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闻言,一捋胡须,看透世事的苍劲眼眸多了几分欣赏,“大奶奶倒是比大爷还强上一些。”
秦狩没吭声,莫名听了这话气不顺。
喊来秦东,“去,开爷的私库,支一千两银子给她送去。”
秦东是秦狩的亲随,自幼便和秦西,秦北,秦南,秦中一起训练,大一些,被秦仕送到秦狩身旁,既是下属,又有保护他的意味。
只秦东是个不开窍的,先是高声应了声是,而后挠挠头,“二爷,她是谁啊?”
“扑哧!”秦中率先笑出来,见秦东怒目而视,“自然是大奶奶......”
“谁是大奶奶?她是你哪门子的大奶奶?”
秦狩原本就气闷的气儿更不顺了,笔一撂,拿起马鞭就往外走。
秦东见秦狩透着郁闷的背影,喃喃自语,“不是大奶奶,难不成是二奶奶?”
第5章
秦中是几人中的老大,他可没有秦东那般憨厚啥也不懂。
二爷这状态明显不对。
他平日里除了练兵杀敌有些情绪,平日里万事不理的。
怎么一听到大爷大奶奶就上火?
难道,是看不惯大爷屋里一个接一个的进女人,就连军中也带着丁家小姐伺候,大爷这是瞅着人家眼红了?
他这么想的,也这么说出来。
张先生整了整素白衣冠,看傻子似的看向秦中,“你平日里自诩比秦东他们几个聪明,可我看,你也是个蠢的!”
说完,低头继续整理抚恤名单,不再抬头。
只秦中疑惑眨眨眼,好想去揪住张先生的胡子咆哮,他哪里蠢了?他到底哪里蠢了!!!
秦狩出了京郊大营,就往秦府走去,路过秦朝的帐篷时,听到里面传来的窃窃私语声,不由停住脚步。
是秦朝的帐篷,一道柔细带着对男人的试探传到帐篷外。
“表哥,你我当年被棒打鸳鸯,卿雅另嫁他人,自然不敢奢求能和表哥再续前缘。可成林是个稚嫩儿童,本就是秦家血脉,若是不能认祖归宗......”
“若是林儿能认祖归宗,我在李家那么多委屈也算是没白受,便是立即死了,心也安了啊!”
说着,女声抽噎了起来,似乎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强忍着不哭出来,等男人来安慰。
男声果然没让她失望,隔着帐篷,就见男人伸手把她抱在怀中,口中道,“你放心,林儿认祖归宗这事情,她不敢有任何异义。”
秦狩眉目一凛,知道这是丁氏的嫡亲外甥女丁卿雅,正在和大哥秦朝说话。
要说丁卿雅,她也是个可怜的。幼时丁大舅一日吃醉酒后不知所踪,丁大妗子改了嫁,她便随着丁氏过活。等秦仕成了这秦州的总兵,她也成了秦州唯一的表小姐。
可西北的风沙她自小是看腻了的,便格外羡慕话本子中,江南水乡的秀美。虽然表哥也跟着学习江南学子的气派,和哪里比得上当地人的气势。
也因她和表哥厮混,没成亲便做了妇人。秦州城内外,略叫出来名号的将士,无一敢娶,等一及笄,丁卿雅便托丁氏找人,远远的嫁到了安州李家。
安州地处中原,虽比不上江南的富庶,可也比西北的风沙来的养人。丁卿雅进门不是处子又带着身孕,李家人心知有异常,但又得罪不起秦仕的兵权,索性咬牙认了。
一边高高供着母子二人不肯得罪,可另外一边,为李家长子寻良妾生子,虽是夫妻,可硬生生没有圆房过一日。
丁卿雅哪里是守得住的?便和陪嫁的小厮等厮混,打了几次胎,越发不能生了。
正愁日后如何发展,偏秦家人打到了安州,两下一合计,她也在南边混迹了几年,自然不像未出阁时年纪小,喜爱文弱的男子。
眼下年纪大了,自然知道糙汉有糙汉的好处。
当即便带上嫁妆儿子,留下一封和离书,跟着秦朝北上。
只不过,在秦朝眼中,当初二人是被迫分开。他强占了表妹身子,任由她带孕嫁人,新婚之夜,便被夫君厌恶,守活寡几年终于等到自己。
当即,见丁卿雅在怀里垂泪,怜爱之心大起,握住丁卿雅的手,“表妹你放心,明日,我便带你和林儿回府里去。”
“可,可沈氏万一以死相逼,荣成公主和沈相爷那里.....?”丁卿雅见秦朝反应如己所愿,嘴角勾起笑意,可眼底满是算计,语气也转为失落。
“要不还是算了吧,我不想让表哥难做。她毕竟是荣成公主的继女,又是沈相爷的嫡长女,表哥没必要为了我去得罪他们。我只愿和表哥长厢厮守,只要林儿不受委屈,我无论怎样,都是可以的。”
说完,丁卿雅宛如小白花似的往秦朝怀里钻,一双手似有若无的撩拨他腰带,勾的秦朝火气上来。
一把把丁卿雅扑在床上,嘴里念叨着,“你管她作甚!实不相瞒,自打得知这婚约换了人,爷便派人去京城打听那荣成公主待沈氏如何。若是好,自然她坐稳秦家大少奶奶的位置,若是不好,呵,我们秦家的大奶奶正好换个人来作,还顺便讨好了公主!”
