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德在河南六年,没带家眷,江家只在他就任一年后送去了一个杨姨娘,这几年生了一子一女,子已四岁,女方一岁。
河南离京不算太远,通信也算方便,但他一去云南,与京中相距五千余里,不能没有一位夫人在内相助,是以待江明越成婚后,江家便会送宋夫人去云南。
江明德与宋夫人的长子江纯毅年已二十有五,去岁中了举人,今岁春闱榜上无名。江纯辉年二十四,也于去岁得中举人,只是名次比江纯毅还低几名,排在榜尾。
他们二人都已娶妻数年,虽无侍妾,也与妻子生儿育女,承恩公和温夫人已有了四个重孙辈。其中,三个重孙女,两个是江纯毅和云氏所生,一个是江纯辉和其妻冯氏所生,一个重孙,是江纯毅和云氏之子。江纯辉和冯氏成婚四年,还未生养儿子。
江纯薇和江纯岚先后成婚离家,江家的人口却只增不减。
不算旁支,也不算在外的江明德、杨姨娘和两个孩子,算上温澄和妙玉,江公府上下四辈人,目前共有“主子”十六位,还有江明德的姨娘两人,家中奴仆共四百余人。
林黛玉在东北管过上万守军的粮草,算过万户百姓的赋税赈济,管理四五百人对她来说很简单。但说到底,内宅之事只供一家,对心怀天下的人,意义与从前做的事完全不同。
宁安华不怕她应付不过来江家内部和外部的人际关系,只怕她心里有落差。
她若还想和在东北一样,为百姓做些实事,在京里是不大可能了,只能等到江明越外放。
而若无超拔,江明越会先做三年庶吉士,散馆后再授官。他想外放,至少要等到散馆之后。
“我成婚快十年,才有如今这般自在。玉儿,你要有耐心。”宁安华说,“现在的这位陛下,为了目的,不介意让女人做事出头。他打压江家也不能太过,总会有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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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亲队伍行得远了。
宁安华亲自将贾敏的牌位请了回去,又焚香净手,才打起精神,出来招待宾客。
送青儿成婚和送黛玉成婚还是不一样的。
青儿不像“出嫁”,更像和弓九“成婚”。可黛玉……
明天不会有女儿领着女婿回来,给她磕头了。
但三朝回门,他们还是会来。
人生数十载,日子还长着呢。
她没有和贾敏说什么。若贾敏有灵,自己便能看到。
宁安华喝倒了外院所有官客,心满意足地指挥宁潇带亲卫把人都扶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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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妙玉发动了。
林黛玉和江明越跑来给宁安华报信。
看方少史坐立不宁,宁安华索性带她一起去了江公府,守了妙玉一天一夜,直到妙玉平安生下一个女儿。
江家不似有些人家,生男便喜笑颜开,生女便愁眉苦脸,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温家虽只剩温澄一个男丁,要“传宗接代”,温夫人也未对妙玉头胎生女有任何不满意,早就把孩子抱在怀里,一口一个“乖乖”叫得高兴。
温夫人态度如此,妙玉也平安,宁安华就不再担心什么了。
江家有妙玉和黛玉一起,有什么事,两人还能有个商量。
宋夫人离京在即。林黛玉没接家事,管家的事落在了云氏身上。
目前住在江公府的男人,承恩公唯一的妾已故十来年了,江纯毅、江纯辉、温澄都没有妾,也没有“通房”。
虽说睡不睡别的女人,要看男人的主观能动性,但近朱者赤,宁安华希望他们都能保持下去,别让江明越在家里受到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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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柳月眉抵京前,宁安华收到了林如海的回信。
他在信中暗示,两年内,大周会和句丽开战。他作为封疆大史,职权还比一般的总督要高,有必要留家眷在京中。松儿年已十一,正是求学交友的年纪,可以趁此次直接留在京中,或住自家,或托付给江家。京中可能还有细作,做得自然些,尽量不要引起怀疑。
有关松儿的事,一向是林如海说了算,宁安华不多插手。林如海既已定好,她便找松儿商量,让他自己决定是留在自家住,还是去江家和姐姐姐夫住。
松儿想住在自家:“家里有我,姐姐闷了,受委屈了,还能回来。我若去江家,自己还是客人,怎么能给姐姐撑腰?”
