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竹公馆,喻婵知道这个地方。
平时上网冲浪的时候,不少人都拿这个地方当做梗来调侃,原因无它,这里的房子每平米后面跟着的单价,抵得上一个普通人十年的工资总和。
这是和她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地方。
她忽然意识到,其实,程堰原本也是属于那个地方的。
只是他刻意敛去了身上的贵气,让她产生了,他和她们一样的错觉。
怎么可能一样呢?
她苦读十年,考入一流的大学,拿着最一流的成绩,毕业之后进入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辛辛苦苦工作十年,也才只买得起他朋友家里的一块地砖。
过生日那人的名字喻婵也听说过,是有名的公子哥,上过不少热搜,但通常只有两个主题,要么是他又看不惯哪个明星,直接在微博里开怼,要么是他又换了哪个漂亮女朋友。
连喻婵这种对八卦绯闻丝毫不感兴趣的人,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字。
在她的认知里,这种人和她的世界,是隔着一层次元壁的。这辈子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然而现实是,程堰是他的至交好友,也是他生日会的座上宾。
她顺着于洋推过来的手机看过去,微博热搜里赫然正挂着#颂竹公馆生日宴#的词条。在那些衣香鬓影的照片里,每一帧都在用声色重复着两个字——奢靡。
那里才是程堰的世界,是他从小到大游刃有余的地方。而她,只不过是他漫漫人生路上偶然途径的一小处风景。
不重要的。
心思百转千回了数遍,现实世界里才过了十秒钟不到。喻婵看了看手里的菜单,对服务员微笑道:“不用等了,上菜吧。”
这顿饭,严格来说,是朋友们给她的践行饭。
喻婵自知不能坏了大家的兴致,全程都装得若无其事,和旁边人说说笑笑,融入进每个cue到她的话题里。
她借着玩游戏的契机,放纵地多喝了几杯酒。
后劲上来之后,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像被塞进一团棉花里。
想哭的冲动愈发激烈,她尽力憋着眼眶里的泪意,嘻嘻哈哈地附和大家的笑容。
姜晴走过来,轻轻地拍拍喻婵的肩膀:“小学妹,你的手机怎么停机了呀?”
“啊?”醉酒后的大脑像是个老旧的机器,每一处都生了锈,转一圈需要好久,半天才反应过来姜晴那句话的意思,喻婵忙拿出手机查看,短信里果然躺着一条欠费的提醒。
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喻婵拍拍脑袋,冲姜晴笑了笑:“对不起学姐,我没注意,现在就把话费充上。”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呀,”姜晴总觉得现在的喻婵可爱了一万倍,忍不住揉揉她毛绒绒的头顶,把手机递过去,“是程堰的电话,他找你好像有事。”
程堰。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击中喻婵的大脑,意识瞬间清醒不少,昏沉的感觉陡然散了。
她忐忑地把手机放在耳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确定的试探,颤抖着送进听筒:“学长?”
“嗯,是我。”
那瞬间,喻婵心里涌出无数想要说的话,她想问问他有没有看到她发过去的消息,想问他还会不会来参加这个聚会,更想问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在那边玩得开心吗。
可她一句都没问。
千言万语想要让他听见,最后只说了一句淡淡的:“你找我吗?”
电话另一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缱绻,低沉的金属质感勾着她的心,将它高高吊起:“是啊,找你,”他故意把话说得极慢,像那日在海边,缠绕在耳边的晚风,“想让你下来接我。”
他说什么?
呼吸陡然加重,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喻婵捏紧手里的手机,反复在心里重复那句话,确认他的意思。
她重重地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这只是个过于逼真的梦:“学长,你是说,你现在在楼下吗?”
“嗯,”程堰慵懒着声线回应,“来吗?”
“嗯!”
