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每天开心,找到幸福么?”
谢卿辞回答得毫不犹豫:“不能。”
“我会陷入对你千年万年的思念,惨淡度过余生。”谢卿辞毫无情绪起伏地陈述,“不能死,却也不能活。”
清萤眼泪扑簌簌得掉,谢卿辞轻柔地吻去她的泪水:“但并非毫无希望。”
她隔着朦胧泪眼,望向谢卿辞:“什么?快说。”
“我会等待被你杀死的那日。”谢卿辞平静道。
“这算什么方法?”
“我与你讲过,七世情劫前,我曾被人算过一卦,言称我情劫终结方式,注定是死于爱人手下。”
“但你好像渡劫成功了?”从神官的口吻判断,师兄好像成为了很不得了的人。
“预言能否成功,与天命气数无关,只与卦主的选择有关。”
在清
萤死去而无法复生的那刻起,谢卿辞便不再认可天道之位,若是非要勉强,他大可自行堕落。
区区天道之位,算什么东西?
谢卿辞平静道:“当我全然相信预言时,我的劫数便唯有你可解。”
所以无论清萤遭遇了什么,只要谢卿辞始终相信预言,她便总有复生……然后应劫杀死他的那日。
谢卿辞摩挲她的面颊,拂去少女的不安:“不必担忧,我,纵使百年,千年,万年,都不会忘记你。”
“那你会死么?”清萤忐忑。
“会渡劫成功吧。”谢卿辞随意道,“可我要的从不是渡劫证道。”
说到这里,谢卿辞笑了一下:“事实上,遇见你之前,我从不知自己要什么。只是觉得生而为此,便一直那样做了。”
他深深望着清萤:“但我很清楚,自己现在想要什么。”
“明明咱们两个里,我更迟钝、软弱、情绪化。”清萤嘟囔。
“我却觉得你果断、决绝……还冷酷。”谢卿辞捏了捏她的脸,“打定主意后,任凭我如何说都不动摇,简直天生的无情道胚子。”
清萤心情沉重之余,又生出不少歉疚:“所以你喜欢我哪里?”
比她优秀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喜欢她呢?
清萤问:“是因为救命之恩么?”
谢卿辞摇头:“那日换个人来救我,我也不会爱上她。”
“嗯?”清萤诧异,“不是么?”
谢卿辞轻声道:“因为你除了果断决绝冷酷外,还最善良、最温暖、最真诚……”
那天烟雨朦胧,他在河滩边奄奄一息。
就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逃到那里,难道还想等她么?
总之,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劫数就要结束了。
“可那时,你偏偏出现了。”
“唯独是你。”
当少女惊惶又怜惜的眼神望向他,忍着泪说“我们回家”时,那颗即将成型的无情道种,便悄然被她点化。
自此,万劫难复。
“除我之外?”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谢卿辞温柔望着她:“还有疑惑么?”
此刻四周传来震动,营造别月阁的梦境开始坍塌,悄无声息的破碎湮灭,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没有了。”
“那有什么想做的么?”
