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中垂头站着的人微微一怔, 似是没想到那般大火中,贺凛竟还能脱逃,不过叶萧既然如此说来,那便是得了确切的消息。
那人目光一沉, 很快问道:“侯爷, 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想来贺凛这次伤得不轻, 叫他这般受了罪,那便好好准备一下贺礼,前去聊表歉意好了。”
*
耳边逐渐开始传来声响,像是迷蒙的梦境,又像是清晰的现实。
晏明月感到眼皮逐渐轻缓了过来, 微动了下指尖, 缓缓睁开眼。
如梦初醒, 头顶的流苏映入眼帘,随即便听见银翠一声惊呼:“王妃醒了!”
晏明月仍有些头疼欲裂,但身子已是恢复了些知觉,意识逐渐回炉,她有些艰难地撑起身子,一旁的银翠便连忙上前扶住她:“王妃,您慢些,药效未过,来人,快去叫苏太医。”
晏明月很快反应过来,慌乱转头便当即问道:“王爷呢,王爷怎么样了?”
昏迷时的梦境中,那场大火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是贺凛将她护在怀中,坚定而沉着的眼神。
只是清醒过来再想起入目骇人万分的伤势,晏明月便见银翠闻言神色一变,像是不知如何开口一般。
晏明月当即便掀开了自己的被子,起身时脚步有些虚晃,险些跌倒好在银翠扶住了她:“王妃您这是要去哪,苏太医已经替王爷看过了,王爷现在还未苏醒过来,您还需要静养。”
晏明月却像是听不进去半分一般,一把撇开银翠的手,站稳了身子才急不可耐迈开步子一边问道:“王爷在哪,本宫昏迷多久了?”
银翠见晏明月执意要起身也只能连忙跟上了晏明月,答道:“王爷在隔壁院中,王妃昏迷了大半日,苏太医用药理替王妃排出了体内的药性,但还不知这药是否会对王妃的身子造成损伤,还得请苏太医看过才……”
话音未落,门前一道匆忙的身影赶来,一见晏明月忙阻拦道:“民妇见过王妃,苏太医交代王妃还需好生修养,还请王妃快快回榻上,苏太医马上就来。”
晏明月脚下步子一顿,上下打量一番来人,却并非认识之人。
面前的女子面容清秀,瞧着岁数不大,有股子小家碧玉的感觉,但身着清雅淡朴,又自称民妇,晏明月微蹙黛眉,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后退半步垂头恭敬道:“民妇林氏,家夫与王爷此前有些交情,听闻王爷今次要前去东岭为老夫人贺寿,这便邀约了王爷顺道来淮安小聚,只是没想到途中会……”
淮安。
晏明月忆起贺凛所说在淮安的老友,那眼前这位便是他的夫人了。
但晏明月此时无心寒暄,浅浅看了林氏一眼,快声道:“本宫并无大碍,王爷此时情况如何,本宫想去看看王爷,不必再传苏太医,还请夫人带路。”
林氏犹豫了一瞬,显然有些为难,也不知是在担心晏明月的身子,还是在担心叫晏明月瞧见贺凛的情况。
踌躇片刻,也当知晏明月心系贺凛,哪能当真安心躺下,见她似乎并无什么大碍,这便松了口:“王妃这边请。”
一路跟着林氏绕过小院,这里应当是这位老友的府邸,不算阔气,但也沁心雅致,快步走到院门前,一名陌生男子正和北风在说着什么。
被绑前的记忆涌上头来,晏明月当即怒了眼眸,大步上前,还未开口北风便先一步双膝跪在了晏明月面前:“王妃,属下罪该万死,是属下办事不力,王妃要责要罚,属下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话末,向来刚毅挺拔的北风尾音似乎还带起了哭腔。
一旁男子忙上前半步,躬身向晏明月作揖解释道:“王妃莫怪,在下岳廷安,乃王爷旧识,此次一事还未能全数排查清楚,但请王妃莫要怪罪于北风,那奸臣使了易容之术,先后化作北风和银翠的模样骗过了守卫,这才叫事情陷入难局之中。”
跟在身后的银翠闻言也站了出来:“是啊王妃,奴婢被那人绑在草垛后面,亲眼瞧见那人化作了奴婢的模样,骗了其他下人,还明目张胆将您掳走,若要怪,便将奴婢一并责罚了吧。”
易容术。
晏明月眉心突突直跳,她那时分明察觉有些不对劲,可到底是没了那防备之心,可疑的草垛也未曾细看。
是她的大意害此事遭遇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又怎可去怪罪旁人,况且也不是他们的错。
