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朔雪回神,看了那嬷嬷一眼,行了一礼,接过。
手谕中写道:“夏烈节将至,帝王本应在此日鼓舞众臣,奈何皇帝缠绵病榻尚未痊愈,只能请长公主代劳。长公主从未亲临过夏烈节,还需多加练习,长公主既对青台侯十分宠信,即日起,便请青台侯辅佐长公主勤练骑射。”
薄朔雪:“……”
嬷嬷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轻声提醒道:“侯爷?”
薄朔雪憋着气回答:“臣领命。”
嬷嬷点点头,又叮嘱道:“今个儿天气不错,太妃已经吩咐下去,准备好了练武场,请侯爷与殿下一同前往,今日便可开始练习。”
这么急?
难道长公主找他两回,就是为了这事。
薄朔雪唇瓣抿紧,不大甘愿地点点头。
嬷嬷满意离开,薄朔雪却徒留满满的荒唐。
夏烈节是燕朝传统,在最热的季节来临之前举办一次围猎,在围猎开始前,天子需挽弓射日,意为向上天祈求这个夏季无洪无旱,平安渡过,也是为所有臣民射下一簇心火,鼓励他们在这个最应当充满生机的季节奋发图强。
天子如今所有事务都是由长公主出面,这夏烈节交到长公主手上,也是情理之中。
可,教长公主骑射?
她会乖乖听话就怪了。
而且夏至日很快就到了,能练习的时间所剩无几。
薄朔雪在心中摇头,沉凝半晌,终究提步朝内殿走去。
掀开珠帘,那原本模糊的一团纯白云锦果然正是长公主斜倚在榻上。
她的侧脸清冷寂静,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分。
薄朔雪气恼地移开眼,道:“方才嬷嬷所言,你听见了。”
他站着,嗓音从高处飘下来,更加显得冷。
郁灯泠微微睁开眼,瞅了瞅他。
“嗯。”
薄朔雪抿抿唇。
“起来,左右现在无事,去练习。”
“不练。”郁灯泠拒绝。
薄朔雪对她的态度早有预料,但还是被气得发笑:“怎么?”
“不起。”郁灯泠压下自己悬空的一边肩膀,带动身子滚了一圈,滚到床的里侧,背对着薄朔雪。
薄朔雪咬牙,用最后一点耐心问:“那么,殿下为何不想起床?”
郁灯泠面对着床帐,疑惑地皱了皱眉。
什么不想起床?她是不起,不是“不想起”。
这是一个决定,而不是一个想法。
对她而言,没有想不想的。
根本就没有这个思考的过程。
既然已经躺在床上了,那便一直这样躺着就好了,不要有变化。她根本没有花费心神去想“要不要起床”这件事。
反正她要一直躺着。
背对着自己的人不回答,沉默得好似他和她不在同一个时空一般,仿佛他被当成空气完全无视。
薄朔雪再度咬牙:“殿下?”
郁灯泠眉头皱得更深,眼里也浮出些许不满。
她感觉到了,薄朔雪声音里的催促。他在催她回答。
可是,不要催她。
她根本就不会想。
更加就没有这个“为何”。
不要催,不要催,不要催。
她不回答。
郁灯泠抬起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沟通再次无效。
薄朔雪放弃了用语言劝说,他本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比起说话,他更愿意用行动解决问题。
薄朔雪欺身上前,折起一条长腿,膝盖跪在了宽大的床榻上,弯下腰从最里面把贴着床帐侧躺的长公主挖了出来。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比起上一次,薄朔雪更加多了一分游刃有余的从容。
他直起腰,长公主就像被捉住的猫一般到了他的怀里。
又是凌空的失重感,被人的手臂困住,郁灯泠霎时有些慌乱,扑腾了两下。
很快全身僵硬住,似乎是想把自己绷成一块冰。
薄朔雪明显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方才像条蛇一般没有骨头地软软靠在床上的人,到了他手里,却突然变得僵硬无比。
薄朔雪抿了抿唇,快步走到屋外,马车早已由太妃宫中准备好,薄朔雪第一时间把人放进马车里。
郁灯泠立刻挪远一些,贴到车壁上,到离他距离最远的位置,神色才慢慢恢复成往常的淡漠无神。
果然是抵触至极。
气恼和不解再一次在薄朔雪胸中翻涌起来。
他并未主动招惹她,是她把他召进宫里。
现在,却又像躲避虫蚁一般对他避之不及。
他早就知道的,这长公主根本就是满口胡言。
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心喜于他,要他侍寝。
可连碰她一下,都叫她如此难受。
这态度,不说是厌恶,都已经算是客气说法了。
恼怒缠绞着闷在胸口,难以说清它具体的来由和模样。
她厌恶自己,对薄朔雪而言自然是好事,至少比当真要做她的娈宠好。
但是她一边厌恶他,又一边要强留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这难道不是明晃晃地为了折辱他?