她只想和他在一起。
清萤没话找话:“其实你应该夸奖我,而且觉得自豪,毕竟喜欢的人这么善良正义,还有觉……唔。”
清萤剩下的言语,被略有些粗咳暴的吻封在唇边。、
攻城略地,溃不成军。
谢卿辞罕少有如此急切,丝毫不顾及风姿的时刻。他总顾念她年纪小不知事,就连神魂交融也是温和而更探索的。
可他现在却在后悔,隐隐了悟,或许纯粹的爱情中本就不该存在那么多理性,那么多思索。
想亲近就亲近,想逃便逃,什么苍生性命什么三界大义,都尽数抛在脑后,只愿在云梦洞天中,直到地老天荒,世间只余你我。
回顾七世,他一世比一世强,一步比一步更接近天道,但能做的事却越来越少。
他们比过去任何时刻都要亲密直白,却比过去任何时刻都要疏远。
――即将隔绝他们的,是生与死。
谢卿辞急切地在她耳边叮嘱:“有朝一日,若你苏醒后发现四下无人,又一时联系不上我,不要怕。”
“因为你的苏醒说明,我仍然思念等待着你。”
百年,
千年,
万年。
他一直在
。
“――我们终将重逢。”
清萤含泪微笑:“好。”
在这句应声后,少女最后执念散去,身形化作星点光芒,宛如流萤般逐渐虚化。
清风吹过,倏忽飘散。
谢卿辞指尖颤抖,试图收拢流萤,却还是缓缓松开。
最后时刻,他选择尊重了恋人死志,解除这个笼罩整座九幽,并有蔓延天下之势的诡谲梦境。
神灵镜花水月的美梦,终究是明灭泡影。
*
“梦境解除了?”伊势惊喜环顾逐渐崩塌的梦域。
确认环境无虞后,他解除结界,将在梦境中轮回磨损的百姓神魂放出来,让他们自行返回躯壳。
这些以老弱缘故被抛弃的百姓神魂,是梦境中最容易湮灭的存在,伊势只能以符合梦境逻辑的“轮回”之名将他们聚拢庇佑。
“被骂了那么多,也算值了。”
伊势擦了擦冷汗,尽管灵力消耗大半,甚至有点损伤元气,却没有半分怨言。
谁敢有怨言呢?
伊势望着梦境最高处,那里是别月阁的秘境,在这混沌狂乱的诡谲秘境里,只有那里始终安稳静谧。
许多次被天道逼迫追杀时,他都将那里一隅化作安全屋,而天道居然就真的不追杀他了。
伊势轻叹口气,有些后悔自己对那丫头口气不太好了。
清萤的觉悟与正直,强于世间许多人。
或许三界都要感谢,天道真心爱慕的是这样纯澈勇敢的人,而非自私自利――
伊势没有余裕再在原处哀悼清萤,谢卿辞不想看到听闻任何因她死亡而获利之人。
轮回梦境,在瞬息间崩塌。
……
谢卿辞睁开眼。
站在他面前的,是惶恐不安的地府众官差,还能看见阎王的身影正急速赶来。
“恭迎天道尊上!”白无常打个激灵,率先道。
纵使知道天道制造了这连绵一月的轮回梦蜮,将九幽生灵邪祟尽数拖拽其中,他们又敢如何?
只祈祷这位得偿所愿后能不再那么独断专行。
“天道尊上!”
谢卿辞冷漠转身之前,阎王终于赶到,笑呵呵地招呼道,“您怎么离去得如此之快?”
阎王清楚天道如此行径缘由,他想起毫无变化的生死簿,眼光又在谢卿辞周身打转,再看那如静水般冷漠的面容,大概明了结果。
没看天道连温和假面都不愿装了么?
那人类女子,确实非同凡俗。
阎王在心底咂舌。
亘古至今,能让天道不顾一切想要复活,却又自己拒绝之人,就他所知,仅此一例。
而能让她拒绝的原因,无非是天道梦境会导致伏尸百万罢了。百万凡人的性命,值得么?
在阎王这位万年神灵看来,自然是不值的,若是他不幸陨落,面前有复生机会,别说伏尸百万,便是千万,亿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抓住。
求生是众生本能,无需鄙夷。
但她的选择无论如何,都减少了地府的麻烦,值得他的敬重。
阎王止住纷乱思绪,面带恰到好处地关怀担忧:“您现在准备去?”
“立坟。”
谢卿辞冷漠平静的嗓音让阎王,以及众多鬼差都愣住了。
“那九幽?”
听到阎王征询的嗓音,谢卿辞淡淡向凡间投去一瞥。
他毫不意外地看见,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有人重逢,有人感谢神灵……但总的来说,情况是皆大欢喜的。
只是一场戛然而止的噩梦,对于历经磨难的九幽来说,什么都不算。
每个人都获得了不错的结局。
谢卿辞的沉默让阎王心中忐忑,他不禁开始考虑,如果天道准备索取九幽全境生灵性命,以为亡妻殉葬,自己该作何应对。
谢卿辞淡淡道:“我事后会自行处置。”
阎王得到这个答复已然满足,不再勉强:“好,您请便。”
“恭送天道!”
