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众们,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虞永健愤怒了,热血上脑,虽然只有两个兵,但攥起拳头,准备下车跟冯修正干一场。
可这时陈思雨青衣腔扬天,却说:“冯修正,你满嘴喷脏,心思龌龊,有什么资格当革命队伍的老大?”赶在小将们的拳头挥来之前,她说:“不怕脏,不怕累,虞永健为北城人民掏大粪,人家的觉悟比你高一千倍!”
冯修正觉得不对:“陈思雨,大粪又臭又脏,掏大粪是那帮下牛棚的臭老九,知识分子们干的,谁他妈跟你说能掏大粪觉悟就是高了?”
陈思雨语调高亢,继续慷慨激昂:“大粪是臭,是脏,可运到郊区农场就是肥料,就能让农民伯伯们的土地肥沃起来,人虞永健不想让臭知识分子们抢功劳,要自己掏,人家就是觉悟高。去六国饭店跳舞干净,吃牛扒是享受,你去啊,没人管你。但我,只为愿意掏大粪的虞永健写剧本,名字就叫……《我为祖国掏大粪》!”
不但冯修正愣住了,虞永健也蓦的发现是这个理儿,从粪车后面扛过大勺子来,举着说:“对啊,我掏粪我光荣,你冯修正这种没觉悟的人,赶紧滚六国饭店跳舞,去和平饭店吃牛扒吧,滚!”
这不埋汰人嘛。
作为北城第一,居然被第三给压着打了?
冯修正盯着虞永健的粪勺看了半天,突然伸手……
“嗷,打起来了!”外围有人在喊。
还有人在叫:“乖乖,械斗了,怕是要流血了!”
白家人,尤其白云在招待所二楼,看得最清楚了,只见冯修正一把抢过粪勺,指上了虞永健的脑袋:“操你妈的,我们首钢队明天能掏八车!”
陈思雨举拳:“永健,咱们首军院可不能服输,咱们要掏十车!”
本来是件很丢脸的事,但在听说陈思雨在为自己写剧本的那一刻开始,虞永健就高潮了,当北城第一的尖果儿为他举拳,他就敢跟冯修正斗。
一声怒吼,他冲向了冯修正:“操你妈的,还我粪勺!”
……
看打到了一起,白母抓了把瓜子幸灾乐祸:“我给医院打电话了,今天急诊一律不接,她陈思雨就算不被打死,也休想得到救治,哼!”
白云说:“嫂子你是不是傻啊,没看到陈思雨把冯修正和虞永健耍的团团转吗?”又说:“我哥娶了你,我们白家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白母也翻脸了,一把瓜子砸地上:“白云,你再是我小姑子,也快五十的人了,嫂子没理由惯着你,纵着你,我也劝劝你,别给脸不要脸啊,这些年你从我们白家拿走的好处可不少,你家小婉还勾搭我家白山,害的白山被扔到边疆去,这些事,我还没跟你算过账呢。”
白云看着外面,气的浑身都在发抖。
堂堂革命小将们,本该斗天斗地斗地主的,却为了抢一个粪勺在打架。
白云也意识到了,陈思雨,不好对付!
想到女儿如今在陕北受苦,她拳头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恨不能一把把陈思雨从五层楼上给推下去。
……
平常有演出,要到七点半才开始上客,但今天,才六点钟,已经聚了好多群众在外面了,包大妈趁势打开小喇叭搞她的思想文明宣讲,后台所有人看到陈思雨来,脸上都带着奇怪的微笑。
就连程丽丽都服服帖帖捧茶杯:“陈老师,你今天可真棒!”
向来严肃的龚小明也笑:“能让一帮小将去掏大粪,陈思雨,真有你的。”
其实不是陈思雨能耐,而是,五十年代的主题是打土豪,六十年代是学雷锋,七十年代是搞建设,现在上面已经不奖励斗争了,奖励的是好人好事。
陈思雨今天所做的,只是恰好是踩到了政策的点子上而已。
叶大方正在描眉,笑问:“陈老师,《我为祖国掏大粪》,那剧本你真写了?”
陈思雨闭眼,让徐莉替自己化妆:“当然。”
正所谓一箭双貂,一石一鸟,目前学雷锋的号召才刚刚出来,她就写出了相应的剧本,方主任得利,她也利得,于虞永健来说,就更光荣了。
至于冯修正,这一回,他可风光不过虞永健。
……
说回空院。
因为冷梅在回来的路上就发高烧,昏迷了,所以冷峻又多请了两天假,而且冷梅是被送到传染病医院的,等闲出不来,所以直到周日晚上,他才能在消毒完全后,带着所有的行李先回家。
风尘朴朴,在院门口碰上营长吴勇站在路边抽烟:“你姐怎么样了?”
