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时景了。
三月的狂风大作,他头发剃得极短,孑然一身蹲在路边,低着头,身上是单薄的帽衫,背影落拓颓,像只走失喝醉的小狗。
直到有男人抱着矿泉水小跑过来,大概是他朋友,边拍他的背,边递过水给他漱口,“还难受吗?”
一遍遍重复安抚,“吐了就好了,吐了就好,时间长了,什么都会好的。”
城市森林的霓虹灯闪烁,愈衬得天边几粒孤星黯淡,萧条的行道上,落叶瑟瑟地响。
“……时景?时景,你看谁来了。”
陆游岐惊慌失措地不停唤他名字,时景使劲掀开眼皮,在眼前这块地砖的格线末端,瞧见了一双球鞋定在眼前。
视线缓慢往上。
浅色针织长裤,菱格白毛衣,她羊毛外套挂在手上,颈上围了块儿奶杏色的围巾,衬得脸只有巴掌大,街沿的车子的大灯照得她脸雪白,唯有颊边泛着酒后的红晕,眼睛却愠怒地死瞪着他。
时景呆呆地望着,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他有点怀疑自己醉到深处,出现幻觉,因为眼前的一幕,实在像极了梦里,心里实在震荡,他甚至不敢伸手确认。
因为如果是梦的话,碰一下就溃散了。
余葵压下喘息,镇定自若冷声道,“日记还我了,我是不是得还你ipad,你这么走了几个意思?让我欠着你吗?”
时景似是没听懂,疑惑歪头,白皙泛红的指尖碰了碰她的裤脚。
这个醉鬼!
余葵生气把他手踢开,一旁的男人忙护着,“唉――小姐姐,你别跟他一般计较,时景他今晚喝了不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您原谅着点儿。”
“好像谁没喝多似的,我也喝大了,凭什么让着他。”
余葵觉得眼前这人莫名眼熟,转而跟他沟通:“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喝成这样给我送贺卡是几个意思?我要是没追出来,他是不是就一声不响走了?”
陆游岐舔了舔唇,不知道怎么替他答,正好兜里手机响,他忙接起来,“唉唉唉,马上马上,我好了,媳妇儿,你忍着点儿等等我,我马上就来。”
挂了电话,陆游岐神色为难。
“余小姐,其实我明天也在这酒店办婚礼。您还记得吧,今儿试婚纱时候,我还跟你打招呼了。是这样,我媳妇儿她刚喝了几杯胃特疼,在车上急等我送她去医院,明天就结婚了,忽然出这档子事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看,你跟时景也算老熟人,能不能替我送他一程?送哪儿都行,只要有个地方睡,别躺大街上,明天让人把腰子剌了就行。”
余葵没来得及说话,人就扔着时景一溜烟跑了。
偏她网约车的司机也这时候来电。
余葵追了两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只得退回来,用腿挡住时景就要倒下去的身体,头晕脑胀划下接听:“我穿白毛衣,等在酒店正门,您到了打双闪就行。”
挂断电话,她蹲身。
男人的眼睛又重新闭上了,只是紧紧攥着她衣摆一角,抽了几次都没能甩脱。
“这是毛衣不能熨,揪坏了你赔我!”
她趁着他神志不清,抬手戳他眉心,还一戳好几下,直到那冷白光洁的皮肤上留下指印,才不解恨地收手。
静静打量着他。
无论再看多少次,这还是视觉冲击力极强的一张脸,哪怕他眼下泛着疲惫的暗色,仍旧充满了张扬颓靡的帅气,眉骨和山根的折角比不少号称神颜的男星都更优越,鼻骨细窄高挺,轮廓锐利,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感。
比记忆中更深邃,多了一股硬朗刚直的英气,但永远精准地长在她贪欲的罅隙里。
余葵呼吸起伏,融化的湿气浸到围巾,她感觉思绪混沌漂浮,不知身处何处,眼泪落下来,但心里向来空荡缺失地地方却又不争气地饱胀,爱意撑到了嗓子眼。
她似悲似喜地别开头。
“真糟糕,你回来干嘛。”
第67章 第四个愿望
陆游岐回到车上。
打火后,扶着方向盘迟迟没动,跟媳妇嘀咕:“完了,明天时景不会揍我吧,人家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这让新娘子送他,万一出了什么事……”
他没说完就烦躁地捶脑袋。
“陆游岐,你老婆等着回家呢,开车!”