心里被巨大的欢喜笼罩着,浩浩荡荡,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股脑涌入心涧,像是叶在风暴海洋里挣扎的孤舟,忽然见到了一片伫立着灯塔的港湾,抬头,还能看到溶溶月色。
她急匆匆把手机还给姜晴,飞奔下楼,生怕动作慢一点,就会意识到刚刚的一切只是个梦。就算是梦,喻婵捏着指尖不甘地想,也要在见到程堰之后,再醒。
喻婵小口地喘着气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程堰的身影。
和她四目相对的,是一只小狗。水灵灵的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喻婵,四只小短腿在地上哒哒哒地跳,可爱得让人几乎融化。
“蒜头!”喻婵惊喜地蹲下,把狗子抱进怀里,“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狗子的背上还背着个米奇造型的小书包,鼓鼓囊囊的,好像装着什么东西。
喻婵撸了一把蒜头的狗头,小声问它:“你主人呢,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好。”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喻婵下意识回头,他唇角还挂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不说话,也不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笑。
喻婵脑子里闪过无数电影片段,那些遗憾的,凄美的,圆满的,落寞的相见镜头,没有一个能表述她此刻的心情。
眼前的场景忽然变成了某种老式电影,她被抽离出去,用第三方的视角,一帧一帧地回放他们此刻的模样和表情。
“学长,”心里揪着念着的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面前,那些被一直压制着的委屈,像是找到了倾诉口,拥挤在心头,争先恐后地向外释放。
喻婵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含着明显的泪意,她本来不想哭的,但是,眼眶的温热液体根本不受理智的控制。酒精再次开始起作用,她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豆大的眼泪滑落眼睑,又哭又笑。
酒精让她忍不住想要放纵,想把那些秘密就这么说出口。幸好依然还有最后一点仍在坚守的理智,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憋了回去。
所有想说的话,出口的瞬间,只剩下四个字:“你迟到了。”
第61章
◎喻婵,生日快乐。◎
喻婵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很普通的人。性格木讷,家世平凡,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没有什么非过不可的人生。
每一天都是在数着日子得过且过。
她以前出去参加比赛的时候,见过许多把自己的生命活得如夏花般热烈的人。他们稳坐自己学校榜首前三的同时,还有许多多姿多彩的爱好,有人每年寒假暑假都会去全球各地滑雪,从直升机上欣赏过喜马拉雅山脉的冰雪奇观;有人最爱潜水,对赤道海底的热带海洋生物如数家珍。
每次听他们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喻婵总是会想,这样的人,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抹色彩,是不是都和她这样的普通人不一样。
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奋不顾身的追逐,只给了程堰。
以前她总是会遗憾,抬头只看得见学校里的那一抹单调的天空,平生没见过的最浓烈的色彩,没呼吸过最自由的风。可此时此刻,泪眼朦胧的她,望着踏碎一地光晕,逆光向她缓步走来的程堰,喻婵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遗憾了。
怎么会没见过呢?
很多年前的那个灿烂的午后,在夕阳晕染的街道下飞奔的少年,被晚风掀起的一抹衣摆,足以将她的整个青春都勾勒得明媚如烈焰。
喻婵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胸腔抽泣着上下起伏,脸上的表情又哭又笑。
“怎么哭了?”
程堰伸手抚过喻婵细软的发顶,侧身弯腰平视向她的眼睛:“这么不想看见我吗?”
“不,不是。”
喻婵摇摇头,用手背匆匆拭去脸颊上的泪痕。
话是这么说,但他脸上分明挂着宠溺的笑,像是算好了她的回答,紧跟着接了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那,”温柔磁性的声音在耳边顿了顿,“想要个什么补偿?”
