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颠簸了下,她的尾音也跟着颤抖,混杂在轰鸣的发动机声中,明明模糊,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清楚了。
“变态!”赵延嘉正义感爆棚,大声唾弃,“亏你还是个大律师,知法犯法,必须抓起来。”
“我看你是皮痒了,赵延嘉。”江向怀阴测测地开口。
官村的法律援助中心就设在村口的检查站里,村长早通知大家,今天会有律师来值班,所以,周织澄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村民在那等着了。
官村在小岛内部的山陵里,要行驶差不多 5 公里的盘山路,靠山又近海,所以村里有靠海生存的渔民,也有靠种植枇杷、龙眼的果农,法律援助中心的屋子里摆满了村民准备送给周织澄的自家水果蔬菜和刚打捞上来的新鲜海货。
“周律师,我等你好久咯,上次你给我们讲了欠条、借条,帮我看看我这个借条写得对不对啊?”
“周律师,我儿子前段时间跟人打架了,被警察给抓了,急死我了。”
“周律师……”
周织澄一进屋,就被蜂拥上来的村民们围住了,她坐了下来,一一接过大家要给她看的材料,笑着安抚道:“别着急,我慢慢看,我今天都在官村,时间很充裕。”
陆合环视了下周围简陋的环境以及一窝蜂冲上去的粗鲁村民,下意识就皱眉。
周织澄看了眼站在她身旁的江向怀,介绍道:“这是江向怀律师,他也是来做法律援助的,除了我和他之外,还有三个实习律师,大家也可以去问问他们,找他们帮忙的。”
赵延嘉虽然身上富贵毛病多,但心思单纯又善良,见村民们都朝他看过来,内心一下就充满了热情和正义,拍了拍胸脯:“对对对,本少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欢迎大家来问我。”
村民们看了他一眼,不自觉露出嫌弃的神色,没人愿意去。
叶白嘻嘻笑着,落井下石:“还好村民还不知道你准备三战法考。”
“走开。”赵少爷委屈。
恰好这时,有个婶子刚从外面跑进来,她手上抓着一只“咯咯”大叫挣扎着的老母鸡,她风风火火地推搡开人群,挤了进来,扯着大嗓门道:“周律师,周律师在哪?”
她没看到坐着的周织澄,反倒一眼看到了站着的衣冠楚楚的江向怀,问:“这也是律师吗?”
周织澄愣愣地点头:“对,他是律师。”
“是律师就行。”婶子说着,不由分说地就把她手里的老母鸡往江向怀的手里塞,声音愤怒,“该死的短命鬼,把我家的老鸡母都偷光了,就剩这一只了,你们掂量一下,这鸡多重多肥,却被人给偷了!我已经报警了!太可恨了!周律师,那小偷说这鸡母不值钱,不会坐牢,我们家鸡母会不值钱?”
南日的方言会把母鸡叫成鸡母。
周织澄没回答婶子的问题,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老母鸡扑棱着飞到了江向怀的身上,翅膀乱挥,鸡毛飞舞。
江向怀脸上的神情僵住,身体更是僵硬得一动不动,薄唇抿成了直线,喉结滚动,瞳孔微微放大,脸色也不动声色地白了一些。
她记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向怀,怕鸡。
第12章 欠条借条
“啊!”周织澄听到了男人的尖叫声。
是赵延嘉,好像他才是那个被母鸡扑了的人一样,他微微睁大眼睛,朝着江向怀冲了过去,挥舞着手臂,去赶那只老母鸡:“走开,听到没!哥,你别怕!”
老母鸡显然越发受到惊吓,翅膀扑棱得更加起劲。
江向怀整个人成为凝固的雕塑,一言不发,紧抿薄唇,绷着轮廓,眼眸幽黑不见底,唇色却微微泛白。
赵延嘉倒不是怕鸡,只是他从没抓过鸡,老母鸡被他吓得“咯吱咯吱”乱叫,慌乱得却在江向怀的身上乱啄起来。
周围的村民们并不相信有人会怕鸡怕到无法动弹,更不觉得鸡有什么好害怕的,还在一旁哈哈大笑。
赵延嘉猛地出手,一把逮住了鸡脖子,以为抓住了鸡的命运。
完了。
周织澄连忙站起来,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老母鸡拼命地扇动着它的大翅膀,一下又一下地往赵延嘉英俊的脸上狠狠地拍打,鸡毛漫天飞舞,它用尽力气挣脱了他的手,在空中乱飞着,边扑棱边拉下一坨坨鸡屎。
赵延嘉目瞪口呆。
还好周织澄迅速出手,稳稳地抓住了它的两个翅膀,制住了这只折腾的老母鸡,将它抓出这间办公室。
赵延嘉:“周律师好厉害,母鸡好凶猛,吓死我了。”
江向怀神色并不好,眸光定定的,喉结缓缓滚动,听到他这句话,眉头微皱,面无表情地看向了他,喉咙口挤出几个字:“能有你吓人?”