孩子看着还小,其实事事明白。比如这段日子在京,他也结交了几家朋友,却都没深交。她没特意讲过,他就知道,他最好不要交游广阔,更显势众。
宁安华便令方少史和副典卫留下,可以适当放手,一切以保护好松儿为要。
等她走了,松儿会发现,自己支撑门户没有那么简单,外面的人甚至家下人的嘴脸也会变得不同。
但不管发生什么,她和林如海都会是他的支柱和底气,他可以在俗世的规则内,任意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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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如琢两年前娶了卢家的孙女,卢、张两家已是亲家。
宁安华和柳月眉数年没见,柳月眉眼角多了几条细纹,人却更见风韵,笑问宁安华:“你怎么不但没老,还更像神仙了?”
卢芳年笑道:“郡主天人一般,只怕再过五年、十年,还是一点不变。”
她们三人说些离别来的趣事,另一间房内,林黛玉、张如瑛、张如瑶、蓁蓁和罗霄五个也玩在一起。
张如瑛年已十六,还未定亲,柳月眉和张裕成舍不得她远嫁,有意在京中为她择一佳婿。
有卢家帮忙说媒,宁安华也就不深管了。她现在不能轻易再与谁家交好。
而且,她说媒,会把如瑛抬得太高,对孩子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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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宁安华回到了辽东府。带了三个孩子回去,只带回来一个蓁蓁。
有亲卫们护送,她就在家里歇下了,没送卢芳年和罗霄去千平关。
远处的青山,脚下的江水,千平关看上去一切如旧。
入夜,罗霄睡熟了。卢芳年也准备歇下。依旧是她和罗霄睡床,罗焰睡临窗炕。
屋内一向没人守夜,可他们分开睡瞒不过贴身服侍的人。
但现在和两年前唯一不同的,只是罗焰不用自己铺被褥,有丫鬟提前铺好。
卢芳年等罗焰洗澡回来便熄灯安寝。
但罗焰推门进来,脚步却向床迈。
卢芳年先一慌,后笑问:“侯爷想看霄霄?”
罗焰摇头,在离床三尺远时停下,看一眼炕,声音很轻:“夫人,你过来。”
卢芳年犹豫了一下,起身跟他过去。
罗焰并不请她坐,只从怀中拿出两瓶药,放在炕沿:“这瓶女子服下,终生不会有孕。这瓶男子服下,终生不会让女子有孕。”
卢芳年将目光从药瓶移到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她心口狂跳:“侯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焰侧身坐下:“夫人,我无意怪你。有些东西确实是我不能给你。但圣旨赐婚,不能和离。夫人有其余中意的人,可随意……取乐,但不能有孕。这两瓶药是仪鸾卫所制,对身体不会有太大损害,怎么服用,夫人自己决定。陛下在京郊赐了田庄……”
“侯爷!”卢芳年又急又怒,努力克制着打断他的话,“你知道……”
“夫人,”罗焰依然很冷静,“我并非在戏弄你,是在认真同你商议。”
第138章 回到十年前?
火苗平稳地把蜡烛烧掉了半寸。
卢芳年转身走回床边, 看了一会女儿熟睡的小脸,把床帐掖好,来到门口:“侯爷, 别吵了霄霄睡觉,换个地方说罢。”
罗焰把药放回怀中:“嗯。”
两人一前一后从卧房出来。卢芳年让丫鬟进去守着罗霄, 叮嘱了几句, 罗焰没等她,先到了另一边稍间里。卢芳年进去的时候, 罗焰倒好了两杯茶, 将一杯递给她。
卢芳年双手捧住温热的茶杯, 她的脸映在微微晃动的茶水上。热气蒸腾,熏得她有一瞬间想落泪。
侯爷是这般好的人……
缘分,缘分……最是缘分戏弄人。
罗焰闩好门, 走过来,请她坐。
卢芳年收敛好情绪,直接问:“侯爷是怎么看出来的?”
