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来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就这样随风氤在了大雪里。
[你不是谁的替身,那执剑而立是你,那策马而来是你,那月下救人是你,那地坑相抵亦是你......我心中那人,想相携之人,从来都是你]
眼见着阿梨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韩却幽蓝的眼眸闪过一丝危险的光。
卫央......
*
韩王令心腹禁卫统领左泽调查公子琮被刺杀一事,左泽动作很快,不过短短几日便查了个水落石出。
而幕后主使韩璟被剥夺了世子之位,在韩王后力保下被押入了宗府等待处置,群臣猜测可能是在等周天子的旨意,毕竟是天子外甥,剑奴又是周天子的人,韩王暂时没有处置。
只是另外一件事被提上了日程,那就是燕国的和亲使团已经全部到齐,该是两国完成盟约缔结的时候了。
韩却猜测韩王本想借剑奴的事情向朝歌发难,但是又担心燕国在背后搞事,韩国现在国力虽强,但也不足以在跟周朝打仗的同时对付燕国,所以安抚好后方就成为了首事。
“九公子,该你了。”青玄搅弄着白子,看着眼前兀自出神的青年,忍不住出声提醒。
韩却回过神来,棋局上黑白胶着杀气重重,斗争已趋近白热化,最多只需三步,胜负就可分出来了。
他稳稳落下一枚黑子,“我听说父王找你卜算过了?”
“嗯,还合了八字,大吉。”青玄思衬片刻,落下一子,“看王上这意思,似乎决心已定,只怕是铁了心跟燕国交好,听说周天子已经派了使臣过来,这事儿要是处理不好,只怕一场战事是难免的了。”
韩王放出风声要处理韩王后跟韩璟,王后是现任周天子一母同胞的兄弟,现在已经不是要不要为维护王室荣誉袒护胞妹这么简单了,一个不好就给了韩王起兵的理由。
周王室是天下共主,虽说已经被诸侯国架空了,但毕竟是天子王室,时人讲究周礼,周王室虽奢靡,上任天子残暴,但现任周天子除了痴迷丹青倒没有其他劣迹,诸侯若是无故起兵反叛,定是要被后世史书口诛笔伐的。
所以这次朝歌使臣就是一个风向,看的不仅是周王室的态度,也有试探周王室虚实的意思。
见他不说话,青玄捡了几颗黑子:“燕国是个投机的,也不知可靠不可靠。”
当初燕国跟卫国结盟,两国关系甚好,后来韩国使了招,用三个州换了他们不援助卫国,燕王见小利而忘义竟真的撕毁盟约没有派兵,导致卫国玉都之战惨败,再也无一战之力。
韩却本就是亲身经历过这件事的人,对燕国手段记忆犹新,他“啪嗒”落下一子,“燕国无信,但只要以足够的利益诱之,它就坚若磐石,若是燕公主成了王后,比起毫无干系的宗主国,足以让他们作壁上观了。”
青玄点头,道理确实是这样。
学宫人多眼杂,青玄有些欲言又止,韩却倒是看出来了,他知道他想说的是何事,但他其实有些犹豫。
见他不说话,青玄终究还是先开口了,“过两日我想让人拿着信物去接人,这些日子倒是麻烦九公子了。”
接人,他是想要回亲生女儿吧。
韩却其实并不想他那么快来,阿梨到时候就要走了,不过他也能理解青玄的心思,本就帮了他大忙,他不好再拒绝了,只能“嗯”了声应了。
眼见着韩却又落下一子,青玄扔了白子两手一摊,“九公子棋高一着,是在下输了。”
韩却心思并不在此,只敷衍地拱了拱手,“巫祝大人,承让了。”
*
燕国公主燕妘,本来是上京人人只客客气气对待的存在,在韩王有意暗示可能会入主韩王宫后,突然就变成了香饽饽,成了上京权贵的坐上宾。
想起之前还趾高气昂的对着她冷嘲热讽的小姐姐们今日不停给她赔着小心,燕妘低头抿了口茶汤,心头说不出来的畅快。
“叔父,我就说不会被韩璟给连累上吧,当时你还不信我,现在如何?”
