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廊柱间布满了暖黄的灯色,整个建筑像是从龙鳞上借来熠熠生辉的颜色,像是要把单调的黑夜撕开一个大口子,把浓烈的彩绘泼洒于天地。
她清楚的分辨出西南角,有个颇具规模的戏台,空气里还有刚刚散开的人们的烟酒气和丝竹声。
兰烛脚依旧跟着往前,但眼已经被这种如画卷中如史诗中的浩瀚所吸引,她攫取了脑海中所有的文字和画面,小到诗句选段,大到影视纪录片,无一能描绘出她所见到的场景。
恍惚间,她光顾着看景,没看着路,一不小心撞上了个什么东西,质地粗糙,横艮巨大。
兰烛撞疼了,摸了摸脑袋,正要抬头,耳边传来瓜皮帽的指责:“哎呦,小心点,这可是百年的古柏,精贵的很。”
兰烛抬头向上看去,那高大的柏树把树杈交错进云里,遮天蔽日,老腐的躯干插进土里,把风雪踩在脚下,像是个威严的守卫,怒斥着她这凡人的闯入。
兰烛赶紧把脖子一缩,低着头往前走,不再留恋于浮光掠影。
直至正厅,一行人才停下来,兰烛抬头,便见正上方的匾上用小篆写着的是“浮京一梦”四个大字。
瓜皮帽转过来小声叮嘱,“这进去,就是四爷的住处了,别瞎看,别瞎说,这是规矩。”
四人曲曲折折走完回廊,林伯叩了叩门,像是得到了回应,而后推门而入。
兰烛低着头,看到地面上全是苏式御窑锻造的反光金砖,她从前在书上看到过,这苏式的金砖原是铺在皇宫贵胄的卧房里的,不足五公分的方形砖锻造价值就要四千元,如今来到此处,光是这地砖就如此奢靡,兰烛更不敢看那玄关雕刻和窗棂浮花了。
兰烛觉得,这江二爷可能真和传言一样,有着通天的本事,是个富庶的老人家。
林伯引他们到主厅,兰烛抬头,不见人,却只见到密密扎扎的红玛瑙串成的珠线帘子后面,蔓延着缥缈的烟雾,像是炉内焚香。
林伯微微一躬身,对着那珠帘后说到,“二爷,客人已经带来了。”
瓜皮帽立刻躬身,兰志国也弯下腰,连带着兰烛也跟着猫着身子,等在那儿。
她猫了许久,都不见回应。
兰烛心想,这老爷子,可能年岁大了,耳朵不太好使。
若是她现场来一段穆桂英挂帅,酣畅淋漓地喊上一句“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或许能跟隔壁的二大爷似的,给这位江二爷提提神。
只是下一秒,她就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儿后悔。
她只是稍微正了正身子,耳边就传来一阵低吼,那声音怎么说呢,像是窥伺在风雪夜里孤身走的猎物的狼匹。
兰烛疑惑望去,果然在玛瑙珠帘后面,看到了一双碧绿的眼睛。
因隔的太远,它之前又是趴着,兰烛根本没有看见。
现在,它已经完全站了起来,结实的脚掌落在那青花瓷花纹的编制地毯上,肌肉结实精壮,獠牙龇出,气息吞吐。
这便是一只成年的大约有百来斤重的阿根廷杜高犬,据说这种犬的繁育初衷,是猎人为了狩猎美洲狮和野猪。
兰烛知道,这是禁养犬。
兰烛见过一次这种犬,隔离的邻居孩子因为风筝掉进了别墅区的一户人家,翻墙进去捡。不久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啼哭声,任凭那主人家拿着手臂粗的钢棍敲着那杜高犬的脑袋,直至那犬被活活打死,也不松口。
血肉模糊之间,兰烛见到那裸露的森森白骨。
如今她眼前这只,只会比当时那只,更为庞大恐怖。
它的脖颈没有项圈,身上没有铁链,即便是兰志国瓜皮帽和林伯三个成年男人在现场,它想冲过来咬断她的脖子,也是无人能挡的结果。
许是恐惧使得她的反应迟钝,兰烛依旧直着身子,死死地看着它。
这在那目中无人的杜高犬眼里,简直是一种挑衅。
它狂怒而吠,龇牙咧嘴,后腿微微向后登,尾巴下垂,强大又健硕的肌肉开始蓄力,嘴边的口水再也搂不住了。
兰烛认命地闭上眼睛。
只在此时,清冽的声音在木质家具厚重的背景中响起:“貔貅。”
那声音不大,淡的如同霜间上的月光,言语碎片落在人身上,冷地人打了个寒颤。
那犬,立刻做回了原位。
而后,兰烛见到帘子后面的人,微微半起身,先露出来的是一截白皙的手骨,覆盖在那犬全墨色的头顶,看不出来有用任何力道,只是那叫做貔貅的恶犬,全然没有了刚刚的嚣张,只是耷拉着脑袋和尾巴,低声地呜咽着。
兰烛知道,那是狗害怕的表现。
兰烛一瞬间就想到了文化课中提到的自然界的食物链。?
