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虚弱时,睡得一动不动,意识也沉沉的,燕翎起来洗了两道冷水澡,宁晏全然不觉。
翌日清晨燕翎出门时,吩咐云旭将太医院掌院请来给宁晏看诊,她昨夜身上冷得令人心悸,燕翎心里突突地不放心。
宁晏这厢刚用了晚膳,便听得院门口有男子声音,不一会见荣嬷嬷面色欣喜领着一白发苍苍老太医进来了,
“主子,世子担心您身子,请动太医院院使来给您把脉。”
宁晏从那身官服辨得出,来的是太医院掌门人,连忙从塌上起来行礼。
老太医笑起来慈眉善目,惹人好感,给宁晏把完脉,便道,
“少夫人有些宫寒,是以腹痛。”
宁晏纤指一紧,“这么说有碍子嗣?”
老太医抚须一笑,宽慰道,“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宫寒毛病十分常见,也能自然受孕,不过稳妥起见,老夫给少夫人先开一剂方子,就这几日服用,驱寒下滞,月事结束一旬后,再开一剂平日服用的药,如此三月,可痊愈。”
宁晏缓了一口气,“多谢您了。”
荣嬷嬷送太医出门时,特意细细问了这毛病严不严重,老太医只道此病妇人十之八九都有,莫要大惊小怪,荣嬷嬷才放下心来。
夜里燕翎回来,宁晏特意将病症告诉他,燕翎挂记着这桩事,午膳抽空去过一趟太医院,老太医已原原本本将女人这毛病与他说道清楚,老太医告诉他,女人最忌劳累,心宽体胖养身子是最好。
于是便交待宁晏,“身子是大事,好好养着,府上的事能放手则放手,没有你天也塌不下来,上头还有当家主母,为难的事让她去拿主意。”
燕翎与徐氏相处多年,把继母的心思看得很透,为人面面俱到,比谁都会躲懒,哄着秦氏操持两年家,又私下贴了五千两,笼络了人心,自个儿得了舒适日子过,燕翎不希望妻子被她拿捏。
宁晏听得丈夫这话,百感交集,心头跟着和软下来,扭头与他递了个笑眼,“我明白的。”燕翎一直没太把中馈当回事,大约是宁晏要管他支持,不管他也无所谓,宁晏却不敢苟同,燕翎毕竟是外男,不懂得内宅的门道,上头是嫡亲的婆母,她乐意躲懒,偏生是位继母,各人都有私心,宁晏一旦让一步,对方就能将她蚕食得一丁点儿不剩,她如今是局面大好,不能放权。
又转移话题道,“先前之所以未能怀上孩子,大约是宫寒所致,眼下老太医给我调理身子,等三月后便无大碍了。”
燕翎听了这话,眸色重重,她一心要孩子,等有了孩子,心思定挪到了孩子身上,越发没了他的地儿,久而久之,也不知是何光景,他更期望二人在情投意合时再要孩子,父母心有隔阂对于孩子来说不是好事。
宽大的手掌替她暖着小腹,俯首啄了啄那骨细丰盈的肩颈,以解干渴,
“孩子的事不急....”
宁晏只当他宽她的心,在他怀里转个身,面朝他,“怎么能不急,你今年也二十二了...”
燕翎心头一哽,见她明眸皓齿,娇靥如花,瑟在他怀里,似枝头染了朝露的骨朵儿,“我等得起,”末了指腹将她发梢撩开,嗓音在夜色里缱绻,“我想等我们再好一些....”
宁晏心头微震,再好一些.......她明白了,他还在介意那桩事...
她目光垂下,眼眸渐渐覆着一片苍茫。
非得她含着他亲一口,事情才能过去?
宁晏用了老太医的药,小腹果然没先前那般绷紧,身子也跟着松乏不少,午膳过后便在院子里散步,每每来了小日子,她便不出门,徐氏那头遣人告罪,议事厅的事由管事们操持,遇疑而不决的大事方来寻她,她不会傻到像当初的秦氏那般,月子里还强打精神管理家务,如今落个年纪轻轻生了眼纹的后果。
何管家夫妇出事后,宁晏让秦氏的那个心腹婆子管着府上刑罚,提拔丁婆子管采办,又从燕翎底下那些管事中,择一成熟账房巡视庄铺收益。
宁晏掌家的时限虽不长,可她规矩立得好,以本事服人,底下的管事们都是见风使舵的主,以前秦氏外强中干,事无巨细过问,他们面上奉承着,私下惫懒不堪,事事让秦氏去拿主意,到了宁晏这里,大家反而小心谨慎,譬如这三日,宁晏不曾在议事厅露个面,只立下规矩,但凡有人在她歇息时偷鸡摸狗,从重处罚,底下人的一声不吱,服服帖帖当差,哪怕遇着问题了,大家商议着解决,等闲之事不敢去烦她。
燕翎一片果庄送来几车果子,有葡萄,蜜瓜,黄桃,李子等,宁晏吩咐云旭分成几篓子,往各房送一些,余下留一点好果子给公主和云蕊之送去。
如月这个小机灵鬼悄悄带着人先去挑,这会儿三个小丫鬟各自搂了一篮果子回来。
如月瞥见她在廊庑晒太阳,蹦蹦跳跳抱着篮子过来,用手帕擦了一个李子递给她,“姑娘,您尝尝,这李子皮薄水嫩,好吃得很。”
宁晏月事还未干净,吃不得酸果,往篮子里觑了一眼,吩咐如霜给她切一盘蜜瓜和黄桃,如月将篮子塞给如霜,抱着宁晏胳膊说起了八卦,“姑娘,奴婢刚刚在前院看了一出好戏。”
“什么好戏?”