这样的屈辱更让人愤怒,但愤怒的根由似乎又不止于此。
薄朔雪怒气沉沉,甩开袖子,也朝旁边走远两步,与那长公主拉开更大的距离。
宫人们听了吩咐,将平日里长公主殿下用过的那张小弓放在金丝楠木盒子里捧了过来,但左看看右看看,两位主子之间隔着天堑,实在不知道先递给谁。
到底还是侯爷好说话些,小太监捧着盒子,朝薄朔雪走了几步。
薄朔雪哼道:“殿下自己要拉的弓,自己不验?”
太监一顿,识相地又往长公主殿下那边走了几步。
郁灯泠眼皮懒散地耷拉了下来,一脸犯困,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根本看也不看,与己无关。
谁也不接这个盒子。
弯着腰的太监脑门直冒细汗。
作者有话说:
挽弓射日,向上天祈求别再这么热……
第12章 知错
最终,还是薄朔雪先妥协。
深吸一口气,对太监吩咐道:“放马车上去。”
宫女们带着椅子、遮阳扇、水盆、干净帕子、吃食果盆等物,装了满满一箩筐,只不过是去练个骑射,却好似要搬家一般。
薄朔雪看在眼中,皱了皱眉,倒没有阻止。
自己单独骑了一匹马,领在马车前头。
他出身勋贵,又能文善武,先帝见了他总会关照几句,几个王爷也常常叫他进宫比试。
这皇宫之中,其它的地方他或许不算熟悉,但去练武场他是轻车熟路。
在一个最近的猎场勒马停下,薄朔雪翻身下马,迎着日头,看身后徐徐过来的马车。
马车边站着的太监束手束脚地候在一旁,等了好一会儿,马车里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太监忍不住轻声喊:“殿下,殿下。”
里边儿的长公主殿下一点回应也没有。
薄朔雪大步走过去。
一旁的小太监瑟瑟发抖起来,先前清清楚楚见着侯爷的冷脸,又看见侯爷与殿下对峙不和,若是侯爷发火,两位主子吵了起来,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岂不遭殃。
薄朔雪一把掀开轿帘,冷脸看着里面的人。
“殿下,到了。”
郁灯泠依旧是那懒成一团的样子,贴着车壁,缩在角落里。
费力地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就小气兮兮地收回目光,双唇轻吐:“不。”
这个不的含义显然很多,既有不要下车的意思,也有不要练骑射的意思。
她被捉上马车,是因为薄朔雪力气比她大,她就算逃跑,也还是会被捉住,所以她干脆懒得逃。
但是这不代表她就愿意练骑术。
太妃想要她做什么,她偏不会做。
她就坐在这儿不动,薄朔雪总不可能逼着她上马。
她果然拒绝。
薄朔雪心中早有准备,倒没有着恼,反而被气笑。
有人害怕,她才叫威严,没人害怕,她就只是耍赖而已。
在薄朔雪眼中,郁灯泠只是在耍赖罢了。
人都被他带到靶场上了,想怎么样,哪里是由她能说了算的。
薄朔雪跨步上了马车,手压在座椅上,靠近郁灯泠,身躯笼罩需压着她,作势又要抱她下来。
方才还一脸淡漠的郁灯泠立刻警惕起来,墨黑的眼睛盯着他,身子更加朝车壁内缩去。
薄朔雪冷笑一声,收回手,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两人的衣摆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难道不是她对他□□熏心?她那么防备做什么,难道他还会上赶着。
“殿下。”薄朔雪压低声音,沉沉警告道,“你若要在这儿耗着,我便陪你耗着。一天学不会,以后天天都来,你难道愿意每天在这儿坐,不想在屋里躺着?”