“肺结核,不能着凉不能受累,更不能受气,只能静养。”冷峻说。
吴勇脚下满是烟蒂,让烟:“抽一支?”
“不了。”冷峻摆手:“我不抽烟。”
吴勇搓出两张票来:“歌舞团送来的,既然你姐去不了,你自己去吧。”
冷峻呼吸一簇,显然,陈思雨登台了,她要跳舞了。
他手里还有一大沓梅霜女士从苏国带回来的信件,手稿和报纸,以及胡茵胡茵的私人照片,必须立即给陈思雨。
但他已经请了一周假了,工作堆积如山,不好再请假。
而如果不是亲手交,那些东西他又不放心给别人,就有点为难。
吴勇深吸一口烟,踩蒂走人:“去吧,完了再陪陪你姐,你的工作我赶。”
十年前,正值那场跨过鸭绿江的战争,吴勇是冷梅彼时的男朋友,当时传言牺牲了,但其实人活着,只是中途转了队伍,档案改的慢了点,而冷梅在痛苦万分中,正好萧文才体贴周道,组织又催她结婚,她就结婚了。
而她遇到混混的那一回,也是在团里听说吴勇受伤了,三更半夜一个人悄悄往空院跑,想去打听消息,才遭遇的意外。
原来萧文才一直在部队上,冷梅也甚少去婆家,彼此相安无事,冷峻就很不喜欢吴勇经常记挂他姐,也刻意跟吴勇保持着距离。
可如今萧文才回来了,冷峻本以为姐夫会细心照料,让姐姐好起来,岂知萧文才不但没有拿钱给冷梅治病,反而还问她要了很多积蓄,一回家就大兴土木,去帮兄弟们盖房子,一周时间,他姐险些死在村里。
他母亲梅霜一直在嚷嚷,想让冷梅赶紧跟萧文才离婚。
但军婚,是军人一方不答应离就很难离得掉的。
而且萧文才表面人挺老实,可每回把他姐带回家,总要弄病了回来。
可要说离婚吧,他又坚决不肯。
于一直关心他姐的吴勇,冷峻也就没那么反感了:“营长,谢谢你的关心。”
他本以为小小一个市歌舞团,观众应该不多,还特意回家换了身衣服,洗了个澡,刮了个胡子才去,到门口一看,倒抽一口冷气。
大礼堂的门口人头攒动,且不说进门了,台阶都挤不上去。
而公告牌上写的领衔主演赫赫然是:陈思雨!
瞧那阵势,全城的小将应该都来了。
提着行李箱的冷峻目瞪口呆。
……
因为白天一场大闹,今天不止有普通观众,还有很多不要票就可以进的小将,整个大礼堂人山人海,人满为患。
白家人挤在人群中,白云还举着小喇叭,也快被挤成大饼了。
不过今天他们非来不可,毕竟陈思雨原来只上过两场,而且都是舞蹈片段,唱的并不多,一十八岁的小姑娘,从头到尾挑大梁,只要她有一点点失误,白云就能举起小喇叭,号召小将们上台,给她来场批评大会。
转眼乐起,开场了,白云手肘着嫂子的脖子,眼睛亮的跟黄鼠狼似的。
听着周围的半大小子们不吭声,白云也不吭声,白母被压的难受,嘶着嗓子问:“白云,有没有问题,能不能搞她,啥时候搞?”
白毛女是落魄的,悲惨的,同时也是受人尊重的,但无法让人产生遐想。
而喜儿是活泼的,大方的,明艳到让所有热血贲张的小伙子都发自肺腑喜欢的,快三十岁的徐莉就算技艺再精湛,也演不出十八岁的小姑娘的青春和蓬勃,但陈思雨可以,因为她正值妙龄。
二九芳华。
灯光将袄儿打成了褐红色,裤子是孔雀蓝,恰合体的衣服将十八岁少女曼妙的身材勾勒的格外动人。当‘风打着门来门自开,爹爹带着白面来’的歌声响起,她独特的,高亢而甜美的声线不比徐莉低沉,带着股朝气蓬勃的爽辣劲儿。
舞台上漫天飞雪,半间破屋,台上的喜儿满面笑容,台下的小伙子们也全发自肺腑的咧开了嘴巴,笑的跟大傻子似的。
没有人吵,也没有人闹,更没人随地吐痰不文明。
脚臭,汗臭,人挤人,人贴人,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他们在静静享受此刻,过年,归家,白面饺子的幸福。
白云又不傻,她要敢捣乱,这帮小伙子就能给她踏上群众的一万万只脚。
当然,她是不会放过陈思雨和徐莉的。
剧团最近增加了人手巡夜,而且大家进出都结了伴儿,不好下手,她的目标就依然在轩昂身上,毕竟他是学生,而她,是老师!