女人很有魄力地指挥完,才随口安慰,“你这也不算撒谎,如果余小姐她已经放下了,送老朋友一趟怎么了?你哥们儿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如果她没放下,这出顶多算制造个机会帮她想清楚,你就别叭叭了,揍一顿不会少块肉。”
马路边。
余葵皱眉指挥时景上车,他喝了酒倒是安静,像个精致的傀儡人偶,让干嘛就干嘛,偶尔睁眼,就是抓着人衣服不松手。
车厢里暖气夹着酒精浓度太高,酒意蒸腾,连她也头晕目眩,干脆降下车窗,揉着太阳穴,在寒风中混乱地思考着该把他送去哪儿。
住处肯定不行,还有合租室友,得考虑人家的感受,直接送他回家?
余葵偏头看他的脸。
“你家在哪儿?”
男人软绵绵靠在她肩膀,眼皮很薄,浓密的睫毛搭在眼睑,听到唤声才努力掀开。
黑色的发丝无意识蹭到她的颈窝,近在咫尺的呼吸扑洒在她皮肤上,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格外敏感,余葵颈后发痒,被挠得浑身毛孔都忍不住颤栗起来。
想到这个人是时景,一时又无法克制地心跳如擂鼓,头皮发麻。
她用手把他的脸颊托起来。
甩头让神志清明,又问一遍:“时景,我要修改终点地址,你家住在哪儿?车直接送你回家!”
这次,似是冷风把他吹清醒了些,迷离的瞳孔在触碰到她的眼神时,努力聚焦,但却没有回答问题,反而苦涩地轻声问她:“他怎么不送你?”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无意识的蛊惑,酥麻得像在咬人手心。
余葵触电般缩回手。
时景半阖着眼睛,无处安放的英俊脑袋晃了一下,额头又重新落下来,抵在她肩头。
余葵忍着不争气的心跳,把神绪抽离出来,反应他刚刚出口的话。
他干嘛这么问?
谁要送她?
交换一个呼吸后,想着他大概知道了谢梦行要结婚的事,她镇定冷声答,“他们明天要准备接亲,今晚睡酒店,没空送我。你不说,我就自己想办法了。”
回应她的是轻轻一声“嗯”。
余葵想的办法是把他身上所有的口袋摸了一遍,放在平时,她大概率不会干这么出格的事,但谁让她喝酒了呢,胆子和行动力都比平时惊人。
男人看着清瘦,但在军校训练多年,身上的肌肉都是硬硬的,哪怕隔着一层布料,还是触摸感受到那蓄势待发的力量感。余葵屏住呼吸,排除杂念,心无旁骛地把手机从他裤兜里抽出来。
面对开锁界面,她咬唇,犹豫一刻,输入19420108。
下一秒,解锁成功弹出桌面。
“你对霍金还真是爱得深沉啊,什么都变了,密码没变。”余葵把风吹乱到眉间的头发往后拨撩,深吸口气,点开微信。
她原本应该第一时间,点进打车程序看地址。
可惜好奇心在和理智的混战中大获全胜,加上酒精煽风点火,没等神志反应过来,指尖已经趁手机主人闭着眼睛,不道德地、自顾自地把列表划完一遍。
除去备注的亲属,几乎清一色的男生头像,好几个边角还带着国旗专属头像的边框,ID一看就是当兵的。
临近列表末端时,总算看到一个稍微年轻女性化的名字。
点开,聊天记录最近一次还在去年中秋,内容为他寄给小姨一家的中秋礼物已经到快递站了,让表妹抽空取一趟。
哪怕余葵极力克制,一簇小火苗,还是砰地不受控窜起来。
微信孤寡成这样……不像有女朋友的样子。
现在应该是没谈了吧?