这话被秋夜的风送入怀里,喻婵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掌心的手机。心头的某个念头蠢蠢欲动,从被深埋的缝隙里悄悄探出意念的尖芽,某些话在嗓子里,几乎要脱口而出。
今天,并不只是那位万众瞩目的少爷的生日。
同一天生日的,还有她。
就是出于这个原因,那天姜晴来找她定聚会日期的时候,喻婵出于一些隐秘的私心,将日子选在了今天。
从小到大,几乎没人为她庆祝过生日,更不用说“生日聚会”这种只在别人的故事里出现过的词汇了。
以前父母在的时候,他们还会打电话回来,祝他们的宝贝女儿生日快乐。
爸爸妈妈工作忙,而且很辛苦,喻婵一直都知道。不管有多羡慕别人,她从来都没在父母面前闹过。
每次这种时候,他们总是会愧疚地叹气,保证等明年回家以后,给她把生日聚会补回来。
她就这么盼啊盼,从六岁,盼到十岁,然后就再也没有明年了。
在乎的人不在了,生日对她来说就没了意义。
在喻婵的认知里,这个日子和其余364个普通的白天夜晚没什么不同。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经过这天之后,她的年纪就要再往上加一个数字了。
可是今年不同,看着手机里银行发来的生日祝福短信,喻婵忽然想,如果在这天和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唱歌,对于她来说,也算是圆了一个小时候未完成的梦了吧。
今天的饭,即使程堰不在,她也吃得很开心。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融入在一片欢声笑语里,第一次有一群人愿意停下手里的动作,耐心听她絮絮叨叨一些无聊的琐事。
她应该知足的。
但,听见程堰柔声询问她想要什么补偿的那一刻,她差点儿就把那点儿痴心妄想说出口了。
人要知足。
她反复在心里重复这句话。
今天能和大家开开心心地吃饭,能在结束之前见到程堰。已经足够了。不要再奢求一些本就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想要的太多,欲望无法被现实满足,就会陷入绵长的痛苦之中。
这个道理,她一直都懂。
脚下的地板忽然变得颠三倒四,好像开始向左下角倾斜了。
喻婵站不稳,摇摇晃晃地调整姿势,眼睛里朦胧地聚着一层水汽,说出口的话转了个弯,变成了:“迟到的人要罚酒,待会儿你不许赖账。”
程堰眼疾手快地伸出手,虚虚地搀着几乎要摔倒的她:“这是喝了多少酒,他们灌你了?”
他的声音好听极了,落在喻婵心头,就像珠玉碎落在白玉盘上,叮叮当当地响,勾得她一颗少女心七上八下,几个回合就被杀得丢盔弃甲,沉醉在这样的温柔里。
她一边沉溺,一边悲伤地想,想要尽力让时间停在这一刻的她,就像是个站在海边的小孩,努力要握住掌心的流沙,掌心攥得再紧,也只是徒劳无功。
潮汐起伏,大浪淘沙,最后留下的,只有一片虚无。
“没有。”
酒意逐渐控制住她的意识,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湿漉漉的。
程堰扶着她坐回车里,旁边的商铺亮着灯红酒绿的光,交织着映在两人旁边的车窗上,显得这一切都像是误入的一场幻境。
大脑越来越木,控制不住地想要絮絮叨叨,喻婵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喋喋不休,但说了什么内容,她已经感觉不到了。
唯一记得的,只有程堰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睛,还有他低缓的轻笑。
她说一句,他应一声。
让她凭空产生一种自己正在被人重视的错觉。
在这片狭小又私密的空间里,她成了主宰这里的主人。
渐渐地,她讲累了,眼皮沉得仿佛坠着千钧重的秤砣。
意识迷离,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他笑着说:“想睡就睡吧,待会儿我叫你。”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再次醒来,窗外的天空依旧被沉沉的夜幕笼罩着。酒精被代谢掉大半,除了头有些胀,基本上算是清醒了。
她点亮手机,上面显示此刻已经临近十二点,旁边餐厅里橙黄色的灯光倾泻而出,四周时不时跑过几只流浪猫,几乎看不见人影。
车里没开灯,程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喻婵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苍凉感,和那种小时候睡了一觉,醒过来发现父母还没跟她告别,就悄悄离开去工作了的感觉一模一样。
她慌乱地扒开车门下车,指尖的动作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睡醒了?”
程堰正半曲着腿,单手插兜靠在车尾,见喻婵下车,出声示意自己的位置。
喻婵忽地松了一口气,歉疚地捏着手指:“对不起学长,我刚刚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倒不至于,”程堰修长的指尖正把玩着一枚黑金色的打火机,烫金的机身透着一股古朴厚重的光泽,显得神秘又危险,“不过,你倒是说了很多有意思的事。”
喻婵心里咯噔一下,她只记得自己刚刚说了很多话,但具体是什么内容,一个字都记不清了。她偷偷观察着程堰的脸色,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跑出来,生怕把最大的秘密暴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