那人完全起身,落地于窗前,只留一个被暖黄灯火剪裁的背影,玩弄着手上的折扇,眼神从未落在兰志国他们一行人分毫,语气不痛不痒:“林伯,如今我的宅院,门槛竟如此低了么。”
林伯肉眼可见地慌张了一下,而后像是提醒到:“二爷,是周先生安排进来的。”
“周昌?”窗前的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哦,说有只鸟,让我见见,有这回事来着。”
“二爷,我们父女从杭城来是因为……”兰志国卑躬屈膝,就差没有跪倒在地上了,急不可耐?,好似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那就带人进来吧。”那个男人靠着窗边,又坐了下去。
兰志国连忙带着兰烛往里头走,却被林伯拦了下来,他恭敬到:“让兰小姐,一个人进去吧。”
空气中隐约有一种辛辣的椒香,混在木质沉厚的空气里,一时间压迫的人乱了呼吸的节奏。
兰志国看了兰烛一眼,兰烛对上兰志国苍老的眼睛,在那里面看到了很多东西,有希冀有迫切唯独没有对自己的不舍。
兰烛微微躬身,撩了帘子,谁知刚刚猫着身子猫得太久,脚下血液不循环,一不小心,跪坐在地上。
那杜高犬在审视她,她不敢抬头,只得将就就半跪在地毯上。
“抬头。”那如霜月的声音再度响起。
兰烛缓缓把头抬起。
只是与她料想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不一样的是,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个风雅俊秀的男人,他着一身黑,额间发梢微长,眉骨凸显,金丝边眼镜下,上扬的丹凤眼却配着微褶的双眼皮,那双眼,古怪极了。
他的眼睛狭长,本是很古典的桃花眼,若是换做别人,一定妖娆艳冶,但他眼神里的幽深的黑色像是阴雨密布的天,本该如水一样清澈的瞳孔里像是布满了沼泽里的淤泥,是鹰隼爪下腐朽的猎物,是修罗脚下腐败的玫瑰,是战壕里炮火连天后的破败,总之,是一切让人觉得后脊一凉,膝盖一软,象征噩运的压东西。
那时的兰烛说不出来,江昱成的那双眼睛,到底哪里古怪。后来种种,她才知道,他的眼睛,古怪就古怪在你一与他对视,就被他无边的墨色都吸引,直至沉溺到死亡,都不曾有过半刻的清醒。
他只是淡淡地扫过片刻,便又把心思放在了他手中那把折扇上。
那折扇上画的西湖三月美景,烟雨断桥。
他说:“从杭城来,学的是京戏?”
