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骤然红了双脸,接下香囊轻声道:“谢过娘子。”
转过身来,又恢复了方才那肃穆模样,对着官兵说:“将犯人押回去,改日行刑。”
戚容音紧紧抱住望舒,惊魂未定,泪如雨下,“呜呜呜阿姊,方才快要吓死容音了。”
她安抚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吩咐素娥道:“三娘子方才受了惊,你派些人将她送回戚府。”
戚容音像挂件似的贪恋她的怀抱,“阿姊,你也尽快归家。方才殿下也说了,外头不安全,莫要让家中人整日战战兢兢。”
望舒点了点头。
待她走后,素娥问道:“娘子,何时搬回戚府?”
望舒却说:“不急,再等几日。戚容音方才因我受伤,这会儿消息铁定传回戚府了,我若回去,轻则关上十天半月,重则直接家法伺候,还不如等大父回京后再做打算。”
*
这日清晨,天刚放亮,东方泛起鱼肚白,苍穹之上还留着几抹疏星、一轮残月。望舒还在睡梦之中,就被人急急摇醒,睁开双眼,只见浓妆艳抹过后的晏妙年顶着一头珠钗步摇,满怀期待的看着她,望舒揉了揉双眼,仔细端详着眼中人,埋怨道:“你双颊怎涂了这么多胭脂,还有你这花钿未免太过老气,眉毛也涂的歪歪扭扭,我乍以为是红衣女鬼半夜索命。”
她哀声道:“真有这般丑么?”
望舒有些混沌不堪,反问道:“这么早便来寻我,所为何事?”
她故作小女儿情态,欣喜道:“大军已经驻扎城外,今日父皇要在承天门亲迎将士,设宴封赏,群臣同乐。我们得早些出发,不然届时占不到好位置,如何一瞻诸位将军风采。而且这次戚兰成立了大功,届时在宴会上他就要向父皇求亲,怎么办,我真的好紧张。”
望舒整理好鬓发,道:“这么急作甚,你又不是今日出嫁。”
她恼道:“哎呀你莫要取笑我。对了,听说楚凌云是白衣先锋,在千军万马中直取敌方将领首级,他这般有出息,你以后可是要做将军夫人啦。”
望舒一阵恶寒,“高攀不起。”
在她的催促下,望舒匆匆忙忙洗漱梳妆,还未曾用过早点,她就不管不顾拉着她走了。
“我在酒楼替你备了好酒好菜,你且随我去坐着就成。”
望舒笑道:“有哪间酒楼饭肆会天未亮就开门迎客?”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然而二人还是来得太早了,晏妙年紧张到四处踱步,时不时派人打听大军步程。两人在酒楼之上一直等到巳时三刻,才见大街上人潮涌动,众人喧哗欢呼之下,大军浩浩荡荡走了进来,幡旗招展,马蹄声哒哒而至。
晏妙年激动到摇晃着她的手臂,“望舒你快瞧那领头的可是你大父。”
望舒在这种欢喜的氛围渲染下,也不免有些紧张。
她盼星星盼月亮的看着,“望舒那位红衣女将是不是你家大娘子,真是好生俊俏。”
望舒激动地招手喊道:“阿姊!”
戚袖在茫茫人海之中独独听见了她的呼唤,转过头来朝她咧嘴一笑,随后拍了拍身下骏马。
过了许久,大军皆从楼下走过,晏妙年拽进望舒衣袖,“你可有见到兰成和楚将军,怎么未曾看见他们,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望舒摇了摇头,“不必担心,说不定暂时有事耽搁了。”
作者有话说:
“兰幽香风远,松寒不改容。”——李白《于五松山赠南陵常赞府》
第15章 凉州月
春风习习,迟日缓缓。大军浩浩荡荡,在百姓的喧哗簇拥下渐渐走远,人潮散去,晏妙年探出身子,愁眉苦脸的看向楼下。两个少年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一声声,踏着日光而来。
走在前边的楚凌云一身白衣战袍,剑眉星目,意气风发,即使久战沙场,一柄红缨枪诛尽天下宵小,手中亡魂无数,却依旧如春日暖阳,全然没有肃杀之气,却保留了几分桀骜不羁。
此时他的怀中正是一名红衣女子,长发梳作辫,披在身后,在日光下乌黑亮丽,面部轮廓清晰,乍一看非常消瘦,然而身姿挺拔如松,手中银铃随着嗒嗒的马蹄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别有一番异域风味。
人群之中有人认出了二人,一位年轻女郎高呼:“那是楚凌云,楚将军!”