赵延嘉也知道自己好心办坏事,不敢多说什么。
周织澄逮完鸡洗完手后,还给江向怀倒了一杯温水,压惊用的。
老母鸡的主人张婶觉得好笑:“你这一米八多的壮汉还怕小鸡啊?胆子比鸡小。”
江向怀喝了一口水,还是能听到外面院子里的鸡叫声,眉心沉沉跳动着,他想说什么,却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口,无法言语。
周织澄解释:“张婶,有些人就天生怕这些的,甚至有些严重的,还会直接晕过去。”
“城里人毛病就是多,在我们村,不会捉鸡的男人都不叫男人。”张婶皱眉,“那他怕成这样,我家鸡被偷的事可咋办啊?”
张婶继续说:“我家的鸡被短命鬼偷了十只,警察抓到那人的时候,鸡都只剩下鸡架子了,还有喝剩的鸡汤,我可怜的鸡,本来想养着等过年我乖孙回来吃的。”
她越想越气:“一下炖了十只吃,也不怕撑死!警察抓了他,就关了几天,就放出来了,气死了,这死短命鬼还不肯赔钱!警察的话都敢不听!”她叹了口气,“周律师啊,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啊?这种没良心的,得让他坐牢!”
“先别着急,你先回去,我晚点联系一下警察那边,问问具体情况。”
“好好好。”张婶心满意足,离开前,她又看了眼脸色苍白的江向怀,大概是觉得一个大男人怕鸡怕成这样,也是有点心疼的,“行了,等会婶子就把那鸡杀了,别怕了啊!”
江向怀:“……”
周织澄忙了一整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回答债务相关问题,农村人更习惯写欠条,而不是借条,但不管是借条还是欠条,他们写的格式都不太完整,到了讨钱讨不回来、起了纠纷的时候,这些条据都成了问题。
“以后大家要写借条,不要再写欠条了,拿出借条,就代表着你们之间有借钱的债务关系,更有法律效应,而且,借条在你们没有约定还款期限的情况下,是可以随时要回来的,不受三年诉讼时效期限的约束,就是说就算三年内对借条不管不问,也不会单单因为时间超过而丢了胜诉权。”周织澄用最简单的话解释道。
“那欠条呢?”
“欠条得在三年内讨还钱财,如果超过了三年,法律效力就大大减少了,很有可能起诉了也要不回钱了。”
有个大叔问:“那借条是不管借了多久,都可以要吗?”
“20 年,最好是在 20 年内就去讨要,不过有个例外,如果借条约定了还款的时间,那还款时间到了,也要在三年内去找对方还钱或者去法院起诉,不然也会丧失胜诉权。”
“周律师,帮我看看这样写的借条可以不?”
另一个大叔凑过去瞥了眼,摇摇头:“你一看就上次没认真听,借条的金额必须有大小写,这样才不会被人投改数字啊!你这利息也没写。”
“行了行了,就你懂,我能不知道吗?我就问问周律师!”
周织澄笑:“打了借条,最好也是再多打一个收条,咱们借钱的时候,多做一点准备,虽然麻烦,但总好过等钱要不回来之后再麻烦,是不是?”
“那肯定的,我之前就吃过这个亏啊!亲兄弟也得明算账。”
快结束的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进来了,他走向周织澄,犹豫了一会,胡子颤巍巍,开口说道:“周律师,我儿子墓碑上有我大孙子的名字,是我后儿媳干的,她不仅刻错了我孙子的字,还把我孙子名字放在我儿子名字旁边,这不吉利啊,我大孙子这几年好运都没了。”
他紧紧地锁着眉头:“我那个后儿媳还不肯改,我要改,她也不让,报警了也没用,律师啊,这种情况可要怎么办啊?”