晏明月沉重地闭上了眼眸,而后再睁开,眼底一片深幽,抬手扶起跪地不起的北风,沉声吩咐道:“备些热水,本宫去看看王爷。”
说罢,晏明月伸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静谧无声,晏明月进屋便瞧见了那个趴在床上背部朝上的身影,一动不动趴在床榻上,甚至连微弱的呼吸也感觉不到,就像是没了生命体征一般。
晏明月心下一惊,面色顿时难以再保持平静,连忙上前几步,伸手探上贺凛的鼻息,才缓缓松了口气。
他只是太虚弱了。
心像是被什么揪紧了一般,晏明月视线落到贺凛已经被处理过的背部,药草铺在伤痕上,密密麻麻一片,已没有了出血的迹象。
应是除了伤势还未来得及整理别的,侧趴着的脸庞上血和污泥混杂在一起,还有被黑烟烧过的痕迹,将他脸庞早已折腾得再无半分原本的俊美可言。
狼狈得,令人无法将他与他平日里矜贵淡漠的模样结合在一起,他总是沉冷的,稳重的,眼神里有时会带着与他年纪不符的嚣张气焰,有时又会带着划破冷冽的炙热。
只是如今,却痛苦地将眼眸紧闭,抹不开浓雾的剑眉微微皱起,像是沉睡中也在承受着令人难以想象的痛楚。
晏明月看得心头一阵刺痛,转头便见银翠已匆匆忙忙将热水和毛巾备来了。
晏明月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心绪平稳了几分,这才上前接过银翠手中的东西,轻声道:“你先退下吧。”
晏明月声音很轻,语气很淡,令人听不出情绪。
银翠一愣,看了眼屋中趴着的身影,心底一酸,抿了抿嘴不再多说,很快退出了屋中。
晏明月隐约听见屋外刻意压低声音的谈话声,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她也无心去细闻。
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葱白的小臂,温热的水在上方冒出层层热气,伸手探进热水中浸湿了帕子,缓步走到贺凛床边坐了下来。
血和泥污擦去后,他本身立体俊美的五官便再次显露了出来,只是苍白的脸色和干涩的唇让他仍是显得虚弱不堪。
浓密的眼睫微颤着,像是在诉说他的痛楚,他本该是姿态高贵,冷血睥睨的模样,眼下却因为她,显得十足可怜,再无半分气势。
晏明月收回眼神,在热水中洗净了帕子,清澈的水顿时晕开深重的血色。
除却背部的伤势,手臂和腰侧也有不少烧伤红肿的迹象,心下不由想到当时大火缭绕的场景,他究竟是何来的勇气,竟就这么无所畏惧地冲了出去,他就不觉得疼吗。
眼眶止不住地发酸,晏明月指尖细细抚过那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肩胛处一道深长的伤口终是落入了眼中,但晏明月却全然想不出这是他何时所伤。
前些日子他们朝夕相处,贺凛因着解毒,连下床都难,又怎会遭此重创,如若不是这伤,兴许此次还不会落得如此艰难的地步。
晏明月凝神看着那道扭曲的伤痕,看着像是近来几日的伤势,伤口仍在微微向外渗血,边缘两侧有少许的结痂。
是何时呢?
晏明月忽的想到出行第一日的半夜,神色古怪的北风,匆忙而归的贺凛。
但心下仍是得不到确切的答案,晏明月只能将手上的动作放得更柔更轻一些。
直到将身侧擦拭了一遍,晏明月刚放下帕子,便闻门外传来声响,一转头便见银翠带着苏太医赶了过来。
晏明月连忙让开身子将衣袖放了下来:“苏太医,王爷怎还未醒来,他的伤势如何了?”
其实苏延刚给贺凛瞧过不久才离开,这药也是刚敷上去没多久。
晏明月醒来便冲了过来他自是没能想到的,可如今叫晏明月瞧见了贺凛这副模样,要说些搪塞的话自然也是说不下去了。
苏延抿了抿嘴,才清了嗓缓声道:“王爷背部遭被重物砸伤,房梁燃火砸在皮肉之上自是伤得不轻,如此已是缓住了王爷的伤势,不过伤势太重,这一时半会自然也没办法痊愈,失血过多令王爷如今意识涣散。”
那根巨木被烈火灼烧,定是滚烫不已,直接砸在贺凛背部,不仅巨大的重量会令他难以负荷,就连巨木上的灼热也更是叫人难忍。
难怪会有如此严重的伤势。
晏明月喉头干涩,强忍着眼中泪意,干涩道:“那他何时会醒过来?”