主仆二人慢悠悠沿着墙根走,
“大小姐的婚事不是艰难么?程王世子咬着她不放,今日清晨派人将上门来说亲的两个媒人给打跑了,把国公爷气得不轻,吩咐三少爷将程王世子给赶走,三少爷敢情好,一面将人往大街上轰,转背与程王世子勾肩搭背往明宴楼喝酒去了。”
“大小姐这会儿气的直哭,正在容山堂闹呢。”
宁晏不由感慨,燕h自小被骄纵长大,父亲威望隆重,上头还有三个兄长撑腰,原以为她这辈子该是顺风顺水,不成想婚事迟迟定不下来,可见万事没有个十全十美。
燕翎离开这三月,府上因这事闹得不可开交。
韩国公府门楣高贵,三少爷也一表人才,只是韩家后宅水深,婆母厉害,徐氏担心女儿受委屈,对韩家并不热衷。
淮阳侯夫妇只有程毅这个独子,视如命根子,后宅里也干干净净,没有糟心的妾室添堵,侯夫人放话,只要燕h嫁给程毅,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徐氏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偏生燕h不肯,那程毅爱慕戚无双多年,以燕h之心高气傲又如何肯嫁,徐氏拗不过她。
再说到霍家,霍玉华的兄长霍玉峰文武出众,在京城也是个香饽饽,霍家要权有权,家底殷实,祖上乃江南豪门,论底蕴犹在燕家之上,燕h倾向于霍家,心下对霍玉峰也有几分好感,偏生国公爷不答应。
霍家结亲燕家,目的便是想将燕翎拉去三皇子一党,可燕家一向持身中正,不偏不倚,燕国公决不允许自家牵扯入夺嫡的风波中。
最后说到程王府,老程王有把柄握在皇帝和燕翎手中,铆足了劲要结燕家这门婚事,想替程王府求得一张护身符,燕h是国公爷与徐氏唯一的女儿,是个宝贝疙瘩,以国公爷重情重义,绝不可能看着女儿夫家出事,皇帝顾念燕家,定对程家网开一面。
程王爷父子大张旗鼓上门求亲,世子更是鞍前马后尾随燕h,逼得燕h整整三月没出门。后来徐氏没法子,愣是利用道姑放出燕h不宜早婚的话头,勉强将脸面给遮住。
可惜程王世子不吃这一套,隔三差五派人给燕h送礼物,闹得满城风雨,连着其余几家也望而却步。
燕h为婚事愁眉苦脸,堪堪瘦了一圈,一双大眼睛被凸显出来,越发显得凄楚可怜。
徐氏搂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儿,心疼地安抚,“h儿,你听娘的,以不变应万变,咱们即便晚出嫁几年,也不能嫁去程王府,那裴鑫性子乖张,犬马声色,你嫁给他只有苦头吃,咱们忍一时风平浪静,你且耐住性子,切莫再折腾自个儿,不能再瘦下去了....”
看着女儿巴掌大的小脸瘦得脱相,徐氏心痛如绞。
燕h没徐氏这般沉得住气,跺着脚嚎啕大哭,“我都十七了呀,我比宁晏还大一月呢,再拖,拖到什么时候去,我就要嫁给霍玉峰,娘亲,您说服爹爹,就与霍家联姻吧!”