*
谢卿辞抬步缩地成寸,转瞬间,他已来到微风和煦,杨柳依依的存真湖畔。
回到家后,谢卿辞的脚步都放缓了些,似乎担心惊扰高阁中沉睡的少女。
谢卿辞拾阶而上。
一步,两步,三步。
别月阁楼高,除却教授清萤轻身诀的时候,他很少如凡人般拾阶而上。每步落下,溅起的都是当日回忆,仿佛还有残留余温的气息。
等谢卿辞走到地月间门前时,呼吸间已尽是压抑血气。
他缓缓的吐息,直到心绪平稳,想通诸多之事,而面上能浮现阿萤最喜欢的温柔微笑为止。
他平静地推开门,目光却在碰触到床上仿若安眠的少女时,陡然无声破碎。
谢卿辞走近,摩挲少女柔软的面颊。除却毫无温度呼吸外,这副躯壳与睡眠无异。
这是清萤的……遗体,一直被他妥善保存。
他原本想在寻到合适方法后,通过活祭,将清萤的神魂重新引回躯壳,令她复生。
可现在清萤神魂泯灭,若非他强悍的命数念力支撑着情劫预言,她的这副躯壳不日也会腐朽衰败。
神灵温柔触碰恋人的躯体。只要他的爱没有消逝,她便不会死亡。
他凝睇自己爱意的具现化,轻声呢喃:“原来我如此爱你。”
陪伴清萤片刻后,他将少女抱起,放进铺着夏日花朵的洁白棺椁中。
温柔的粉、清爽的蓝、宁谧的白。
烂漫的花朵簇拥着少女,让她面容看起来格外美丽恬静。
他们的故事在春日的尾声结束,神灵由衷渴盼,他的爱人能在夏日的初时醒来。
“计划要更改了。”
谢卿辞回忆自己书写的那份结婚计划,露出温柔而残酷的笑意。
除却为清萤的复苏准备外,胆敢伤害她的渣滓,必将迎接失去爱侣的天道,雷霆海啸般的震怒。
那么,要将清萤安葬在何处?
谢卿辞第一选择是别月洞天,只是此方洞天虽与他气机相连,却也受限于此,除了安全外,对温养清萤躯壳之事并无太多助益,乃是次选。
至于首选,整理心绪时,谢卿辞已挑好了。
九幽。
这被三界厌弃,原本被天道憎恶之处,将会因她迎来救赎。
谢卿辞垂眸,望向九幽百姓一双双麻木死气沉沉的眼眸,他们方才从一场注定神魂俱灭的死劫中逃脱,却并无太多劫后余生的欢喜。
――师兄,等我走之后,你能继续惩恶扬善么?
他轻声道:“我会的。”
他将在此传播“徊梦神女”从天劫中解救苍生的传说,并真正救赎九幽的诅咒。
自此徊梦神女成为九幽的庇佑神灵,享受一方香火供奉,世代不休。
谢卿辞将清萤安葬在城中地脉关窍处,并手植一棵梧桐树。
梧桐繁茂之际,会有凤来仪么?
最终,便是立碑。
谢卿辞亲手书写下刻痕――
“爱妻清萤之墓……”
谢卿辞微微蹙眉,对墓这一字眼极度反感。
他一挥袖,玉碑上的字眼便随风消逝。他决定给自己的爱人,写个更般配的碑文。
*
九幽,三界最为人向往之处。
因为它不仅连接着地府人间,更格外受那位高居云端的神灵青睐,天长日久,俨然是三界最为繁荣的城池。
清晨,一对少年男女坐在城中最大的梧桐树下,他们背负长剑,眉眼间难掩青涩稚气,却格外意气风发。
少年正畅谈自己对未来的设想。
亭亭如盖的梧桐向路过行人洒下无二的绿荫,饶是如此,他的面庞亦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我一定要拜入归古剑宗!我要成为断玉仙尊的关门弟子!”少年慷慨激昂道,“当今乱世,唯有归古中人,方能仗剑行天下。”
旁边少女嫌弃地看着他:“那我觉得你不如先去徊梦神女庙拜拜呢。”
“拜徊梦神女做什么?”少年纳闷,“她不管征伐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