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斓却是实打实的武将风范,他十五岁便跟着祖父征战沙场,二十岁成牧守一方的幽州刺史,十年历练晓谋善战,治军有方,属稳扎稳打型将帅。
与季湛相比,却少了一份悍勇,以及出奇制胜的兵法诡道。
三年前,他自玄天骑一众副统中,一眼相中季以舟,看中的正是他与自己可为互补的优势。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没错。
当日飞棠关一役,季以舟率八千轻骑,冒险飞越大雪封山的刑台,一夜间奔袭千里,赶在北燕大军之前,先一步抵达飞棠。
联合守关主将滕磊提前布防,这才得以阻止北燕铁骑直接叩开国门的危机。
“你这趟回来的时机刚好。”
季湛手搭在义兄肩头,意指他恰好错过新皇的登基典礼。
数日前,解斓派人送来加急密函,令他得以先一步知晓宫中将要生变。
不过,义兄信中本意,是要他暂避锋芒,而非搅进宫变夺嫡的争斗。
“我晌午过后才到。”
解斓神色郁郁,有些愁眉不展。
他是一方大员,国丧回京,理应先进宫面圣,父亲却提前派人守在城门外,召他回家面谈。
新帝乳臭未干,他也知没什么好见的,如今掌权的是太后。
“以舟,你何必蹚这趟浑水?”
季湛笑而不答,拉着他按步当车,“走,给你洗尘接风,喝酒去。”
解斓暂且按下心结,跟着一边走,问道:“国丧期间,这京城哪家店还敢卖酒?”
季湛嗤笑一声,放低了声音,“大丧也不过走个过场,庆贺新皇即位要紧,谁敢真出来说道?如今这城里还敢卖酒的,自然要属醉风楼。”
“哟呵……”解斓诧异,对他刮目相看,“你恐女症好了?连花楼伎馆都敢进!”
伸手在他面具上敲了敲,“如今又不领兵打仗,你还戴这玩意儿作甚。”
季湛神情恍惚了一下,勉强一笑:“这不是、给兄长接风么。”
“你少来,我又不好这一口。”
“不然我去那种地方干嘛。”季湛强辩一句。
解斓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是了,你如今是定了亲的人,姨母今日都告诉我了,以舟,你怎会想起来……求娶昭宁长公主?”
季以舟不答,把话题转回他身上,“你呢,这趟回来,太夫人不看着你娶新妇进门,怕是不会让你回幽州的。”
解斓松开他,两手负在身后,眼风扫了他一下,“你倒是猜得准,父亲打算让大哥替我去幽州。”
季以舟指头蹭了蹭鼻尖,“也是,玄天骑精锐都在京畿,你自然也得跟来。”
两年前飞棠关一役战后,借着京畿换防,解太尉发布兵部调令,本意是要解斓趁此良机,带玄天骑回京驻守。
谁想玄天骑到了,解斓却未到,最后得任司隶督尉一职的,成了季湛。
解知闻对着儿子鞭长莫及,毕竟解斓自小跟着他祖父长大,对他这个父亲却有点阳奉阴违。
因着解斓的极力举荐,解太尉当时便也默许了,此次宫变,季湛率领的玄天骑也确实听命行事。
但季以舟心知肚明,太尉眼下已对他生疑。
“你别误会,我回来,还是接着整顿青、冀两州军务。”
解斓摆了摆手,飞棠关险遭偷袭,责任皆在青冀两州守卫疏漏,那之后裁撤将领、重整编制,两州军营大肆换血。
“还是冀北大营亏空军晌的案子?”
“如今这件事牵涉甚广,恐怕迟些日子,连滕磊也得入京述职。”
说到这儿,解斓抬眼看了看他。
两人默契已久,季以舟听明白他这句提醒,没作声,默默点了点头。
解斓点到为止,接着尴尬一笑。
“父亲要我出任五官中郎将,季督尉,如今兵部的军晌都得从你的手里讨要,到时咱们兄弟之间,你可得给兄长留几分薄面啊。”
五官中郎将位列二品,主理兵马调配、粮晌军需,各州五品以上将领的遴选、任命,都有独断之权。
这是派他来跟自己打擂台,太尉这一手,有些出乎季以舟的意料,啧了一声,嘀咕道:
“过河拆桥啊。”
作者有话说:
多年后——
解斓:兄弟,给点儿钱呗。
季以舟:没有。
解斓:大哥的面子不管用了是吧?