丁卿雅得了这话,心底一块儿石头落了地。
心中起了算计,可面上心思不显,只把衣衫褪的半露肩膀,惹得秦朝上前,可嘴里确叫,“表哥,这于礼不和,我们虽是表兄妹,可罗敷有夫,妾不能再侍奉表哥......”
“李家那孬种怎么能和我比!”
秦朝心知丁卿雅半推半就,当下把人拽住硬成了事儿。
声音传到帐篷外,秦狩一双手早就握成拳头,恨不能把这二人给揪出来。
沈楚蓉便是再不好,能拿出银子置办牲酒犒赏三军。
他秦朝能做什么?若不是为嫡长子,秦家军的将士,哪一个服他?
秦狩一挥马鞭,见秦中率领亲信等在不远处,招手示意秦中上前,低声嘱咐几句,暗夜里,率众疾驰往秦府而去。
秦中留在原地,在秦狩驻马停留的帐篷外细听,见男人低声加女人细碎求饶声传出。
秦中心中约莫有了数,见秦狩众人都走了,原地一勒马,策马把营地中篝火驱散,火星沾染帐篷,瞬间燃烧起来。
秦中高呼,“走水了!走水了!快起床来救火!”
“哪里走水了?哪里走水了?”
秦家亲卫听到动静,立即纷纷操戈而出,见火势不大,你端盆我打水,不过一会儿,灭得干干净净。
秦家军驻地位于秦山脚下,环山而建。十步一哨百步一岗,守备格外森严。秦家主将的住处更是军中重处,寻常人接近不得。
军中有相熟的粗汉,又是秦中一人在这里,不由骂了句,“秦中你个鳖孙,这么点儿火也值当喊我们?随便呲泡尿灭了就行。”
秦中笑笑,“烧着我没事儿,这帐篷里可是咱们家大爷的住处。大爷要是破了点儿皮,别说是我们,就是整个秦军大营,也得给大爷赔罪去!”
“他奶奶个腿儿,忒娇气了吧!”
“就是,兄弟们救了他,连句谢都没有,真不是个东西!”
“连二爷一半都比不过,那可是个真汉子。当场把射中的箭柄砍了还能再杀敌,自愧不如啊!”
那糙汉又和同僚骂了句,帐篷内寂静无声,秦中鄙夷的看了一眼帐篷,见秦朝没有想出来的打算,把糙汉等人忽悠走,许了些改日再吃酒的话,牵着马匹离开。
只临走前,忍不住朝帐篷内啐了一口。
没种的东西,暗中倒是会算计人,二爷身上那箭伤怎么来的?
明刀真枪的,又不敢上了?!
帐篷内,秦朝脸色几变,硬生生忍下这口气。
而丁卿雅,自从外面动静响起,就没敢吭声。她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若是在秦家大营被捉奸,日后,她想求个正室夫人的位置,是彻底没戏了。
好在,外面那些糙汉,没有进来的打算。
见秦朝脸上阴晴不定,丁卿雅凑过去亲了下他脸颊,正要哄男人再睡下,却被秦朝一手推开, “我去让秦甲打听一下,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丁卿雅有些失望,可不敢痴缠男人,只得咬牙认了。
秦府,东苑。
沈楚蓉正带着茯苓连翘整理嫁妆,整个东苑小花厅,平日里能容纳二三十人宴会的场所,此刻被嫁妆箱子堆得满满当当。
夏日里穿的绫罗,冬日里穿的绸缎,再加上春秋的衣裳,冬日里秦州更是冷彻入骨,各色大氅,占了大厅一半的位置。剩余的箱子里,装着地契商铺账本,这是原本沈楚蓉亲娘宋氏的陪嫁,原本要沈楚蓉和哥哥一人一半。可自从哥哥丢失了后,这些资产,沈楚蓉在出嫁时,都一并带了过来。
沈楚蓉看着装地契的匣子,面上怅然一闪而过。
她对母亲没多少印象了,哥哥呢,前世到死,她也没遇到过。
如果,今生能活命的同时,也找到哥哥,是不是就和前世截然不同的结局了?
