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嗓音哑得仿佛刚从高浓度的消毒水里捞出来。
“我办事你放心,”梁齐拍拍胸脯,“媒体记者那边都打点好了,不会发你的任何照片。警察那边也交代过,尽量模糊掉你的个人信息。啧,”他吊儿郎当地坐在病床上,“你说你这是何必呢,怕影响公司股价,当初就该保护好自己啊。巴巴地冲上去做大英雄,现在可好,手都差点儿没了。”
程堰半天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树影发呆,过了很久,才淡淡:“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那是她朋友。”
梁齐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吊着眼皮调侃:“行了,你做这么多,人家也未必领情啊,你看到现在都没来看看你。咱们程大公子,痴心错付喽。”
程堰嘴角也浮起抹笑意,斜着扔过来个淡淡的眼神:“跟你没关系吗?那可是你未来老婆。”他随手抓起梁齐刚送来果篮里的苹果,抛出个抛物线给梁齐,“我救了你老婆,梁少爷打算怎么报答我?不如先从削水果做起吧。”
梁齐捏着苹果笑骂:“得,最后还是我遭罪,算我欠你的。”
*
喻婵最后还是去了趟医院。
程堰受伤了的消息总让她心神不宁,站在超市里买东西都会算错账,像是被什么人夺走了半片魂魄。
她无奈。
只好决定过去看一眼,就看一下,确定他安全之后,立马就走。
医院门口的警察和记者都已经撤了。
唯一能证明发生过那场惨剧的,只剩下走廊淡淡的血腥味,被浓烈的消毒水掩盖着,所剩无几。
喻婵穿过心外科的走廊,向小护士们打听程堰的消息。
“程堰,是那个给别的医生挡刀,又制服了砍人歹徒的人吗?”
其中一个短发小护士顺口向同事打听。
“是他是他,听我在现场的朋友说,今天多亏了他,要不然,恐怕受伤的人数还要再往上加一倍。”
短发小护士听了,满眼星星,亮晶晶地盯着喻婵:“您是那位先生的朋友吗?”
喻婵机械地点点头,幅度很小:“算是吧。”
“他在住院部一楼1308号房。”
一群小护士听说她认识程堰,笑着凑了过来:“姐姐,那这位程先生有女朋友吗?”
“他长得这么帅,是哪家公司还没出道的爱豆吗?”
“姐姐可以帮忙转告他一声谢谢吗?他今天真的救了很多人。”
程堰还是那个程堰,不论到哪,都不会缺少关注他的眼睛。
喻婵歉意地笑笑:“抱歉,我们只是见过几次面,不太熟。”
急匆匆离开护士台,顺着指示牌找到了住院部。
病房里,程堰正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发呆。
碎发凌乱地散落在额角,黑漆漆的眼眸像被暴雪覆盖着,落满了深秋凛冬下的萧瑟。
他旁边床的病人周围,围着一堆家人,有大有小说笑的声音不绝于耳。
喧闹沸腾中,他却像个被遗忘在角落里孤独的影子,无论如何也融不进那些烟火气里。
这样的场景落入眼帘,喻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空了似的。
她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外这样静静的看着。
窗外的云层渐消,阳光洒下层浅金色的粉末,覆盖在病房里的半块地砖上。
他不该是这样。
莫名的,喻婵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几声。
是个北城属地的陌生号码。
这种号码打来的,一般都是咨询电话,喻婵按下接听键:“你好,南星喻婵,请问……”
“是我。”
简简单单两个字,落在喻婵心头,似乎有千钧重。他的声音沙哑疲惫,像张被揉碎的废纸,布满褶皱。
喻婵听着,几乎不敢大口呼吸,心脏钝疼。
她使劲捏着掌心,直到指节充血涨红,都没放开。
没听见他声音之前,还可以说服自己对他视而不见,忍过这段阵痛期,和他彻底划清界限。
可现在,她已经彻底没办法狠下心了。
“你,还好吗?”