德尔侯燕和捋了捋美髯,眼带忧虑,“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阿妘,你若当真嫁给韩王,即使能成为王后,我看韩王狼子野心,只怕跟周朝必有一战,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别听燕侯这话说得贴心,到底不过是想套她口风罢了,燕妘将茶汤轻轻地搁在了桌上,勾唇一笑。
“叔父何必忧虑,若是韩国胜了,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后,燕国也会得利,若是败了,跟燕国也没有任何干系,左右燕国都不吃亏,还能争取休养生息。”
燕和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不管是在燕王宫,还是在溧阳上京,无论遇上什么挫折,她总能百折不挠化险为夷,之前他还气她跟世子璟勾结传些风言风语,这会儿摇身一变又赶上了韩王的东风。
“可是现在他还未处置韩王后,等朝歌的信使到了,万一韩王反悔了,不处置韩王后母子,你又将如何自处?”
闻得这话,燕妘轻嗤出声,“那就让他没有反悔的余地!”
说完她又话锋一转,“只怕叔父不是担心阿妘该如何自处,是担心转头燕国被清算吧?”
她手指轻轻敲击着梨花木的桌面,旸旸轻笑开,“叔父,我心中有数,现在我跟燕国是在一条船上,若是韩国不跟朝歌翻脸,咱们燕国就是它大韩砧板上的鱼肉,我想这是叔父怎么也不愿看到的吧?所以......”
“叔父你最好跟父王说说,无论如何要跟大韩结个好,我成了王后总会照拂娘家。”
燕侯点头,心下却有些不信,别听燕妘这话说得好听,她向来是个自私的,只怕就把燕国当个垫脚石罢了,真到了那时候想她为燕国做些什么,简直天方夜谭,大家互相利用罢了。
不过嘴上却没明说出来,现在可得靠着她,他只得陪着小心提醒道:“韩王现在有意拉拢,确实是比公子们更好的选择,只是咱们凡事还是低调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他话说得轻巧,燕妘哪里听不出来他话里的警告,想到这里她就生气,要是有得选,谁会愿意嫁给一个老头儿?当她是傻子吗?
韩璟被关入大牢,她找到韩却本来想再次示个好,可惜被韩却冷着脸拒绝了,一而再再而三,简直奇耻大辱。
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出口气,做不了夫妻就做他后母吧,呵,以后有的是他来求她的时候!
且看着吧。
第45章 聚散
“阿梨姐姐,我......我真的能见到我父亲了吗?”
风雪初霁,丙翠神情期盼地望着院门口,小手有些紧张地扯着阿梨的衣袖。
不待阿梨回答,陆爻在边上蹦蹦跳跳的,显得比丙翠还要兴奋,“是真的是真的,我师父都说了绝对错不了,咱们走快点儿吧,听师父说来人瘦瘦高高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忠厚人家呢。”
他跟丙翠相处了这么久,早就把彼此当成了家人一般,他母亲在路上用身体换口吃的,根本就不知生父是哪个,能将他拉扯这么大已是不易,后来也还是去了。
他命大活了下来,有了师父、姐姐、朋友,已经是十分开心了,但有时还是会忍不住期盼一下突然有一天会有一个自称是他父亲的人出现在眼前,而丙翠实现了这个梦想,他是由衷的替她开心。
丙翠也能听出来陆爻语气中的羡慕,她弯了眼睛看他,“小石头,你放心,我父亲就是你父亲,以后咱们就都有家啦。”
“哦~还有阿梨姐姐!”她又兴奋地补充了一句。
阿梨摸了摸她的头,只笑笑不说话。
“谁要父亲了?!”陆爻闻言往前蹦了一大步,话虽是如此说着,但他翘起来的嘴角还是昭示出了他的心情颇好。
两人边走边拌嘴,倒缓解了不少丙翠紧张的心情,几人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大厅。
韩却坐在上首,术季跟陆行站在他身后,而他右下首坐着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见阿梨她们进来,他第一个就站了起来朝丙翠走去。
“孩子,这么些年苦了你了。”
丙翠看了一眼身旁,见阿梨点头她才朝中年人看了过去,“你......你真是我父亲?”
“当然了,”似怕她不信,他自腰间掏出那枚玉印儿,“这是当年我回上京时留给你们母女的信物,当时还特意给你们留了一百刀币,这些你母亲可给你说过?”