“那个直取敌军大将首级的白衣先锋!”随后人潮再次簇拥着欢呼尖叫。有人窃窃私语:“他怀中的红衣女子是谁?看装束不像中原人,莫不是在边塞的红颜知己,现如今带进京城,娶作妻纳作妾,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可我怎么听说这楚将军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就是那个…谁来着?”
望舒想了许久才忆起红衣女子的姓名,“裴言昭。”
边塞的小神医,口不能言心能言,兰心蕙质,悬壶济世。
紧随楚凌云身后的,正是望舒大兄戚兰成,晏妙年霎时间喜笑颜开,朝着他招手,喊道:“戚将军,我在这!”
大兄抬头看了上来,笑着问道:“公主殿下,望舒妹妹,你们二人怎会在此?”
晏妙年拔高声音,万分欣喜地说:“恭送大军凯旋呀,怎么独独你们二人落在了后头,父皇现下正在承天门设宴封赏,你快些去,莫要误了时辰。”
戚兰庭停下马,与她说道:“路上有人伏击,我与凌云断后,这才慢了些。”
望舒看着马上亲密无间,暗中嬉戏打闹的二人,忽然生了一丝恶趣味,她高声喊道:“楚将军,怀中人可是心上人?你可还曾记得我这个未婚妻,若是已有心悦之人,望舒自当与您断了婚约,万万不可挡了你二人佳偶天成。”
楚凌云愣了愣,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纷纷循着声音看了上来,“那位便是戚家二娘子吧,听说与楚将军是指腹为婚的亲事。”
“原来戚娘子长得这般美若天仙,不过听说她脾气很差,喜好奢华。前些日子燕国公府的殷二郎,险些命丧在她手中。”
“这位红衣女子也生得不错啊,看来楚将军这是要坐享齐人之福。”
“你刚没听到吗,这戚娘子性格泼辣,不愿与他人共享夫君,这下子要有好戏看咯。”
那红衣女子听得懂汉话,向望舒看了过来,随后挣脱楚凌云的桎梏,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扇了他一巴掌,一个筋斗直直从马上翻落,稳稳立在地上,看身形似乎会些功夫。
楚凌云收紧缰绳停了下来,开口挽留道:“唉你去哪?”
红衣女子抽出手中长鞭,往马身上挥去,马儿受惊,一路向前横冲直撞。楚凌云好不容易控制住身下骏马,却频频回头。
戚兰成替他解释道:“望舒妹妹,你误会了。这位女郎名唤裴言昭,凉州人,先前凌云受伤,是她救了凌云,牵着骆驼一路从大漠将他送回军中。后来便一直跟随大军征西,救死扶伤,是军中神医。这次随大军入京城寻亲,谁料她的马匹扭伤了前蹄,这才不得不与凌云共乘一骑。
“他们之间绝对清清白白,大兄这些年都给你盯着那小子呢。”
望舒沉着脸说,“是是非非还是由楚将军亲自说清楚吧,他甚至,从头到尾未曾看过我一眼。”
晏妙年催促道:“你还墨迹什么,赶紧进宫呀。”
他盈盈一笑,随后呵斥着马儿直直入了皇城。
楼下的裴言昭一直看着望舒,与她对视半晌后,走入酒家。只见她向店小二要了两壶酒,随后拎着酒壶向望舒走了过来。
望舒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前世只知她是楚凌云的心上人,是他在边塞大漠一见倾心的奇女子,但两人却从未有过交集。
哪怕在酒楼听多了故事话本,从她如何救死扶伤,到与楚凌云历经艰难险阻,跨越世俗种种障碍,最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们的爱情轰轰烈烈、荡气回肠,望舒无法置身处地的感同身受,因为她在这场游戏角逐中输得毫无颜面,最终成了说书人口中,被恶意揣度了无数次的丑角。
她不爱楚凌云,但上辈子她却固执地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如今,她心中从未有过具象的一位女子,就这般站到了她的身前。只见裴言昭将手中酒盖拔开,递给了望舒,她比了个手势,大概是让望舒喝下的意思。
望舒凝望着她手中的一壶酒,不动声色。
晏妙年却像是见到仇家一样,瞬间炸毛了,质问道:“你什么意思,过来挑事啊?怎么你也不打听打听,在京城就没有人敢得罪我。我告诉你,别想着抢别人未婚夫,真以为自己手里有条鞭子,还会些武功就欺负人,我们可不是好惹的。”
望舒抬头,向裴言昭投去疑惑的目光,她手中又比划了些动作,什么我呀你呀的,望舒看不懂,沉默地摇了摇头。
晏妙年气急败坏的说:“你说话啊,瞎比划什么,谁看得懂啊真是。”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尝试着发出声音,却格外嘶哑,望舒让晏妙年安静下来,道:“这位娘子口不能言。”
晏妙年有一瞬错愕,瞟了眼她,随后像是做错事一般低下头来,道:“哦。”
望舒问她:“娘子可会中原字?”
