对长公主道:“殿下,咱们走吧?”
黎夫人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僵住了,像一张面具,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着黎枝枝,生气地呵斥道:“我正在和长公主殿下说话,你这孩子懂不懂礼数?”
“无妨,”长公主温柔地揽住黎枝枝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很亲切和蔼地对她哄道:“我正好也想和黎夫人聊一聊,你若是觉得闷,就去找阿央玩?”
黎枝枝哪里还有心思玩?她现在恨不得立即把黎夫人撕碎了,再团吧团吧,一口咽下肚里去!叫她这辈子都不能出现在长公主面前。
黎夫人不知她这些念头,只想赶紧把黎枝枝打发了,喜不自胜地附和道:“是是是,你去找七公主殿下玩吧,我和长公主说说话。”
黎枝枝终究是没去,她实在不放心长公主和黎夫人单独相处,长公主倒也没再催促,旁边正好有一座小亭,一行几人在亭子里坐下来。
长公主坐在主位,黎夫人本想挨着她坐的,谁知她屁股还没挨上凳子,长公主便对黎枝枝笑道:“站着做什么?快坐。”
于是黎夫人只能往另一边坐,那个位置被树荫遮住了,这会儿还是初夏,天气不算暖和,山间风又很大,没一会儿就吹得她直哆嗦,脸都发青了,偏偏还只能强忍着。
黎枝枝在旁边听她们聊天,不得不说,黎夫人确实是懂得交际应酬,会说话,也会逗趣儿,除了态度有些谄媚,语气过于虚伪以外,其他的都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一时之间,竟算得上相谈甚欢。
黎枝枝冷眼瞧着她那副喜形于色的模样,真个仿佛吃了蜜蜂屎儿,满心搔不着痒处,心里只觉得腻得慌,也就是长公主涵养好,愿意陪着她说那些无聊的废话。
话题说着说着,就到了黎枝枝身上,大多都是长公主发问,黎夫人自是绞尽脑汁地回答,答不出来,就现编,倒也像那么回事儿了。
而长公主从始至终,面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很温和,但是黎枝枝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她望着黎夫人的眼神十分疏离,就好像隔着一层什么,这种疏离她曾经在萧晏和轻罗身上都见过。
那一瞬间,黎枝枝整颗心都往下沉了沉,被什么东西拉扯得隐约作痛。
而黎夫人毫无所觉,她大抵还认为长公主对她青眼相待,态度热切不已,几次三番,黎枝枝想打断她的话,但是在看到长公主时,又生生忍住了。
直到黎夫人认为火候差不多了,故意做出忧心的模样,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是愁人,我那女儿近些日子就要及笄了。”
长公主果然顺势问道:“及笄是好事啊,夫人因何发愁?”
黎夫人心中得意窃喜,面上却还是忧心忡忡,道:“不怕公主殿下笑话,我还未找到为她上簪的贵人,眼看下个月就要到日子了,事情还未办妥,真叫我寝食不安。”
长公主想了想,竟接口道:“这却好办,那几日本宫正好有空,若是夫人不嫌弃,由本宫来为令媛上簪便是。”
黎枝枝一时怔住,黎夫人简直欣喜若狂,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果真?哎呀,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公主殿下啊。”
长公主笑笑,道:“不过本宫有一个要求。”
这会儿别说一个要求,哪怕是十个二十个,黎夫人也会一口答应,急忙忙道:“殿下请讲。”
长公主微笑道:“令媛的及笄礼,需得由本宫亲自来办,不必假手他人。”
黎夫人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着实愣了一下,才假作客气道:“这……是不是太麻烦殿下了?”
长公主只是道:“不麻烦,本宫不是说了,五月十八那一日有空。”
黎夫人忙道:“既然如此,此事便斗胆托付给公主殿下了。”
长公主微微颔首,没再说话,黎夫人很有眼色,知道自己该走了,便和颜悦色地对黎枝枝道:“我想起府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便先回去了,你好好陪着长公主殿下,万不要有失礼之处。”
说罢,又向长公主告了辞,这才离开,她的步子如风,骨头都仿佛轻了几两。
空气安静下来,黎枝枝垂着眼,看石桌上的纹路,大概是年岁太久了,那上面现出几道细纹,如同蛛网一般。
长公主忽然问道:“怎么不说话?”