季以舟:天底下哪儿有男人管钱的道理?都跟媳妇那儿呢。
第20章 亲兄弟
慈宁宫。
因先帝母后早亡,空置了十数年,虽说有宫人定期打理,不曾荒废,但仅仅两日时间,也只收拾出日常起居的几处要紧地儿,其他宫室仍旧冰冷寂寥。
寝殿内间,鎏金鹤形香炉光华内敛,香气从纤长鹤嘴中冉冉吐露,一室清幽雅静。
季太后盯着那香出神,袅袅清烟,可在她眼前勾勒万般形状,这么消磨岁月的日子,她早已过惯。
深宫孤寂,她以为自己会这么一直冷下去,直到老死宫中,无人惦念。
谁想竟会有直登巅峰的一日,忙乱两日这会儿静下来,她倒觉得像做了场梦。
大宫女茜娘捧着个三尺来长的檀木匣子进来,走到她边上,轻悄唤了声:
“娘娘。”
季太后回过头来,扫了眼她手上的匣子,神情冷下来,“他又不来?”
“娘娘,这两日宫禁森严……”
茜娘蹲身将匣子摆在面前的小几上,含笑低声道:“太尉也是担心,万一被人撞见了呢。这不,刚遣人送进来这个。”
大丧期间,她当然知道解知闻避忌的是什么,季太后心想,她是刚死了丈夫的人。
匣子打开,有淡淡光晕腾起,里面静卧一只玉枕,上好的羊脂玉细腻润滑,隐泛水光,手摸上去又凉又润,似情人的肌肤。
茜娘抿唇轻笑,“太尉最知道娘娘的,天一热就容易犯头疾,夜里再睡不好,有了这玉枕,当可安枕无忧,一夜好眠。”
说得季姝心生喜悦,睨了她一眼,“你这张巧嘴,惯会哄得哀家高兴。”
“哪里是奴婢哄的,分明是太尉心心念念惦记着娘娘。”
季太后起身缓缓踱步,“听说解二郎回来了。”
茜娘回道:“是,太尉晌午过后派人来禀娘娘,说解刺史急着回京,路上感了些风寒,耽搁了半日,这才没赶上登基大典,怕病气过给陛下和娘娘,明日再进宫面圣。”
“这次解二郎回京,他的婚事也该定下了。”
季太后想到什么,定下脚步,忽地一笑,“你说,哀家把淳安指给他,怎么样?”
茜娘一愣,随即满面欢笑,“那自是极好,解刺史年纪虽大了些,论能力、前程、家世,没一样不是拔尖的,匹配淳安殿下正适合。”
“没一样不拔尖……”季太后喃喃咀嚼这话,想到季湛,心头升起烦闷。
“叫秦大明进来。”
“是。”
茜娘应一声,出去唤人。
秦大明进来时,便听太后在上冷声问话:
“今儿国公府没人进宫么?”
“没、没人来。”秦大明连忙回道:“季督尉专门跟奴婢说了声,道国公夫人前些日子照料国公爷废寝忘食,过于劳累,也病倒了,家中子侄辈无职在身,恐怕礼数不周,失礼损得是太后娘娘的颜面,叫他们都守在家里了。”
“无职在身?澹儿好歹是世子,陛下登基大典,怎能无故缺席?”
太后愠怒,一拍扶手,“哀家就知道,他做了十几年世子,他爹好端端的,忽然把家主传给了季湛,他怎能甘心服气?”
眼下更甚,想了许久的长公主,也被季湛横刀夺去,以季澹的性子,这种时候,还能在家坐得住?
季澹这会儿确实不在家。
头天收到长公主下嫁季湛的消息后,他就在家里大闹一场,苦于府门四下把守严密,季澹冲进国公夫人的小院,险些把那尊日夜供奉的玉佛给砸个稀烂。
季澹坐在椅上直喘粗气,看一眼上首的母亲,仍旧端坐不语数动佛珠,安详得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我要进宫找姑母,她最疼我,定会为我做主。”
听了这话,崔氏手指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长公主出降,如今不就是太后说了算,你还要去自讨没趣?”