程堰听起来虚弱极了,像被沉重的沙包坠着向下落:“不太好。”
小护士们说他是危难时刻见义勇为,冲上前制服行凶者的英雄。
喻婵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某个夜里和任婷婷的对话。她问她,如果以后发现程堰变了,变得不再自由,不再热烈,她会怎么办?
怎么会呢?
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一身光芒。
哪有人见过太阳会熄灭的。
电话那边的人低低地笑,呼吸声由缓慢变得沉重:“如果能有朋友的关心,可能会稍微好点儿。”
他说这话,莫名让喻婵想起刚刚那个画面,那一瞬间的孤独感太强烈,强烈到她没办法对着那样的程堰,狠心说下什么绝情的话。
她扯扯嘴角,无奈道:“程先生身边应该不缺我这一个朋友。”
“我缺。”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刺得喻婵心里一颤。
她靠着走廊边冰冷的墙壁,隔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望向他。
那一刻,她和他仅仅只有一墙之隔的距离。
却好像隔着天堑。
她避开落在程堰身上的视线,深呼吸后转移了话题:“今天谢谢你救了林安。”
程堰听得出她在逃避,垂在身侧的手无力地握了握拳,眉梢向下耷着,露出黑漆漆的瞳孔,扯着嘴角费力地笑了下:“所以喻婵,你打算怎么谢我?”
怎么谢……
这还真成了个问题。
喻婵犹豫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程堰干脆道:“既然还没想明白,干脆当你欠我个人情好了。”
“不行。”
喻婵下意识否认。
“欠”这个字眼是最容易牵扯不清的。
她不想和程堰再有任何剪不断,理还乱的特殊关系。
猜到她会否认,程堰勾着唇角笑了,脸上漾开几抹苦涩,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得一干二净。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清晰地认识到,她早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她了。
困在当年不愿意离开的,似乎只有他一个。
挂断电话,喻婵准备离开。
“咦,乖妹妹,站门口干嘛呢,进去呀。”
被身侧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看才发现,说话的人有些眼熟。
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渐渐清晰,这人好像是程堰的发小,五年前程堰母亲祭日那天,他们在程堰家里见过面。
他的声音很亮,被病房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程堰,正侧身向这里看过来,刘海下的眼睛如一汪深邃的湖泊,亮得让人心惊。
喻婵尴尬地攥着拳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她被梁齐推着进了病房,站在程堰面前,忽然忘了自己该如何言语。
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才半个月没见,她却觉得,恍如隔世。
“乖妹妹,有你在我就放心了。”梁齐出去接了个电话,又急匆匆进来,“我公司里有点儿急事得回去一趟,程堰就先交给你了,出院手续我都给他办好了,剩下的事你受累啊。”
话没说完,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几乎没给喻婵留下拒绝的时间。
她无可奈何地目送着梁齐消失在病房门口。
叹口气,转身看向程堰,他右手小臂处的纱布格外明显,隐约还能看见渗出的血丝。喻婵的心揪着,声音里还带着几丝轻颤:“你的伤口,还疼吗?”
程堰答得随意,仿佛受伤流血的人并不是他:“小伤而已,没几天就好了。”
窗户没关严,一阵北风吹过,撩着几缕顺着窗缝钻进来,吹得她眼睛发酸:“当时,是不是很危险?”
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程堰,将他的每个动作都收入眼底。
病房里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嘈杂得很。
各种味道混杂在一处,消毒水里还拌着浓郁的泡面和饺子的气味,墙角的墙面上还挂着脱落的墙皮,这环境怎么看都和程堰贵公子的形象不搭。
他为什么会选这里的病房?
他身边的司机和保镖呢?
不管怎么说,也不该让他沦落到,连出院手续都得朋友过来办的程度。
程堰注意到她的表情,眼尾泛着抹不易察觉的微红。他知道,这是她难过时才会有的表现。
她是在为他难过吗?