她点了点头,望舒吩咐道:“拿笔墨纸砚上来。”
裴言昭却摆了摆手,随后她将酒倒入碗中,沾了水渍,在桌面上写道:“纸贵。”
随后又横七竖八地写道:“你好看,请喝酒,我喜欢。”
晏妙年凑了过来,见案牍上字写得歪歪扭扭,“这写的啥呀,居然比我的字还要扭曲些。”
望舒复问道:“你是想请我喝酒吗?”
她点了点头。
望舒将坛中酒倒入杯盏之中,随后做了个干酒的动作,一饮而尽。而裴言昭却将另一坛子酒打开,猛的一下豪饮,接连不断,人还未来得及眨眼就滴酒不剩了。罢后她还嫌弃的在案牍上写道:“不烈。”
望舒有些错愕,未曾清楚她的来意,寒暄道:“我家中倒是藏了几壶好酒,待他日娘子在京中安定下来,我派人捎些登门拜访。”
她胡乱做了个生疏的、全然不成样的拜别礼,手指模仿走路的动作。
望舒颔首:“娘子若有事要离开,还请随意。可这偌大的京城有千百户人家,坊市街巷数不胜数,可需我派些奴仆带路?”
她摇了摇头,转过身去,蹦蹦跳跳出了酒楼。
晏妙年啧啧道:“这人好生奇怪,莫名其妙就要上来请人喝酒,望舒,她方才到底什么意思啊?”
望舒摇了摇头,“在西域长大的女郎君,听到的是一曲凉州词,驼铃声不绝,看到的是平沙万里鸟不飞,一缕孤烟落日圆。能骑骏马,能饮烈酒,性子耿直火辣,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自然是与京城女子不同。你若想知道她所为何事,恐怕真的只想请我喝酒罢了。”
大概这样的女郎,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她听得有些迷糊,望舒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公主殿下,不是说圣人设宴群臣,你还不赶回去,要我兄长如何提亲啊?”
她痛拍大腿,提议道:“对哦,本宫叫了马车,望舒也一同前去吧。”
望舒摇了摇头,“我既不是在外建功立业、守家为国的将士,也不是什么操心江山社稷的肱骨之臣,更不是哪个皇亲国戚,我去作甚?”
“可你大父、阿耶、长兄、阿姊全都在场,怎么去不得?本宫说你是我请的座上宾,又有哪个人敢说些闲言碎语?”
“罢了罢了,他们在外边不问生死、浴血奋战才拼来这份荣宠,我去了是在不成体统。你快些去吧,我还得回醴泉坊收拾行李物件,在大父赶回家中之前回戚府呢。”
晏妙年有些失望的说:“好吧,那本宫先走啦。”
望舒勉强一笑,点了点头。
*
一路沉默着回到家中,素娥端来水,替她洗净疲惫,随后问道:“娘子,现下可需奴婢替您收拾好衣物。”
她摇了摇头,关了房门,闭上眼,强撑着伤感,仿若无事一般道:“不必,昨夜未曾睡好,我休息一会儿。”
素娥只觉她这一路回来有些反常,但她深知,主子的事,做奴仆的就少问些,做好本份事才是长久之道。
她应了声是,却守在门外,未曾走远。
望舒瘫倒在地,内心枯寂而又惆怅,她紧抱住自己,疲惫感再次涌上心头,伴着而来的,还有强烈的自卑感,她觉得自己……太糟糕了。
她从未曾有过任何一刻,如此的否认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晏希白,想要得到他所有的肯定、所有的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