……
一场表演酣畅淋漓。
而在从头至尾表演了一场《白毛女》后,陈思雨对于这个年代特有的,东方芭蕾有了一种全新的定义。
它不像《天鹅湖》,《罗密欧与茱丽叶》一样有一种西式的,高雅的,高高在上的美,可它朴素,热情,贴近生活,它是真正生在群众中间的艺术。
而演员的快.感,来自于观众的肯定和认可。
当她作为喜儿在台上时,台下的观众远不像她后世所看到的那般,会带着高傲与傲慢,用目光审判她。
他们朴实,热情,且热爱,沉浸于她所带来的表演中。
那种成就感,比上辈子表演西式芭蕾时所能体验到的,多了太多。
因为是新角儿头一回演出,团领导们都在,自陈思雨下来,一路都在鼓掌。
阔别二十年后头一回完整的跳了一整场舞,陈思雨自己也很开心。
但蓦的回头,就见徐莉躲在黑暗中,正在抹眼泪。
就好比孩子长大,母亲自会老去,当新角绽放,便是老角告别舞台之时。
陈思雨可太理解徐莉的落寞与委屈了。
因为上辈子的她25岁时,就曾经历过,她最热爱的舞台,十八岁的小姑娘跳了上去,接受欢呼和赞美,而她,坐着轮椅,望着那青春芳华的小姑娘,回味,咀嚼着自己曾经的光华岁月,感慨着观众的热情,和遗忘她时的,速度之快。
此时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而且徐莉即使再自我压抑,她的心理上,也难捱对陈思雨的嫉妒和厌恶。
因为舞台于舞者,是比情人,丈夫,孩子还要重要的东西。
但现在,陈思雨无情的,从徐莉手中夺走了它。
“徐老师。”陈思雨轻唤。
徐莉挥手说:“太晚了,明天还要早起呢,早点回家。”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默了许久再睁开眼睛,看陈思雨还站在自己面前,她深吸一口气说:“小心着点白家人吧,他们今天又来了。”
“好。”陈思雨说。
彼此交换个眼神,毕竟一起捉过奸,一起被人惦记着的交情,信任感就又回来了。
不比冯修正和虞永健都是热血鲁莽的年青人,好糊弄,白家人可全是老狐狸。
一时还没想好该怎么对付他们,陈思雨就跟轩昂商量:“明天你先请个假在家吧,下周再去上学。”
轩昂脱口而出:“不要。”
见姐姐不太高兴,解释说:“明天有劳动课,老师说了,轻伤不下火线,我听说有个摔断腿的明天都要拄着拐去,我要不去,我就不积极了。”
这年头积极比啥都重要,越是受了伤的越要往前冲。
而轩昂,从地主狗崽子变形成对旧社会仇恨的活化身也才几天。
孩子舍不得那份荣誉,想要小心的呵护它。
“听我的,你们白主任是个心眼特别小的人,你去上学,我怕她要找你麻烦!”陈思雨有点不耐烦了。
轩昂语气是温的,但人特别固执,他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姐,白主任可是个老师呢,只要学生不犯错误,她就没理由惩罚,我不犯错误不就行了嘛。”
“可她要无理挑刺呢?”陈思雨嗓门一提:“你多大,白主任多大,她吃过的盐巴比你走过的路都多。”
轩昂已经进院子了,说:“姐,您就甭操心我了,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陈思雨想养的是只小奶狗,但轩昂就是条小倔驴。
看到弟弟表面温良,却一个劲儿违拗于她,陈思雨突然想到冷峻,顿时激将法脱口而出:“切,陈轩昂,你还崇拜你冷哥呢,知道你冷哥在我面前啥样子嘛,俯首贴面,言听计从,简直就像一条小奶狗,你再看看你,倔驴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