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妻子便足够――而且才六岁!”
山神少年终究有些恼意。
他看起来是这么为老不尊的人么?
山神大人不开心,采采不敢顶嘴。
但她会长大的。
小丫头在心里嘟囔。
……
采采身为新娘的任务很简单。
她需来到供奉山神少年的神农庙,将凡人的祈愿木牌全部转个面,然后挑一瓢祈神水,泼洒在庙堂前,保持寺庙的清净。
也是在这时她才知道,原来他不是山神,是神木大人。
“是神农尊上遗留的一颗种子。”
神木少年如此道。
不过都是神仙,一样的。
采采每天都会按时起床,逐个将祈愿木牌翻过来。
她最喜欢的时刻,便是每天清晨,山风吹动树冠,吹动花草,吹动挂满墙的祈愿木牌。
哗啦、哗啦。
清脆的木牌响声,是人们的祈愿声音,可以让神灵听见。
有时神木会来看她。
“你不祈愿么?”
神木少年笑眯眯问她:“作为我的新娘,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愿望。”
“采采没有愿望。”
小丫头仔细思索,最终露出惊喜的微笑。
“哦,我想到了!”
“什么愿望?”神木饶有兴趣。
“让阿爹阿娘,让大家的愿望都实现吧。”小丫头笑眯眯道,“大人的愿望肯定都很厉害。”
大人的愿望……
神木侧耳倾听。
【希望衣食无忧】。
【希望这泼辣婆娘赶紧说嫁妆藏在哪,然后赶紧去死】。
【希望偷情之事不要被汉子发现】。
【希望采采丫头的冤魂不要回来纠缠】。
【……】
“采采是个好姑娘。”
神木称赞她。
神木大人总是夸赞采采,夸得采采都不好意思了。
她哪有那么好。
阿兄弟弟都比她厉害多啦,她是家里最没用的小废物,只会吃饭,什么都不会。
果然。
后来,最笨的采采,让阿爹阿娘知道了……
知道她还活着。
“采采丫头,你求求山神大人,引些水,让今年粮食多出产些吧。”
可当采采询问神木时,少年温柔而笃定地告诉她。
“山上草木生灵,皆被凡人残害无度,树木砍伐殆尽,两年枯水,乃是定数。但若凡人悔改,我愿帮助。”
采采觉得神木大人说得有道理。
山上那么高的树全被砍了,整座山都光秃秃的,多可惜啊。
“多种些树,”她告诉家人,“还有存粮,到后年就会好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天经地义,人都快养不活了,哪有费力气种树的道理?
原本慈祥的父母顿时翻脸,骂她不知羞耻,骂她狼心狗肺。
大人的事情她不懂。
但不知羞耻……她才十三岁,还没有和神木大人完婚呀。而且这桩婚事,不是爹娘给她定下的么?
没人听小姑娘的辩解,也没人上山祈愿了。
采采没有爹娘,采采没有家了。
风吹动满墙空白的祈愿牌。
哗啦、哗啦。
采采心里也空落落的。
庙中香火冷落,神木法力也会受影响。
“没关系。”
神木少年温柔地对她笑。
“我的信徒,有采采便足够。”
她的家,有神木大人的荫蔽便足够。
于是,她决定自己写满祈愿牌。
【希望神木大人身体康健】。
【希望神木大人永远开心】。
她每天写一块,当山风吹动祈愿牌时。
哗啦、哗啦。
是少女的心事被吹动。
……
十六岁时,采采及笄。
山中生灵都很欢欣,鸟雀将快乐的消息传遍天穑州的每个角落。
神木大人要娶亲啦!
人类听闻这个消息后,也终于表露和好意愿,希望能够获得神木荫蔽,而他们会虔诚供奉神木――连他的新娘一起。
神木同意了。
可娶亲那一天,炽烈的红色烧红了半边天穹。
并非新娘喜服的红。
是燃烧草木,吞噬一切的火红。
凡人像是失了魂魄,狂热的要求焚烧神木及其相关一切,盲目的敌意令人窒息。
采采无处可逃。
她在神农庙,指尖蘸着鲜血,写完了剩余全部祈愿牌。
【想见到神木大人】。
【想见到神木大人】。
【想见到神木大人】。
山风带着火舌,吹动满墙祈愿牌。
哗啦、哗啦。
但直到烈火烧尽最后一块祈愿牌的那刻,她也没能看到记忆中的温柔身影。
她的神木大人在哪?
采采最信任的神木大人在哪!
那个废物的木头,那个愚蠢的木头。
他被人类迷惑了,他信任了人类,他居然在看天穑村民的草木为何没有发芽!
愚蠢、可笑、废物!
烈火燃尽了少女的全部希望,也燃尽了神木的一切。
人类在大火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肥沃土地。
巫祝所说的“刀耕火种”,乃是将神木作为肥料,焚烧以肥沃土地。
“这地真肥沃呀,明年一定有好收成。”
“没想到这神木这么弱。”
“毕竟是棵树,早该这么做了,干嘛供着它?”
被大火烧得熏黑的半块檀木牌,被人毫不在意地践踏在脚下,碾压、粉碎成粉末。
天穑州的村民回来了。
他们在神木的尸体上重建家园,期待能以丰收作为新家的第一年。
人群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从村到镇,从镇到城。
“这土地这么肥,迟早会丰收的。”
“马上马上,就快了。”
一年一年,人们等了一年又一年。
然而土地虽肥沃了,可从那日而起的五百年里,天穑城竟再无一棵草木发芽。
“这么肥沃的土地,为何不发芽?!”
“一定是被神木的怨念诅咒了。”
“不过是神农大人遗弃的种子,居然也敢诅咒人类?”