他无所谓地笑笑:“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她鬓角处的一缕头发总是被风打着,落在她眼前,蹭得眼角有些发痒。
程堰伸手捻着那缕碎发,替她拢在耳后,温柔地拍拍她的发顶:“谢谢你能来看我。”
他从前总不爱听她说“谢谢”这两个字。
可现在,时间和现实像是把他们之间的角色对调一般,让他也不得不在话里加上“谢谢”。
好像这样,才能掩饰掉心里最深处的那点儿私心和渴望。
由于程堰受伤这事儿必须保密,喻婵被迫担任了一回他的司机。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程堰像是陷在座位里,语气模糊:“送我回公司吧。”
喻婵惊讶:“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回去工作吗?”
“家里的保姆不是我的人,让她知道我受伤,明天京泓股价就该跌停了。今天节日放假,公司里没什么人,只有那里最安全。”
对于程家的种种传言,喻婵早就听林安提过几句。
他们说自从程堰的父亲病倒之后,程堰就开始和自家小叔争权了。
商业战争,无非就是那几种手段。
无论哪一种,单拎出来,都是杀人不见血。
她猜想过程堰现在的日子可能会有些难过,毕竟要对付的,是来自最亲近的人捅的刀子。
但她没想到,形势已经这么严峻了。
就连他家里,都被对手渗透了吗?
那他……
会输吗?
喻婵从没想过程堰会输掉的可能性。
她从小到大都在看着他赢。
看着他在各个领域大放异彩。
胸口闷得有些透不过气,像被密不透风的石头堵着,又沉又闷。
注意到她的表情,程堰抱着胳膊忽然笑了,锋利的眉眼融化几分,似被春水浇融:“我也觉得就这么回公司,似乎有些太惨了。不然,你陪我一起过节?”
喻婵避开他的眼神:“我今天要回桐城,程总还是找别人吧。”
他不在意喻婵生硬的拒绝,戏谑地掀着眼皮笑:“别人又不需要向我报恩。”
这是在逼她答应了。
喻婵旋转钥匙打开发动机,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可以。”
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干脆,程堰抬眼对上她浅棕色的眸子,里面尽是坦然的笑意:“当年是你伸出援手,让外婆有了份可以糊口的工作。他总跟我念叨着想见你一面,亲自感谢你来着。今天刚好有机会。”
心头的丁点儿火刚亮起来,就被瓢泼的冰水浇灭了。
原来她只是不想欠他人情。
连那么久远的事,都要拿出来算得清清楚楚。
手臂上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程堰疲惫地点头:“好。”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车里的两人都没再说话,
只有车载广播在孜孜不倦地工作。
声音婉转的女主播正在讲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在她的娓娓道来中,故事里的两个主角从陌生人,到经历各种误会成为冤家,再到逐渐心动,越走越近,最后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幸福圆满。
故事总是充满童话色彩。
没有离别,没有遗憾,没有任何深夜里生根发芽的不甘心,更没有错过就是一辈子。
原来人在不圆满的时候,真的会对别人的幸福心生嫉妒。
喻婵有些心烦意乱,随手关了。
车厢内陷入彻底的安静。
像是一汪没有波澜的死水。
前方要过高速收费站。
喻婵放慢车速跟着前车排队。
停滞不前的时候,她的余光看向程堰,他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几乎要和车座融为一体。
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眼前人。
他似乎还是当年的样子没有变,相比睁着眼睛,此时的他气质淡淡的,像盏清透的白开水。
碎发乌黑茂密,乖顺地垂着。衬得他白得像团月光,五官深邃分明,长而卷的睫毛安静地向上扬起,似风中飞舞的兰花草。薄而红的唇瓣轻轻地抿成一条直线。
只是相比从前,面部轮廓更分明了,棱角更尖锐了,身上的气质也鲜明成熟了许多。
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成为很多人的底气和倚仗。
两道呼吸声交叠着,在静谧的空气中越发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