否认没有意义。
同样的问题, 侯爷也问过她。
侯爷如此态度,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不如趁机好好谈一谈。
罗焰站在她身侧:“眼神, 动作,看出来很容易。我自认对夫人还算有几分了解, ”五年前两人的那场对话,他也一直记得,“至于李正则,他是我亲手教出来的。”
他微微偏头, 看了几秒卢芳年的表情:“我这话没有贬低夫人的意思:连我一时不察,都被夫人发觉了端倪, 何况夫人。”
卢芳年瞬间抬起脸。
她眼中恼意未消,表情却无奈又好笑。她也确实半嗤半嘲笑了几声:“……侯爷难道是在安慰我?”
罗焰眼中似乎闪过一抹笑意:“算是吧。”
卢芳年却收了笑,盯着他:“侯爷这般大度,是因为发现我移情变心,终于不必再对我有愧了吗?”
罗焰许多年没被人这般质问过了。皇上和郡主不会,其他人或有顾忌,或是不敢。
但他没对卢芳年的质问有任何不满。他坦然回视:“不是。”
他认真解释:“这桩婚事,起因是陛下要给我一个夫人。夫人如今的移情,也是因我先对夫人无情,伤了夫人的心。我既不能与夫人做寻常夫妻,自然该尽量补偿。”
卢芳年心里的气散了。
她捧着茶杯,缓缓走到临窗榻边,歪身坐下:“若我收下药,还真的用了,他——李正则,以后会怎么样?”
罗焰把药重新拿出来,俯身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自然是陪着你。等……分开,再让他归队。”
卢芳年看向两个毫无装饰的素色药瓶:“仪鸾卫精于医毒,就没有单次起效的药吗?非要让人一辈子断子绝孙?”
罗焰:“有,但更伤身。而且……”
卢芳年心中给自己鼓劲,抬头看他:“而且什么,侯爷直说便是了。”
罗焰一顿:“而且,每次都要服用,怕你们浓情蜜意时忘了。”
屋内瞬间静了。
卢芳年甚至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半晌,她张了张嘴:“侯爷……也知道人会意乱情迷吗?”
“……我当然知道。”罗焰声音发干。
内心想要倾诉的冲动让他多说出一句:“我只是……不敢。”
他说完,紧紧闭上了嘴,让他面部的线条比平常更显尖锐。
但他的神色并不冷厉,反而有一瞬间显得脆弱又茫然。
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卢芳年放下茶杯,抚住自己发慌的胸口。
她意识到了,这是她第一次窥见侯爷真实的内心。
侯爷,不是“不敢对郡主意乱情迷”,是任何时候,每一刻、每一秒,都不敢放松警惕。
天子隆恩,侯爵之尊,大权在握,几乎只在一人之下,他却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卢芳年闭上眼睛,忍住想要宽慰和继续了解罗焰的冲动。
这么多年了,她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她拿起两瓶药,还给罗焰,回到最初的话题:“我不会用的,以后也不会,请侯爷收回去吧。”
罗焰神色恢复如常,没接:“为什么?”
卢芳年笑:“我虽只是普通女子,也懂得礼义廉耻,既为夫妻,侯爷不找别人,我也不会找。”
罗焰接了药瓶:“是我看低了夫人。”
卢芳年摇头:“世上能有几个如侯爷这般心胸的男子。”
她起身:“侯爷,我早知不能与你做一对恩爱夫妻,时至今日也并不觉得遗憾了。侯爷能为霄霄做个好父亲,我也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情,让霄霄有一个无德的母亲。”
现在她能把李正则还给侯爷,等同寝共枕过,赤○交缠过,她还能舍得吗?还能保持清醒吗?
她不确定。
罗焰:“好。”
卢芳年笑问:“我也不想耽误李正则的前程。”
罗焰承诺:“夫人放心,不会。”
卢芳年将手放在门闩上:“天晚了,回去安寝?”
罗焰久久没出声。
她回头。
隔着一段距离,罗焰的神色在不算亮的烛光下难以分辨。
他又看了卢芳年片刻,平静道:“夫人,我死后,你可以随意改嫁。我会提前禀报陛下做安排,不会有人闲话。”
卢芳年半晌才找回声音:“侯爷这话是……我,我从没盼着侯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