季澹一愣,咆哮如雷,“那你去告诉他,陆霓是我相中的世子妃,他再敢跟我抢,我……我告诉父亲去。”
崔氏掀起眼帘,枯瘦的脸颊上法令纹深刻如裁,是极显刻薄的面相,看着儿子的眼神,像在看个傻子。
季澹被她看得气势委顿,那人抢了本该是他的家主之位,抢了原本最疼爱他的父亲,哪里还在乎再抢一个他想要的女人?
眼下这国公府,母亲枯坐佛堂多年,早已不理家事,其他几房仰仗的国公爷卧床不起,也都纷纷倒戈,就连府里大小管事都听他的。
他困坐孤城,无援可求。
最后,季澹让贴身小厮带路,从墙根下的狗洞钻出府,放眼整个京城,没一个人能帮他,只得蹿至坊市,包下整间醉风楼。
一日买醉,被楼里的姑娘哄得忘乎所以,哪里还记得什么烦恼。
夜里,他哼着小调儿、脚步踉跄出了醉风楼,顶头撞见仇人迎面走来,一时间怒从心头起,乜着惺忪醉眼,恨声怒骂:
“季湛,你个狗……”
话刚出口,一支弩|箭自季以舟袖口激射而出,擦过他脖颈直直贯入衣领。
箭势劲猛,径自带着人连退三步,牢牢钉在身后的廊柱上。
弩|箭位置稍高,季澹被提得踮起脚尖才勉强挨着地,一摸脖子,抹了满手血,吓得顿时咬到舌头,大喊:
“撒……人啦……”
可惜他只带了个小厮,从前出入随行的护卫家丁一个也无,实在没本钱做威做福,一眼瞧见后面的解斓,大声求助:
“解二哥,快救救我。”
解斓半转过头,只当看不见。
他知道季以舟的过往,比其他人都多。
对于他与季家的种种,选择袖手旁观,是对兄弟最大的支持。
季以舟缓步踱上台阶,面具下薄唇微勾,笑意温和,仿佛刚才一见面就要人命的,根本不是他。
然而眼前这张狰首面具,曾经是季世子的噩梦。
季湛刚认祖归宗那会儿,世子爷就纡尊降贵,亲自上门示威,警告的话还未出口,只伸出一根手指头,面前这人眼都不眨一下,就把他手指掰折了。
那一次,他分明瞧见面具上狰狞的凶兽,呲牙朝他冷冷一笑。
更可气的是,当他告状到父亲面前,昌国公却一味和稀泥,笑容可掬地替两人说合:
“你五弟出身军伍,脾气不大好,你们是亲兄弟,澹儿你做兄长的,就该委屈一些,以后多让着点他。”
季澹暴怒,他那么多兄弟姐妹,哪个不是亲的?在国公府,谁见了他不是大气儿不敢喘一口,怎么到了这个,就得他受委屈?
“世子好雅兴,国丧期间饮酒狎妓,当以大不敬论处,待会城防司把你押走的时候,本督会跟他们打声招呼,给世子挑间舒服点的牢房。”
如今,不论在家还是在外面,面对季湛,世子爷再委屈也得受着。
季澹咬牙忍着疼,把领子上的箭拔下来,强撑硬气“呸”了一声,拔腿往阶下跑,边跑边喊:
“世子爷我玩儿过的美人儿多了去,长公主那也不稀奇,你愿意捡本世子吃剩下的,只管拿去就是。”
这一回,他非要逞了这趟口舌之快不可,生怕又被他一箭打断,语速快得惊人,一边说,抱头发足狂奔。
去路被解斓拦得严严实实,他伸出一臂,脸色严肃:
“长公主是何等身份,怎容你随意攀诬。”
身后,季以舟已一把揪住季澹的后领,反手将人往地上掼去,沉声道:
“你再说一遍!”
解斓抬手微微按住了他,冷静摇了摇头,提醒他莫闹出人命。
如今太后掌权,季世子可辱不可杀。
季澹正是吃准了这一条,知道季湛在人前最多吓唬吓唬,却不敢真要他的命。
他被摔在青石板上,疼得冷汗都下来了,却笑得滚来滚去,一手指着季湛。
“你不相信?”
要不是当年那老妇无能,事到临头把人给弄丢了,陆霓中了“消愁”,怎能逃出他的掌心。
“不信你自己去看啊,她在公主府养了多少小白脸,季湛……哈哈……哈哈,你上赶着求娶她,这顶绿帽戴得可还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