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灯为何不理我?”
郁灯泠的目光茫茫落在薄朔雪身上。
昨晚离开平慈宫,周蓉又假意赠给她一班子伶人,说见她与薄小侯爷相处颇得意趣,便多送她些人,为她解闷。
她便让周蓉看看,她是如何“解闷”的,否则,岂不白费周蓉的美意。
却没想到,薄朔雪回来得这样快。
他不是说十日?
现在他突然回来,郁灯泠竟回忆不起她之前是如何与他相处。
周蓉带来的影响她虽然已经在尽量抵挡,但总是不可能完全消除。
更何况经年累月的打压就如同陈年的毒素一般累积在身体中,慢慢积成了一个碗口大的难以痊愈的伤疤,每每触碰,便会旧伤复发,又流出些昔年的恶脓。
面对着薄朔雪的目光,郁灯泠麻木地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她应该对这个人说什么?
郁灯泠心中像是一个空空的木架,上面落满灰尘,根本无法找到五日前的自己。
自然,也就无法找回同薄朔雪相处的节奏。
她面对着薄朔雪,像是一个一夕之间变得一无所有的陌生人。
薄朔雪被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微微蹙起眉,双手撑着膝盖,一脸疑惑。
“你眼底发青,瞳仁涣散,怎的看起来这么辛苦。”
“该不会是同方才那些个伶人夜夜笙歌,以至于此吧!”薄朔雪警惕地发出怀疑。
“……”郁灯泠依旧没有开口,盯着他的眼珠却随着他动作的方向微微晃了晃。
“看你累的。”薄朔雪嗔怪了一句,伸手把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回去吧,回去睡一会儿。”
郁灯泠的半边面颊挨着他的胸膛。
源源不断的温度从那边传了过来,贴在肩膀下方的耳朵能隐约听见有力的脉搏。
……似乎并不陌生。
薄朔雪走动的步伐很是沉稳,郁灯泠被放回了软榻上,他朝着郁灯泠一笑,转身掀开珠帘出去,让人准备浴池。
他连夜赶回来,到了灯宵宫才彻底算是心中松快,刚好同阿灯一起,补补眠。
拿过替换新衣,薄朔雪顺便问了问:“殿下这几日都做了什么?”
捧着衣裳的那个小太监摇头说不知。
薄朔雪蹙了蹙眉:“你莫不是讨打,主子的事,敢这样不放在心上。”
小太监又连连摇头,解释道:“侯爷走后,殿下去太妃宫中住了几日,昨夜才回来,奴才实是不知太妃宫中的事。”
薄朔雪眉头锁得更紧。
太妃?
他看得出来,阿灯与太妃并不亲厚,怎会平白无故去太妃那里住?
而且,还那么巧,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去。
……虽然太妃要如何安排,与他并无干系,但薄朔雪敏锐地觉得有些奇怪。
更何况,阿灯回来后,疲惫成那副样子。
到现在,他都还没听阿灯说过一个字呢。
薄朔雪仔仔细细洗漱了一遍,又在自己身上闻了闻。
确认气味洁净,才披上干净衣裳去寝殿。
郁灯泠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一身森寒气息,竟似乎比他第一次进灯宵宫那日还要冷些。
薄朔雪方才洗了把脸,手上还有些没有擦拭干净的水珠。
他弹了下手指,洒了几滴水珠到长公主脸上。
郁灯泠眉眼受刺激地颤了一下,黝黑地望了过来。
薄朔雪立刻摊开手笑了笑:“对不起,别生气,是放了花露的清水,不脏。”
见长公主依旧盯着自己,薄朔雪笑呵呵地半跪上榻,放低身子趴在了长公主旁边,手肘撑着床榻,伸手轻轻抹去长公主脸上溅到的水珠:“别沉着脸啊,我还以为你看到我回来,不高兴呢。”
一边说着,薄朔雪一边心口加快小跳了两下,有些心虚。
他静静地等着长公主反驳自己的说法。
结果,等来的却是郁灯泠无边的沉默。
郁灯泠神色冷淡,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从来没有喜欢过的人,也不会在意他是不是失望。
薄朔雪也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伸手啪叽一下覆上郁灯泠的脸颊,揉了揉,再覆到她的眼睛上。
“好了,你累了,不想说话,睡觉。”
说完,薄朔雪换了个姿势斜躺下来,伸手搂住长公主的腰际,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挪了挪,贴在自己怀里,圈住。
他长长地一个呼吸,悠长的,听得出来很舒适,很惬意。
就着这个抱着长公主的姿势,薄朔雪安宁地闭上眼,翘了翘唇角。
回京就是好。
被包裹的感觉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四周到处都是,却很温和,很乖顺,不会使她溺毙。
郁灯泠被薄朔雪虚虚覆住的双眼,在他手心下慢慢地眨了眨。
眼前的光被薄朔雪挡住,是昏暗的,却并不可怕。
反而在越来越多地堆积一种安心。
如同春日雨后的草地,慢慢地冒出头,越长越密实。
快要沉入梦想之际,薄朔雪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
接着,温润的触感贴上他的手指,似乎想要把他的手拉开。
薄朔雪想起来,长公主惧黑,便顺势松开手,脸颊在她头顶贴了贴,梦呓一般呢喃道:“好了,不闹你了,睡一会儿。”
这一次,长公主回应他了。
郁灯泠的声音清凌凌的:“你回来了吗。”
“……”
薄朔雪唰地睁开眼。
他翻起身,双肘撑着床榻,将怀里的长公主困在其中,眼睛明亮地来来回回打量着长公主的神情。
“我回来了。怎么突然这么问?阿灯,你是不是想我了?”