人类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唤醒”神木。
――以血食作为肥料,培育出驯服于人类的“神木”。
*
他在人间游荡了一年、两年……五百年。
被火焚烧而死该有多痛?
神木不知采采有多痛,便由烈火焚烧本体,唯独一缕执念留在人间。
苏木没有过去,没有记忆。
他只知道自己在找一个人。
梦境中,清新的山风吹动满墙檀木牌。
哗啦、哗啦。
身姿纤细的少女将木牌逐一翻过,她穿着红裙,裙袂翻飞,仿佛随时都要转过头来望向他。
但在梦境中,他始终看不清少女面容。
只能看到纤细指尖爱惜而轻轻抚摸的檀木牌。
【希望神木大人身体康健】。
【希望神木大人永远开心】。
【想见到神木大人】。
――【想成为神木大人的新娘】。
少女的面容与血肉中的死寂面庞重叠。
他想起来自己在梦中是要干什么了。
他要上山,迎娶他的新娘。
……
他的新娘呢?
……
痛、好痛。
仿佛磨牙吮血,每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怨恨疯狂。
他在人间徘徊五百年,却蠢到连她在何处受苦都探查不到。
怎会有他如此蠢笨之人?
尽管只是执念,可他还记得采采曾说过的言语,所以虽对天穑城苦难袖手旁观,却也从未屠戮害人。
为何不杀人?
为何不杀人!
悔到声音嘶哑,悔到神魂扭曲。
随着他的狂怒,他的双眼被怨恨染得漆黑,褐色树干破土而出,宛如狂蟒般在空中舞动,狠狠咬向每一名敌人。
“把她还给我!”
“都给我去死!”
“你是谁?”三长老等人惊怒,“护卫!护卫!”
可再强的护卫,都被强劲树干撕得粉碎。
此时根本轮不到清萤二人出手,苏木一人便将所有敌人撕得粉碎。
“他彻底癫狂了。”清萤咕嘟咽了口唾沫,被苏木此时呈现的精神状态有点吓到。
他此刻表现出的态度,全然敌我不分,只想杀死眼前一切生灵。
但阻止他……
神木残存感情记忆在血肉大地上回荡,她根本干不出阻拦苏木的事。
师兄不也没行动么?
那就任由他这样杀人?
耳边惨叫声听得清萤牙酸。
她眼前一亮,给自己找到事做:“哦,我去救那个姑娘!”
至于苏木在忙什么,她在忙,管不了。
清萤拔出匕首,小心避开采采躯体,试图将她“剖”出来,可随着少女身体的露出,她的表情也越发难过。
采采的大片皮肉均被“血肉”消化融合,甚至连下半部分躯体都已消融,用于孕育“神木”。
但是……
清萤看到采采躯体微弱的起伏,她试探鼻息。
采采还活着!
活着、甚至是清醒着忍受一切?
清萤表情惊愕不忍,她立即取出药物,尝试救治采采。
但采采的情况,比谢卿辞当初还要恶劣……若不是“血肉”如琥珀封存了她,只怕她早便死了。
“把她交给我。”
她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
清萤回头,看到黑眼苏木浑身浴血,红衣血迹淋漓,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
清萤下意识挡住采采身体:“我在救她,你要帮忙么?”
“把她还给我!”
苏木却不搭腔,他激动起来,竟对清萤雷霆般刺杀而去!
谢卿辞见状毫不犹豫,一脚踹飞了苏木。
苏木怒吼:“还给我!”
踹飞。
谢卿辞淡淡道:“继续救采采。”
“还给――”
踹飞。
“还――”
踹飞。
谢卿辞淡淡道:“现在冷静了么?”
即使是黑化觉醒的苏木,也不是谢卿辞的一合之敌,他乃是无害神木的执念,战力微弱。
此前与天穑城众人厮杀,便是走的以伤换伤路数,此刻即使谢卿辞刻意控制力道,也伤势再度崩裂,血流如注。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声音嘶哑,丝毫不够谢卿辞,径直走向清萤。
“还给我。”
这份执着,连清萤都不由为之动容。
谢卿辞无动于衷:“清醒了再来碰她。”
也对,这种状态的苏木只会添乱。
她不看苏木那边情况,一心抢救采采。
但苏木耳边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进常言。
他们在解剖采采。
他们又在伤害她。
满目血红……山火……祈愿牌……狰狞冰冷的人……
直到微弱的,仿佛被风一吹就会飘散的嗓音在他耳边恍惚响起。
带着哀求。
――“我不是求您,千万不要寻找我,千万不要想起我了么?”
那是采采临死前与他说的话,是她的遗愿。
可唯独这个愿望,他无法实现。
说起来,他无法为她实现的愿望有许多。
成婚。
长大。
遗忘她。
苏木朦胧抬首,发现血泊中,苍白的少女不知何时睁开眼睛,无声地望着他。
她随时都会死去。
他顿时清醒过来!
苏木扬声唤道:“采采!”
那一瞬间,全身疼痛虚弱不翼而飞,他上前捉住了她的手。
血混着泪滚落,带着无尽的悔恨。
“我……我来迟了,对不起。”
采采手指已经融化,抬不起手,只能用有些哀切,又有些欢喜的眼神望着他。
“您来了呀。”
第58章 反悔
凡人怎能嫁给木头?
然而采采就被困在血肉湖泊里, 困在生与死的混顿中,等了苏木一年又一年。
等了他整整五百年。
疼痛因为漫长的时间流逝而逐渐适应,她甚至以为, 自己要在这浑浑噩噩中彻底死去。
采采虚弱道:“您来了呀。”
她眨眨眼, 原本是想微笑的, 可不知怎的, 湿湿热热的液体便顺着脸颊留下来。
苏木心神欲碎,他跪在采采面前,想碰触拥抱她,却在目睹采采身躯惨状后双手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