为了验证猜想,她继续心虚地挨个点开通讯录、短信,把为数不多的几个软件都瞅了一眼,最后发现这手机所有的内容加起来,竟然连十分之一的内存都没占满。
相册里仅有的十几张照片,尽是迷彩服的军绿色,还有部队模样的篮球场,球员在拼抢。
2021大家常用的生活软件,某团、某宝、视频APP,他一个没有,简直让余葵怀疑他这些年去坐牢了。
账单最后一次消费记录,是在刚刚的酒吧,一次性刷了四千多块。
堪称时景过去这一年最大额的消费。
看到他过得如此惨淡,连女朋友都没交一个,余葵心里也就平衡了。
长舒一口恶气,她点开微信打车程序,查看他的最近订单和默认地址,打算把人送回家,可惜他最近一次打车,还是几个月前,路线是从机场回学校。
没有地址信息,喝醉的人嘴巴里又问不出东西,眼看车子离家越来越近,余葵只得把地址改成家附近的酒店。
用她的身份证办理入住。
前台的小姐视线不停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时景身上,男人太俊了,脸颊绯红,看起来醉得不轻,又乖又安静。
在听见余葵说只开一间时,女人没忍住又确认一遍,“就开一间?”
“小姐,如果您两位都要入住的话,需要登记入住人的证件哦。”
余葵头大,她哪知道时景的证件在哪儿。
回头,又把他上下的口袋搜一遍,翻出一本军校证件,打开确认了一眼,上边有他穿着军绿制服的证件照。
照片里,他寸头利落,眼神幽深,比过去多了一种剑锋藏鞘的深沉内敛气质。
前台接过证件,再次询问,“请问你们确定是认识的吧?”
余葵火气蹭地从脑后上来了。
哪怕时景长得再像块儿唐僧肉,她看起来是会捡尸的人吗?
压着怒意冷冰冰把他叫醒,“时景,认识我吧?我是你什么人?”
男人掀起重若千钧的眼皮,有一瞬不知所以,呆呆凝望着她,眸子里悲伤和脆弱感混杂成一种余葵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沉默地对峙了两三秒。
就在她以为又白问一场,生气转过身时,男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小葵,是我的小葵。”
很轻,低沉沙哑又含混。
余葵没忍住腿一软,仓促扶稳柜台。
把这句话每个字眼都在脑子里过一遍,只觉得又怒又恨,眼泪挂在睫毛上差点掉下来,强忍着憋回去,跟前台道:“证明完了,房间可以开了吧?”
指挥他到摄像头那拍了照。
脑子还是晕乎乎的,余葵带着他这个巨型尾巴,在酒店门口的药店买了纳洛酮片解酒,自己吃完,又扣两粒捏着他光洁的下颌,灌了半瓶水,把药塞进去。
时景喝呛了,矿泉水倒得太急,顺着喉结流进锁骨深处,打湿他的帽衫,余葵像妈妈一样,顺手替他揩了一把。
耐着性子做完这些,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厚道。
电梯速度很快,加重了人的眩晕。
不知道是不是酒后多话的缘故,她明明想保持缄默,嘴巴却没忍住絮叨地交待,“你那朋友可真不靠谱,喝成这样,就把你扔给我了……我就是看在咱俩过去关系还不错的份上,管你一下,不然我就把你扔大马路上睡觉了,明天你就冻死了,知道吗?”
电梯叮一声开了。
时景下意识动了下脑袋。
这一路吹了凉风又喝了水,他脸上的潮红褪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余葵总觉得他身子也比刚才站得直了。
倒是她,今晚喝的鸡尾酒里,不少是威士忌和白兰地打底,后劲儿很足。余葵心里有数,平时这个时间差,早就回家洗漱完毕,在梦里醉一夜,明早起来又是清醒的一天,现在却被耽误在这儿。
电梯抵达十七楼。
出轿厢时,余葵扶了一下门框才稳住身形。
开门、插房卡、开灯、把人扔到床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她擦了擦汗,坐在床沿休息片刻,直到呼吸喘匀了,晕晕沉沉爬起来时,才发现她的衣摆还攥着他手里。
枕头间,他黑沉漂亮的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睁着,像是清醒了,细看瞳孔却又是涣散的,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无论余葵怎么使劲儿拍他、抠他指尖,他骨节用力得都发白了,手上被她的指甲划出血皮都不肯松开。
“耍赖是吧?”
她哼一声,“你当我这样就馍办伐了吗?”
“莫、没办法――”
酒后吐字老咬到口腔的软肉,余葵松了松腮帮两侧的肌肉,试着重新发出这几个音,听起来还是有点笨拙,但总算不大舌头了。
把书和大衣扔到一边,她干脆利落地将胳膊和脑袋从白毛衣里滑出来,脱了这件毛衣,再把里头垂落的雪白色打底吊带,那根细细的带子扶回肩膀上挂着,才得意勾起唇角插腰,很有骨气地挑衅,“毛衣,你喜欢就送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