郁灯泠乌黑的眼珠也在他脸上慢慢挪动,虽然没什么表情,身上的寒气却似乎在渐渐散去。
薄朔雪哪里管她回答是不是呢,伸手碰碰她的头发,又碰碰她的耳垂,最后在脸颊上傻笑着轻轻刮了两下:“我就知道,我们阿灯,这几日一定是想我了。”
郁灯泠垂下眼睛。
是这样的,身上永远暖和,说的话不着边际,会给她当枕头靠着睡觉,薄朔雪就是这样的。
他回来了。
郁灯泠脑海中周蓉的身影在慢慢褪去。
她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但是她宁愿闭上眼时,眼前闪现的是薄朔雪仿佛生怕没人打他一般的笑容,也不愿意是周蓉的脸。
郁灯泠抬起手,握住薄朔雪的手指,看着他说:“你回来就好。”
薄朔雪霎时周身紧绷,僵硬不已。
他浑身上下热烈躁动得像是有一座火山在他体内倾塌,熔岩侵吞了血脉,让他立刻就能飞上天。
但是他克制住了,小心地低下头来,双唇微微颤抖着,轻轻吻上郁灯泠的。
一开始的碰触像两只一同回到洞穴的小兽彼此蹭了蹭打招呼。
很快绵软的亲吻越来越深,裹挟的温度也越来越烫。
几日的思念仿佛都倾注在每一次磨蹭和吸吮中,屋内响起连绵不绝的咂咂声。
好半晌,薄朔雪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眼神微微涣散,轻轻抬高身子,呼哧喘气。
“睡……得睡了。”薄朔雪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语气好似是在劝阻自己,“好好睡一觉,我陪你。”
郁灯泠乌黑的双眸也雾蒙蒙的,过了会儿她点点头,舔了舔嘴唇,拉着薄朔雪的手,圈到了自己的腰上。
然后侧过身,很不客气地把脑袋和半边肩背都枕到薄朔雪身上,安稳地闭上了眼。
第48章 安慰
许是真有些疲惫了, 薄朔雪这一觉睡到了天黑,睁眼时窗外已挂上了星子。
他习惯性地收了收手臂,把长公主抱得更紧, 薄朔雪愣了下,低头往怀里看了看。
郁灯泠已经醒了, 也不知道醒了多久, 不过也没有下床离开,正窝在他怀中玩墨壶,被他圈着挪动了一下, 也没有任何挣扎, 非常淡然地继续上下摇晃墨壶。
薄朔雪咽了咽喉咙。
醒来就能看见长公主乖乖的样子, 真是一大美事。
日后的每一个清晨, 若是都能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薄朔雪在郁灯泠发顶揉了揉,带着她起身:“起来咯。”
虽然已经睡过了饭点,但也还是要吃点东西的。
薄朔雪招人送了两碗面条上来,他浑身疲惫消除,胃口大开,正要大快朵颐,郁灯泠却倦倦靠在一旁, 没什么兴趣。
薄朔雪便放下自己的碗, 先过去喂她, 喂了两口,郁灯泠就想推开他的筷子。
“这就不吃了?”薄朔雪质疑, 按着宫人们的说法,长公主昨夜从平慈宫回来, 就一直待在后院, 几乎没怎么睡觉, 也没进多少饮食,不可能现在就吃不下了。
郁灯泠摇摇头,想离开餐桌跑到其它地方去。
薄朔雪一把按住她。
“阿灯,你看。”
薄朔雪用木筷夹起一股面条,缠在筷尖上卷了卷,长长的面条就像是变成了一块黏在筷子上的糖糕。
薄朔雪举起那块面条糖糕,朝着郁灯泠递过去:“来,啊——”
郁灯泠默然不语,半晌,略微嫌弃道:“小孩子才这么吃。”
薄朔雪:“……”
所以他是为了谁。
郁灯泠用看智力不全的人一般的目光看着薄朔雪,看了一会儿,微微摇摇头,露出了些许“真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她自己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条吸溜进嘴里,鼓起一边脸颊嚼了嚼,乌黑的瞳仁又木木地转向薄朔雪,示意道:“大人是这样吃的。”
薄朔雪:“…………”
不,所以说他究竟是为了谁。
他才不是不会夹面条,他平时绝对不会把面条卷起来吃啊!