丙翠低头,她母亲确实是如此说的,但她也想为她母亲鸣个不平,“你当初为何要抛弃我们?这么些年又是为什么没有来找我们?你......你可是有了家室?”
她从前向来唯唯诺诺的,跟在阿梨身边已经好了许多,这会儿思来想去,有些事情还是要问清楚的,也不是什么父亲她都要认的。
中年人似乎早有准备,他朝丙翠鞠了一躬,吓得丙翠连退了三步。
“孩子,确实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女,但当年之事确实事出有因。”
这人自称姓刘名吉,上京商人,因为之前家里经商出了事情就回上京一趟,可是刚回上京就收到消息说两国混战,而梁婶儿母子已经于战乱中失踪了。
等他把家里事情处理好返回燕国已经几年过去,那里整个村子都成了一片荒地,连个人影都没有了,这种情况很难想象还能活着了,就算活着,车马不便也可能一辈子找不到了。
伤心之余他只能回了上京,这么多年也没有再娶。
刘吉声泪俱下的说完,丙翠也哭成了一团,原来真的是事出有因,并不是诚心要抛弃他们母女的。
“我已经派家仆往溧阳去了,相信过段时日就能将你母亲也接过来,届时咱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囡囡,家中还有爷奶叔伯,他们听说了这事儿一大早就起来收拾了,就等着你回家呢。”
丙翠听了这话,只觉心头一暖,想起这些年的委屈与白眼,眼泪忍不住又掉了出来,“嗯。”
刘吉见丙翠眼泪直流,也不敢离她太近,只小心地递了块干净的绢帕过去,丙翠见此,“呜哇”一声哭倒在了阿梨身上。
阿梨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着她,丙翠哭够了见屋里这么多人,又有些不好意思。
刘吉见事情差不多了,上前一步朝韩却拘了一礼,“刘某打算带着女儿回家认祖归宗,这些日子多谢九公子照应了。”
“无妨。”
两人又说了会儿客气话,丙翠虽然很是不舍,但她也想去见见父亲的家,收拾好了东西,跟阿梨告别之后就随着她父亲出发了。
阿梨有些放心不下,便让陆爻一起过去看看,以后熟门熟路,也方便有个照应,陆爻一听赶紧跟了上去。
眼见着几人的背影消失在学宫所的尽头,阿梨长吸了一口气,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归宿,而她,也有她未完成的使命。
“叹什么气?这不都解决了?”
阿梨回头,见韩却矗立旁侧,显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其实自那晚后,她有意无意的都在躲着他,碰巧韩却近日也忙,明明是不大的一处宅子,两人竟也没有遇上过。
“没叹气,只是有点感慨罢了,你今日怎么得空?”阿梨踢着脚边的碎石子儿。
讲道理刘吉不过是个商人,在上京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何须他一国公子亲自接待?
哪里是得空,不过是看她这几日都躲着,索性趁着这个机会特意等着她。
韩却瞥了一眼正闷头踢石子儿的那人,本想嘲讽两句的话就这样又吞回了肚子里。
“你若是来找我,我日日都是得空的。”
阿梨停下了脚下的动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样的韩却让她一时有些难以招架,只好转移话题。
“你说刘吉这人可靠不?我怎么总觉得有些奇怪呢?”
“哪里奇怪?”韩却挑眉,“你不信任我?”
他百忙中抽空替丙翠找的人,阿梨是领情的,不想他多想,她只得赶紧解释,“不是,我只是觉得他对丙翠的态度,虽然说比较友善,但是总觉得带着点恭敬,不像是对自家孩子的样子。”
韩却倒没想到阿梨这次心思竟然细腻至此,他赶紧打了个马虎眼,“许是这么多年未见,加之心中有愧,所以处处陪着小心。”
“他能这么多年未曾娶妻生子,想来还是念着发妻旧子的,况且我私下让人打听过了,这一家都是忠厚老实的,不然也不会眼巴巴地找上门来。”
阿梨点点头,他说得也有道理,许是自己多想了,反正陆爻也在上京,又有陆行做靠山,想来他们也吃不了什么亏。
丙翠跟陆爻都有了归宿,也该去走自己的路了。
阿梨走近了韩却,阳光洒在积雪上,泛出刺目的光泽,让她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我打算离开上京了,碰巧今日你在,明日就不特意来向你辞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