他的眼神再度侵略,只是对着她的时,兰烛却看不出来一丝情绪。
她害怕与这样没有情绪的人打交道。
“是。”兰烛低下头,她声音不由地颤抖,“学京戏已有十三年。”
“会唱《白蛇》?”他头也不抬。
兰烛吞了吞口水,她觉得自己的嗓子此刻干得冒烟,犹豫间一扫过那貔貅,又见它皱着鼻头边的皮肤褶子,恨恨地龇着她。
那江二爷就这样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外面不断落下的雪花,不动神色,但语气里好似是不耐了:“就唱一段游湖吧。”
兰烛吊着嗓子,一开口,声音竟然竟然不可控制地发抖。
“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面,那一边好楼台紧傍着三潭;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微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1)
这段“游湖”本不难唱,大约她唱到“寒”的时候,原本婉转的嗓音直直地将那字吐了出来。
兰烛自己也惊着了,游湖这段她十岁就开始唱,从未唱的如此失败过。
兰烛不由攥了攥手心,她眼神落在地上,不敢看眼前的人,只盼着他不是行家,对她的失误发现不了。
眼前的人把折扇一阖,指间触碰着玉制的扇骨,未等兰烛接着唱第二段,就先说了话:“白白费了这十几年的功夫。”
林伯听完这话,作势就要拦了兰志国一行人出去。
兰志国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哪能如此罢休,他直接扑通一声,死死地跪在地上,用膝盖骨抵着内外室分隔的陇边:“若是嗓子不行,二爷您看这丫头长相……您只要能看上,就是您说了算……”
江昱成突然听笑了,淡淡的笑声萦绕在兰烛的头顶,而后和灯影一样,不着痕迹地落在她身上,问兰烛,“他说了,算吗?”
兰烛抬头,江昱成在看她。
他微微翘着二郎腿,坐在那灰白色羊毛垫子上,问她的时候脊背依旧挺的很直,跟刚刚不一样的是,他的眼里,带了更多邀请——
需要付出代价的、致命的蛊惑和邀请。
第3章
那样带着蛊惑的邀请有一瞬将让兰烛误以为江昱成的眉眼里竟然离奇地泛起柔光,直到兰志国的一声“阿烛”把她拉回了现实。
”兰志国:“阿烛!你说话啊!”
兰烛收回目光,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身上的雪水已经被屋内的暖气烘干,她咬了咬牙:“是,他说了算,只要二爷给个机会。”
她的声音单薄,像是冬日里将将结好的一层脆冰,掐一下旧要碎成片,但趁你不注意,那些碎片又会重新聚拢,再度袭来,甚至带着点锋芒,很是有趣。
江昱成听到她这话后,才抬眼打量了她。她半跪在那儿,散落的几根发丝捎带着从外面带回来的霜雪,化成细密的水珠,留在她额间,倒像是被这屋子里的暖气熏出来的汗水。
原是带着求人的态度来的,说这话的时候,话底却带着点锋利。
他的脊背这才离开了那古藤木色的古式座椅,身子往前倾了倾,用幽幽的眼神盯着她。
兰烛没挪开,僵硬地与他对峙。
她不敢大声呼吸,因为他的眼神,好似要把她看穿,她甚少,应该说是几乎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有压迫性的男人,那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不该因为她这种蚍蜉一样的人来叨扰他。
过了许久,他盯着她倒影着灯光的眸子,淡淡地说到:“可是你已经浪费了你的机会。”
兰烛没有经过思考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可以再来一次……”
江昱成挽着松垮垮的袖子,把眼神收了回去:“你不诚心,我留你无用。”
他转而对林伯说“送客。”
“这……江二爷、阿烛才十九岁,您给她一次机会吧……”兰志国拦过林伯,抓着兰烛冲到江昱成面前,他攥着兰烛的手,“阿烛,算我求你,算我求你,兰家不行了,你哥不行了,你不是说,欠兰家的,你终有一天要还的吗,还有什么时候,能比得上这个时候的兰家更难,还有什么时候的兰家更需要你的帮忙呢。只要你点个头,只要你点个头啊!”
那阿根廷杜高犬此起彼伏的叫唤,驱赶着他们这群不属于这里的闯入者,混着兰志国近乎于哽咽的声音,落在兰烛的耳朵里,刺得她的心莫名地疼。
她的确不想再欠兰家了,不想再回到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