黎枝枝抬起眼望着她,张了张嘴,才轻声问道:“殿下,您……真的要为黎素晚上簪吗?”
“嗯?”长公主微怔,不知怎么,她竟然笑起来,她模样生得颇美,这样一笑,犹如秋日里的芙蓉盛开,温暖和煦,叫人不敢直视。
正在黎枝枝觉得莫名其妙的时候,一只手落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一如既往的温暖,长公主生了一双凤眼,眼尾微挑,透着矜贵的意味,却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萧晏和萧如乐也都是这样的凤眼,不愧是亲姑侄。
“小乖乖,”长公主忍俊不禁地道:“我为你上簪,你不愿意么?”
作者有话说:
二更~
枝枝,不用等下辈子啦!这辈子就能拥有!
第三十五章
那一瞬间, 黎枝枝整个人都呆了,甚至忘了做出反应,只傻傻盯着长公主, 过了好久才道:“可我的生辰不是那一日啊……”
“怎么不是?”长公主轻叹一口气,伸手替她将被山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 万分怜爱地看着她,嗔道:“真是个傻孩子, 这种事情, 怎么能退让呢?”
黎枝枝闭紧嘴巴,她怕一不小心, 就会有奇怪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 可即便如此,仍旧有轻微的哽咽, 她努力吞咽着, 试图把那些狼狈的声音咽回去, 却一下没留神,忽然打起嗝来。
这可真是太失礼了,黎枝枝猛地涨红了脸,觉得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丢脸过,只好用力捂住嘴巴, 仍旧无法止住, 最后羞愤不已,把脸埋进了胳膊肘里。
少女的脊背纤细瘦削,仿佛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一下一下微微地发着抖, 显示着主人此时的心情多么不平静, 长公主既心疼又怜惜, 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想起方才的黎夫人来,眼神变得冷冽而锋锐。
那位黎小姐她在游春宴上曾见过一回,平平无奇,怯懦愚钝,怎么能同枝枝相比呢?竟会有人弃了宝珠,去捧那鱼目。
长公主只觉得万分不解,再一回想黎夫人方才的表现谈吐,又觉得理所当然,世上蠢物总是这般,愚而不自知,可笑至极!
……
拜完菩萨,长公主又带着黎枝枝和萧如乐去逛了庙会,晌午去京师最有名的酒楼吃饭,如此玩足了整整一日,才派车马把黎枝枝送回府。
萧如乐早已趴在长公主怀中睡过去了,微张着嘴,睡得可香,就差没打小呼噜了,黎枝枝笑了笑,拉起薄毯替她盖好,向长公主告辞。
长公主笑吟吟地道:“去吧,日后有什么委屈,尽管和我说,不要叫人欺负了去。”
黎枝枝有些赧然,然后点点头,轻罗忙替她打起车帘子,黎枝枝下了车,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望望,夕阳余晖洒落在她身上,将她的发梢和衣裙映得金灿灿的,整个人仿佛在发光一般,少女清澈的眸中盛满了孺慕之情,像是一只徘徊着不愿意离去的小兽。
长公主对着她笑了一笑,她这才轻咬下唇,很害羞似地急急转身走了。
“真是舍不得叫她走,”长公主喟叹一声,感慨道:“想来这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总是心软。”
轻罗放下了车帘,笑眯眯地道:“殿下又在说笑了,您这哪叫上年纪?况且您不是一向都心软么?”
长公主低头替萧如乐掖了掖薄毯,笑道:“那可不一样,我只对乖孩子心软。”
黎枝枝回了府之后,黎夫人就找了过来,速度之快,就仿佛一条闻着肉味儿的豺狗,殷勤问她道:“长公主殿下后来有没有再说什么?”
黎枝枝只是冷眼看着她那满脸热切,内心厌恶极了,面上却笑道:“说起来,公主倒真是提了一句,让夫人提前广发邀帖,务必要把亲友们都请来观礼。”
听闻此言,黎夫人十分高兴,连声道:“这是自然,我会准备妥当的。”
她说完便走了,瞧那情状,真个如老王八跌进水里,恨不得当场撒起欢来。
没过多久,前院忽然传来了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颇有些喧哗,黎枝枝疑惑道:“什么人来了?”
玉兰是个喜欢凑热闹的,踮起脚尖瞧了瞧,道:“诶,看着像个道士,还真叫他们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