沈楚蓉葱白手指一颤,把匣子递给一旁候着的宋妈妈,“妈妈您一分为二,先收好再说。说不定,我就能找到哥哥呢。”
宋妈妈眼一红,她是见识了宋氏的离去,沈楚蓉的成长。近来姑娘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越发懂事,行事周全。
可新婚夜,丈夫便不入洞房,内有百灵这个怀胎七月的小贱人,外有丁家表妹突然出现,若是行错了一步,可就万劫不复了。
不想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只把嗓子里酸涩咽下去,再抬头,笑吟吟模样,“姑娘放心,说不定咱们沈家大爷在哪里正等您呢,咱们把眼前的日子过好,等大爷和姑娘团圆那一日,大爷见姑娘过得好,也放心不是?”
沈楚蓉点点头,示意宋妈妈自去整理。
又喊连翘和淮山过来,把嫁妆里一些药材,尤其是年份久的,一样一样单独拿出来存放。
红漆盒子打开,一排百年以上的人参,拿出给百灵用,后来被丁氏拿走的那个,不过是这批人参里品相最差的一个。
沈楚蓉毫不心疼的把人参,三七,仙鹤草等药物归到几个匣子里,递给淮山,“我记得咱们陪嫁里有个大夫,你去喊他来,把这些配成药丸子。一半要养身丸,另外一半,配成止血的药粉,就拿草纸包好,明日和那些活猪,一起送到秦家大营去。”
“哎!”淮山不解姑娘用意,不过不耽误他执行。当即把几个匣子一摞,就要抱着去找大夫。
“你等等!”连翘拽住他,一脸心疼的看向沈楚蓉。
“姑娘,这些,可都是宫里的好东西!”
别说连翘,就连茯苓也不由心疼起来,见沈楚蓉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劝道,“姑娘,这些用完了以后可就没有了。说句僭越的话,荣成公主准备的好东西,就这么糟蹋了,不如给大爷留着,还能讨几分体面.......”
“无事,你只管去弄。”
沈楚蓉抬手摸了下人参的参须,眼底是茯苓看不懂的自嘲,“体面如果是拿东西堆出来的,我宁愿不要。”
这些个人参,前世在她被幽禁的时候,可是被丁家那位表妹拿去送给秦军大营,换来贤良大度的好名声。
与其让人做,不如自己做!
茯苓自知劝不过,索性不再开口。淮山抱着满满两大匣子药材,飞奔去找大夫。
沈楚蓉站起身,见余下,不过是现银散碎铜钱各两箱,各色屏风摆件玉石书具等不计其数,各个镶嵌珊瑚玛瑙,即便是昏暗烛火下也闪着光芒,昭显非同寻常的身价。
让茯苓把余下的东西收拾齐整,列了明细单子,等改日再做处置。
一切收拾妥当,沈楚蓉才回到东小间,闭目深吸口气,和前世不一样了。
她还是秦家的大少奶奶,善妒打掉百灵胎儿的罪名并没有落在她身上。
只刚坐下缓口气,沈楚蓉便听到里间传出动静,与生俱来的敏锐让她瞬间毛骨悚然,朝里间大喝一声,“谁?!”
第6章
许久,没有动静,整个东苑寂静的,仿佛掉下个针,便能清晰耳闻。
沈楚蓉除了如擂鼓贯耳的心跳声,还能听到茯苓带着小丫鬟整理屏风衣物的说话声,甚至,还有那道,浅到几不可查的呼吸,以及,从战火弥漫战场上退下的焰硝火味。
再联想中午那道接着自己的身影,沈楚蓉心口莫名松了口气。
转身在黄花梨木的茶几前坐了,斟了杯茶,伴随茶水流动,沈楚蓉头也不回,“深夜探访大嫂的闺房,不合适吧?您说是不是啊,秦二爷!”
话未说完,那道呼吸略粗重了下,但,依旧没有人说话。
“砰”的一声,沈楚蓉把茶杯嗑在桌面上,琥珀色茶水迸溅,原本柔顺女声变得凌厉起来,“小叔子,莫不是让我这个当嫂子的去请你?”
“或者,我直接去请大爷过来,你们兄弟......”
余下的几个字尚未出口,里屋里走出一个倾姿卓越的少年,面容带笑。
“嫂嫂怎么知道是我?”
和前世已经是九五之尊的凛冽气质不同,此刻的秦狩,虽然初具帝王之仪。可眉目间舒展,没有前世那吓死人的两道褶子。
眼神也不似前世最后一次见面时,满是她看不透的深邃。
他踏足秦家禁地,问她:“嫂嫂,你可愿嫁我为后?”
就是这句话过后,一壶鸩酒,被幽禁了九年的秦大奶奶死于非命。
此刻的秦狩,身形五官虽然一模一样,可眉目飞扬,神态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