徐氏却知丈夫性子,平日最是疼爱孩子,关键时刻绝不会拿阖家前程开玩笑。
徐氏精明一辈子,万没想到在女儿婚事上栽了跟头,
“你若听我的,便嫁给你徐家表兄,他虽不算出众,待你是极好的,成婚前掂量门楣权势,等嫁了人,夫妻二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才是最紧要的,你别逞一时之意气,最后落个后悔的结局。”
燕h嘟着嘴就是不应,她出身尊贵,自然要嫁样样出众的夫君,徐家虽是她外家,这些年也落没了,燕h心里瞧不起,只是当着母亲的面,无论如何不能说实话。
此外,她不想输给宁晏。
母亲与嫂嫂们都被宁晏压得抬不头来,她必须嫁一出色郎君,帮着母亲与哥哥嫂嫂撑场面。
如此一来,霍玉峰是最好的选择。
第66章
夜里国公爷回容山堂,燕h跪在地上与他呈明,
“爹爹,女儿非霍玉峰不嫁,您若是不答应,女儿便剪了头发去做姑子。”
彼时秦氏与王氏妯娌皆在,秦氏听了这话,连忙跟着跪了下去,拉扯着她胳膊,要搀她起来,“妹妹胡说什么,放眼京城,哪个比得你风光,能被这么多郎君争相追求,妹妹好生挑选,必嫁贵婿。”
燕h泪眼盈盈,偷偷瞥着国公爷。
国公爷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阴沉盯着她,“你去做姑子也好。”
燕h闻言顿时傻眼,燕瓒也急得站起身,“父亲,妹妹是说玩笑话,您哪能当真...”
燕Z听得他们要吵起来,往外侧了侧身,优哉游哉磕着瓜子,置身事外。
国公爷眼中没有明显怒色,甚至平静得过分,“与其连累满门跟着你受罪,还不如早些当姑子,放过你母亲,放过你兄弟们,大家相安无事,就是怕你这般愚蠢,连当姑子都没地儿。”
燕h被这话一呛,纵声哭出来,往前一扑抱住徐氏膝盖,“娘,娘您救救我....”
徐氏心头纵然万般苦楚,却还是狠心将燕h往前一推,斥道,“你爹爹最是疼你,他一定为你着想,你必须听你爹爹的,否则娘也不管你。”
燕h跪坐在地上,嘤嘤哭着,带着几分耍赖,“那爹爹是什么主意?”
国公爷衔了一口茶,撩眼觑着她,“嫁去淮阳侯府,程毅与你大哥哥交好,淮阳侯是个铁血汉子,侯夫人也看重你,于你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燕h断然拒绝,“我不,那程毅喜欢戚无双,他哪里是真心想娶我,女儿一想起被戚无双占了上风,心里就膈应得慌,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女儿不想屈就。”
国公爷道,“那就韩家,韩家老三我见过,人才不错,对你也有几分意思,旁的都别想,就这两家选。”燕h嘟着嘴,闷闷不做声,眼眶又酸又胀疼得厉害。
国公爷也不逼她,“来人,将大小姐送回房,”又与燕h道,“给你三日想明白,端午节过后爹爹把你婚事定下来。”
燕h被邵嬷嬷与贴身女婢搀着送回了闺房,邵嬷嬷苦口婆心劝了她好久,燕h神色呆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夤夜,子时的更漏敲响,一穿着碧色素裙的丫鬟悄悄穿梭至后罩房的角门,守门的婆子本就要睡了,这会儿瞌睡沉沉的,听得她叫门,眼都没睁开,不耐烦摆手,手刚摆出去,碰到一沁凉发硬的东西,蓦地睁眼,白花花的一锭银子在夜色里泛着光,
她眸色霍然睁亮,警惕地瞅了一眼那小丫鬟,小丫鬟委屈地哭着,“我做了恶梦,梦到我老子娘,她老人家让我去给她烧些纸钱,还请嬷嬷赏个脸,这是我全部家当了,让我去圆了老人家的夙愿。”
莫拦半夜鬼。
守门婆子狐疑打量几分,默了片刻,将银子往兜里一揣,从腰间掏出钥匙开了门。
丫鬟轻巧地迈出角门,四下瞅了一眼,沿着墙根遮掩身形,极快地离开燕府后巷,辗转数条小巷来到一茶楼,虽是子时,这一间茶楼却染着星星灯火,她轻车熟路上了二楼阁楼,靠窗的坐塌倚着一人,一袭天青锦袍,面庞冷秀,眼尾轻佻,目光亦如薄刃般轻轻削来,“怎么来得这样迟?”
丫鬟不敢仰望其尊容,将自己在容山堂听到的对话一字不漏转述给对方。
男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刀,他轻轻捏起对着光,这种小刀极为罕见,产自倭国,可削铁如泥,“燕家打着这个主意是吗?”
“很好...”男子眯起眼,扔了一锭金子给那丫鬟,“你盯好人,一旦有动静便告诉我....”
翌日正是一年一度的端午节,皇帝每年都会在太液池的南湖举行龙舟比赛。
燕家自然在受邀之列,徐氏因女儿的事没兴趣出席,三少夫人王娴怀孕七月有余,秦氏也不好意思丢下伤心的小姑子去外头游玩,最后只宁晏一人去了太液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