今天日头很好,马车被午后的阳光直直晒着,再怎么宽大,也还是越来越闷热。
郁灯泠终于慢慢地蹙起了眉。
这里,的确不舒服。
但是她不怕不舒服。她可以忍。
郁灯泠移开目光,不回答薄朔雪的话,静静地看着马车一角,用沉默表示了自己的选择。
两个人并肩坐着,虽然一个身材高大、坐得笔挺,一个纤弱懒散,却是一样的沉默。
虽然马车开了窗,但风却好似一丝也不流进来。
封闭的空间里,热度越来越高。
郁灯泠双目无神,心中冷然想道。
难道,这个薄朔雪就是想热死她。
可惜,他打错了主意。
她体温比常人要低,在热死她之前,这个薄朔雪自己应该会先被热死的吧。
就看谁先受不了。
她是不会输的。
郁灯泠在心里默默数着数,等着薄朔雪什么时候认输。
薄朔雪身上如火炉一般,熊熊烧得滚烫,她坐在旁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郁灯泠想的倒是不错,薄朔雪元阳充足,的确比她要容易热。
但是她估错了一点。
薄朔雪常年习武,酷暑暴晒,寒冰冬泳,什么没试过,坐在马车里这点闷热,绝对不至于叫他受不住。
一炷香过去,郁灯泠游刃有余。
一刻钟过后,郁灯泠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坐了小半个时辰,郁灯泠终于开始有些微汗。
汗珠凝结在一起,连成一条细线,从背后的那条凹槽上滑过,感觉到那细微的痒意,郁灯泠嘴角轻微抽了抽,身子不适地动了动。
而薄朔雪在一旁,甚至还能静心阖目休息。
郁灯泠闭了闭眼。
身上的汗珠越来越多,鼻尖也沁出一些。
她紧紧咬牙,瞳孔开始不断地震颤、涣散。
终于,鼻尖的那滴汗凝结坠下,落到郁灯泠的手背上。
郁灯泠的手抖了抖,那好似不只是一滴汗,而是一滴岩浆,能将她的手整个凿穿。
她受不了了。
郁灯泠紧紧皱眉,推开薄朔雪,快步下了马车。
薄朔雪悠悠睁开双眼,看着郁灯泠的背影,面上总算有了一丝志得意满,扬眉吐气的神色。
“殿下。”
“殿下。”
外面响起一片行礼声。
郁灯泠难受得眉心紧皱,肚腹之中隐隐翻涌。
宫人们围在旁边,没人敢靠近,郁灯泠径自走到沙场边,几要呕吐。
闭上眼睛强行冷静了好半晌,才总算让那翻搅的肚肠平息下来。
身后脚步声靠近。
郁灯泠扭过头,冷冷地盯着来人。
薄朔雪,可恶。
拿了太妃的命令,就敢对她如此放肆,薄朔雪与周蓉果然才是一类人。
她为何要忍受这般痛苦?
薄朔雪逼她感受炎热、肮脏的汗液,翻搅的肚肠。
每一样都让她恼怒。
见郁灯泠认输离开,薄朔雪终于觉得扳回一局,心情也跟着畅快不少。
他朝郁灯泠的背影走去,正要开口,却见郁灯泠满面冰冷地扭过头。
比起之前相处的每一刻,都要冰冷不少。
仿佛这不是疏离的冷淡,而是含着真真正正的推拒、厌恶,和排斥。
薄朔雪忽地一怔。
之前淡淡的得意也被冰冻住,甚至有了一丝无措。
她的唇色,怎么这样苍白。
几乎整个人都像张没生气的薄纸一样。
难道是方才关在马车里,中了暑气?
薄朔雪暗暗抿紧唇。
是他考虑不周。早知道这殿□□弱,他是不应该跟她犟的。
“殿下,你是否……”
“跪着。”
“觉得头晕”四个字还未出口,就被郁灯泠打断。
薄朔雪喉结滚了滚,侧脸的线条也似乎变得更加刚毅了些。
君有令,薄朔雪一声不吭,屈起一条腿,缓缓跪下。
郁灯泠俯视着他的头顶,看着他满含屈辱跪下的样子,才觉得舒坦了些。
这样才对。
她根本不应该浪费时间,跟他废话。
她要最大限度地让薄朔雪被折辱,被欺凌,让他再也无法忍耐,终至以下犯上,替她达成夙愿。
“你冒犯了我。”郁灯泠数着他的罪名。
“并非臣的本意。”薄朔雪唇线紧绷,试图为自己辩解,“臣只是想要教会殿下骑术。”
郁灯泠眯了眯双眸:“我不舒服。”这是他犯的第二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