苏延闻言摇了摇头:“老臣也只能就王爷的伤势先替他止血疗伤,能否苏醒过来,也只能王爷的造化了。”
第41章
贺凛混沌的梦境中像是闯入了什么陌生的记忆。
贺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这些像是自己脑海中所拥有的记忆,却又压根不记得这里是何处。
他像一个旁观者一般站在原地,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将他隔绝开来。
他们看不见他吗,为什么无人与他交谈, 为什么都带着漠视的神情。
贺凛觉得身体轻飘飘的, 眼前一幕幕从自己眼前闪过, 他却无法去靠近那些触手可及的事物,有什么要在脑海中炸裂开来,却又蒙着一层厚重的迷雾, 揭不开也看不清。
他为何会在这里?
他要去到何处?
兵荒马乱, 硝烟四起。
浓雾散开之际, 贺凛才赫然看见自己竟是身处皇宫, 可皇宫为何会是这副模样, 厮杀和惨叫声混做一团, 鲜血长流,洒在冰冷的宫墙上。
贺凛心头猛然一惊,忽的意识到什么,一转眼金銮殿前一道素白的身影匆忙闯入, 他当即认出那是晏明月的身影。
然而下一瞬, 他又看见身披铠甲的叶萧满目狰狞, 身后跟着来势汹汹的士兵,手握淌着血的利剑沉步跨入了殿中。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叶萧沉冷又带着诡异的嗓音在贺凛耳中响起,叫他顿时警铃大作。
贺凛发了疯似的往殿中冲去,眼前却是一道白光闪过,他完全没有能力去阻止眼前迅速发生的一切。
锋利的剑刃刺入晏明月胸膛, 她喉间甚至连声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 便重重倒在了地上。
“不!”一声沉痛的呐喊声被掩盖在了浓雾之下。
他的声音未能传到任何角落, 反倒像是被蒙在沉闷的角落里,很快化为乌有。
伴随着一道沉重的巨雷轰鸣声,贺凛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分毫,胸腔仍在猛烈跳动,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直到他亲眼看到自己冲入了殿堂之中。
可他无心再去想为什么会有另一个自己出现在这里,在猛然挣脱束缚的一瞬,他发了疯一般的奔向晏明月,想要抱起她的身体,却怎么也无法触碰到她。
身体穿透晏明月的尸体,大颗大颗的泪水糊湿了他的眼,颤抖的唇只能无助地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娇娇,不……娇娇,你不能死……这不是真的……娇娇……”
“皇城已经沦陷,就算你治好了腿,也再无力回天了,别做无谓的挣扎了,受死吧,贺凛。”
受死?
该受死的人,是他!
贺凛猛然起身,却见另一个自己,已然毫不犹豫将剑刺入了叶萧的胸膛,他顿时又僵在了原地,双眼空洞地看着叶萧缓缓倒在了地上。
这样又如何。
杀了他又如何?
他的娇娇,再也回不来了,世间万千他还未来得及带她一一领略,他还未为她守下这片江山,还未真正与她诉过真心。
可她已经,不在了。
心如绞痛,向上涌来的窒息令贺凛痛苦不堪,他却丝毫没有挣扎,像是放弃了求生的欲望一般,好像一切的感官都在这之中放大了。
他不想再顾忌任何,只想抛下一切,随她而去。
“本王身边,便当真无半分值得你留恋的吗?”
“你道若想与你和好,除非本王重新站起来……我已重新站了起来,你怎不愿再等等我。”
“骗人,你从未想过回到本王身边,对吗?”
似梦似幻,这些话贺凛觉得自己似乎当真说出口过,却又无半分印象,他为什么会说这些话,他的娇娇,已经奔向了他,是他的无能,未能将她紧紧抓住。
那此刻是梦吗。
为什么他会做这般沉痛的梦,真实得就像是当真发生过这样的事一般。
贺凛几乎要分不清虚实,他看见另一个自己猩红着眼眸抱起晏明月的尸体,一步步朝着金銮殿外走去,每一步都异常沉重,犹如他的心一般,在不断下坠。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