赵延嘉和陆合今天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先是扑棱了鸡,见识了闹了一大番动静就只为了不值钱的几只鸡的偷鸡贼,还不是为了卖钱,直接就把十只鸡都一锅炖了吃;然后就是这离谱的公公想告儿媳妇,为的只是墓碑上迷信的名字次序。
陆合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就是,这些人太闲了,太无聊了,为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闹来闹去。
老大爷是真的气:“我这儿媳妇在我儿子不在了之后,就嫁人了,嫁就嫁吧,还要害我孙子!”
周织澄问道:“您就是要让她改墓碑名字是吗?警察怎么说的?”
“警察说这是家事!我想强硬改,又怕坏了我儿子墓地。”
周织澄建议道:“或许可以试试起诉。”
之前南日县法院也判决过类似的墓碑刻字案。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村长家里做好了晚饭,来喊周织澄他们吃饭,他一进来见到他的老叔公缠着周律师,他无奈皱眉:“哎哟,老叔公,你怎么来了?又为了那个墓碑啊?咱们村里调解一下就好了,淑芬今天还跟我告状了,说你一把年纪还故意去打死她爸家的猪,你看你这一天天闹的!”
老大爷痛骂:“她马上给我改墓碑刻字,我就不打她家猪了!”
“行行行。”村长敷衍,直接把老大爷弄走,回头跟周织澄道,“周律师,我先送我叔公回他家啊,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吧,我老婆做好饭了,你们快去吃晚饭吧。”
开伦律所的律师每次来官村值班,就是吃住在村长的家里。
村长家离村口不远,院子里拉了一盏黄色的灯,虫蛾在光束下飞舞,灯光笼罩着一张不大的四方桌,桌面上摆着的基本都是各色各样的海鲜,在南日县最便宜也最好吃的就是海鲜了。
大家正准备开吃,院子门又被人扣响。
张婶子笑容满面,手里端着一个大盆子,她快步走了进来,把大盆子往桌面上一放,然后一把掀开了盆子的盖子。
浓郁的鸡汤香味四溢,能轻易地勾起人的食欲。
她热情招呼:“来来来,大家都尝尝,反正只剩一只了,我干脆把老母鸡杀了,炖了一整个下午,味道可鲜美了,给你们这些律师补补身体,工作辛苦了。”
江向怀只扫了一眼,全身倏然紧绷,攥紧手指,骨节泛白,他面无表情,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过突然,他还不小心撞到了八仙桌,桌面晃了两下,鸡汤里的鸡头也跟着晃了两下。
他吐了。
第13章 律师意义
这一天对于江向怀来说,是糟糕的。
他在垃圾桶旁边吐了半天,吐到最后只剩下苦水,如果不是下乡,他见到尖嘴类动物的机会并不多,所以,他也没想到自己这次的反应会这么强烈,上一次还是多年前,客户给他送了只自家养的鸽子。
张婶也觉得愧疚,知道自己好心办坏事了,她以为他怕的是活鸡,还特意把鸡给杀了,给他压压惊,老话常说,鸡头有营养,她炖了许久,想让几个律师补补身体的。
“对不起啊,江律师,我不知道你们城里人这么怕这个,这么大个壮汉都吐了,婶子对不起你。”张婶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足无措的。
江向怀喝了一口水,摆了摆手,就又听到张婶嘀咕道:“城里男人估计娇气点,村里男人哪个不杀鸡,咋还有这么奇怪的富贵病,这种男人长得再好,都要不得。”
他又沉默了。
赵延嘉挺没良心的,他尝了口鸡汤,觉得味道还不错,就在那“吨吨吨”地喝了起来,听到这话,还抽空拉踩他哥:“张婶,我也是城里男人,但我不怕鸡。”
张婶满意地看着他,眼神就像在看家里能吃的猪,笑着道:“好喝吧?那你多喝点啊。”
她又看向一旁的陆合,陆合根本就没碰那个鸡汤:“一弟,你也怕鸡啊?哎哟,胆子这么小,怎么当律师啊?”
陆合哑口无言,他不怕,他是嫌弃。
村长喝了口小酒,跟大家聊天:“城里律师是做什么的?给大富豪打离婚官司吗?天杀的,我上次看新闻,还有律师给杀人犯打官司,说无罪呢,这种黑心钱也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