薄朔雪支吾半天没说出话来,脸都憋得微微发热。
他试图解释,但郁灯泠自顾自地用“大人的方式”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并没听他的解释,他又不好再去打断。
郁灯泠一本正经地吃了一会儿,碗里还剩下两口左右时放下了筷子。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填饱了肚子,薄朔雪也总算是放下心来,正用勺子喝自己碗里的鲜汤,却见到一旁已经吃饱的长公主又拿起了筷子,把她碗里剩下的那点面条卷吧卷吧,卷成糖糕,搭在碗沿上。
郁灯泠一只手拿着筷子,另一只手托着腮,黑眸微亮地看着薄朔雪。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别有深意。
薄朔雪差点没把汤呛到鼻子里去。
好的,他明白了,方才长公主又是故意的。
那日之后,郁灯泠除了依旧有些食欲不振,其余的状态都已经恢复到了往日的样子,一样的娇懒,爱躺着玩,睡觉时很黏人。
但有一晚睡着觉,薄朔雪忽然梦到了他回宫那日长公主的模样。
梦中的长公主一个人躺在水池中,冰冷的水流已经淹到她的脖颈,她还是一动不动。
那时的她更接近于他初次在灯宵宫里见到的殿下,毫无生气,似是一座石雕,泥偶,麻木地瞩视着人间。
这将近一个月来,他小心翼翼、绞尽脑汁在长公主身上涂上的色彩和活力,在那一天像是突然消失殆尽了。
薄朔雪霎时被吓醒。
醒过来发现是一场梦,才勉强定住惊惶。
其实,他还是放不下回宫那天所看到的情形。
他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却计较着,他离宫不过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长公主几乎变了个模样。
他的努力差点白费,这几日每每看到长公主吃不下饭,薄朔雪心都在滴血。
离宫之前,她分明还那样高兴。
借着月光看长公主,她现在倒是靠在枕上,睡得好好的。
薄朔雪忍不住伸手,轻轻在她额发上顺了下。
这样的动作,平日里并不会打扰长公主的睡眠。
可这一回郁灯泠却莫名其妙醒了,应该说是半梦半醒的,迷蒙地睁着眼睛看了看薄朔雪,见他撑着脑袋半靠着,就伸手拉了拉他的手指,想把他扯下来,咕哝着说:“睡觉。”
她没拉动,就接着睡着了,手指留在薄朔雪的指间,就这样握着手。
薄朔雪眼底微动,五指紧扣,顺着长公主的指缝握牢她的手,在长公主额前轻轻吻了一下。
是因为察觉到他了噩梦所以中途醒来安慰他吗?阿灯真好。
薄朔雪扬了扬嘴角,就着这个相握的姿势再度睡去。
趁着长公主高兴的时候,薄朔雪试探性地问了问,长公主去平慈宫是要做什么。
郁灯泠却没有一次认真答过他。
要么是直接无视,要么是含混带过,问得急了,就用那双黑黝黝的眸子注视着他,说:“你没必要知晓。”
对待旁人的关心,报以的却是这般冷漠。
按道理来讲,薄朔雪应当难过伤心一下子。
他却并没有那种感受,只有压不下去的不甘和好奇。
可是,哪怕再怎么想知道答案,薄朔雪也只好打住话头不再问。
因为他能从长公主的眼神中看出来,她是真的觉得那件事与他无关,也不应该让他知道。
好吧,殿下有自己的秘密。
其实他也有。
这几日,薄朔雪老是喜欢偷偷地藏起来,写些什么东西,有好几次,还差点被郁灯泠发现。
郁灯泠察觉出来他比平时更加奇怪,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