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医院,而且医院里的病人都很特殊,非常容易就会受到外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刺激,进而发狂,或发生其他不可控制的意外。所以我们医院从来都不允许非医疗相关人员入内参观,怕的就是闲杂人等太多,影响病患恢复。你是医生,这些道理你肯定都懂,更何况王经理已经跟你说过医院的纪律问题……”
“对不起,院长!我错了。”赵眉生深吸一口气,沉着脸对郁离道歉。他不准备再跟郁离解释自己并没有强闯B区的打算,反正自己这两条腿没有按规定路线行进,就是错了。今天这场意外纯粹就是赵眉生“不守本分”造成的,这样的错必须主动承认。
“从今往后,我一定谨记医院的纪律章程,绝不再犯像今天这样的错误。”赵眉生低着头,一字一顿地向郁离检讨自己的错误。
与入职第一天就被领导批评相比,赵眉生更在乎的其实只有郁离的态度。这个女人似乎忘记了曾经与赵眉生互动良好的过去。
至少赵眉生是这样看待他与郁离的关系的。
今天的郁离显得如此疏离又陌生,她看上去就像真的是把赵眉生当作第一次见面的新下属那般——
公事公办,又铁面无私。
听见赵眉生做出这样的保证,郁离便真的不再纠缠此事了,她点点头,给赵眉生丢下一句“好的,今天就到这里吧,赵医生明天见”。说完这句话,郁离绕过赵眉生,头也不回地朝医院大门的方向走去……
……
赵眉生推开公寓阳台的门,手端一杯茶靠在阳台栏杆上极目朝远处望。
眼前华灯点点,如银河洒落人间,清凉的夜风吹过他的脸颊,带走酷夏的湿热。他能闻到风里水汽的味道,也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洗发膏的味道。
赵眉生掏出手机来拨打了一个电话号码,熟悉的声音自电话的那头传来。
“老妈最近还好吗?”赵眉生笑眯眯地说。
赵眉生告诉赵玉兰,因为要上班,所以今年夏天就不回家了。他给家里汇了两万元钱,这是他离校前帮导师干活换来的补贴,因为不能回家亲手交给母亲,所以只能打到赵玉兰的卡上。
听说儿子不回家,赵玉兰有些失望,但是儿子上班是正事,她不可以拖后腿。再失望赵玉兰也只能把思念往肚子里咽,嘱咐赵眉生几句“好好工作,不要担心家里”。
赵眉生放下电话,心情依然没有好起来。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再也不会因为老师或领导的一句话自责,更不会自卑。可今天不过被郁离当众指责几句,竟让赵眉生又重新体验了一把从前小时候念书被批评后,那种情绪极度低落的感觉。
赵眉生与宏山医院签订的合同上约定的是八月报到,赵眉生原本是有时间回家一趟的,可是他没有回去,刚办完离校手续,转头就来宏山医院报道了。
赵眉生揉揉自己的额头,有些后悔如此匆忙就来宏山医院报到。
他也说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就这般猴急?赵眉生静下心来,自己给自己剖析了一番。
与其说赵眉生当初是想尽快工作赚钱,所以才放弃了回家的机会立马来上班,不如说是他心底里,下意识的某种期待在作祟。
根据今天郁离的表现来看,是赵眉生自己有问题,是他想多了,自以为是把自己的某种妄想给套用到了别人的头上。
待赵眉生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才终于跳出固有的思维模式,开始更加客观地看待从前与郁离的那两次“约会”——
和赵眉生这样出身贫寒的人不一样,富贵人家的女人总是过得恣意一些。因为她们拥有更强大的能力和更广泛的资源,所以富婆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公众场合做任何她想做的事,也不管这些行为会不会耸人听闻。
她们可以在家里穿着浴袍见任何她愿意见的人,也不管会不会让人误解。反正她们就算这么做了,也不会有人敢说一句什么。
如此这般对自己解释一番后,虽然心里有一丝淡淡的怅然若失,赵眉生总算放下了一些。
他揉揉依然半干的头发,放下手里的茶杯,走进屋内把自己的电脑给搬到阳台上的小茶几上。
赵眉生打开电脑,登录邮箱,邮箱顶头果然一封新邮件正等着他打开,是导师严骏峰发过来的。
赵眉生很快就抛开心头杂念,全神贯注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
虽然已经离开了学校,但是科学研究是不分场合也不分时间的。严骏峰掌管着一家国家级的医学研究中心,这家研究中心是以精神病学里的“妄想症”为研究目标的,近几年中心在对一种名叫“卡普拉格妄想综合症”的研究上,已经取得了长足进展。
赵眉生作为导师严骏峰手下最受器重的一员大将,哪怕已经步入其他工作岗位,他自己也不想放过这么好的一个研究平台。
月影下,赵眉生身着薄衫坐在电脑前左右开弓。
突然,他停了下来,鼠标放在一段文字上静止不动。
这是一段有关卡普拉格妄想综合症与其他妄想综合症的区别剖析——
“卡普拉格妄想综合症与其他产生怪诞性妄想的妄想症不同,病患的谈吐与行为同常人并无太大区别,患者的思维从表面看依旧理性。
他们对自己所妄想的东西有一套看似完美闭环的理论,不仅可以夜以继日洗脑病患自己,就连对普通人也能产生不小的负面影响。只因其缜密的逻辑思维与严谨的表达,此类病患往往具有较大的隐蔽性。
之所以将此类妄想症候列入精神病范畴,是因为患者的‘理性’是建立在本质依旧怪诞的理论之上的。
最突出的特点便是患者在对自我认知上的错位,通常表现为,患者妄想自己有两个或多个自我,所以学界也常常将卡普拉格妄想综合症作为人格分裂症的特殊类型加以研究……”
赵眉生从身后的地上拾起一叠报告,翻开来从中寻找出自己需要的那段数据。转身回到电脑旁,摘抄下来。
夜幕沉沉,创业公寓的楼顶露台上一灯如豆,零点已过,赵眉生贪凉,依旧不肯回房。他低着头,俯身与电脑前,十指翻飞,忙碌不休……
……
第二天,赵眉生起了一个大早。今天是赵眉生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早一点到,也能给刘翠英前辈留下一个好印象。
赵眉生穿上衬衣,整理好仪容仪表,对着镜子点点头,捞起一旁的电脑包,转身走出了房间。
赵眉生走进住院大楼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发现刘翠英医生居然已经到了。
赵眉生毕恭毕敬地与刘翠英打招呼,一边手脚麻利地穿好工作服。刘翠英点点头,说一句赵医生来得真早,便非常负责任地提醒赵眉生,今天应该赵眉生去巡查病房。
赵眉生果断应承一声是的,昨天他已经看过所有住院病人的病历,今天巡查病房一点问题都没有,请刘医生放心。
刘翠英无可无不可地挥挥手,示意赵眉生快干活,便转过身去再不多嘴。
住院部里的病人都是刘翠英和主任曹韧收进来的,处方也是刘翠英和曹韧开的,赵眉生才来,不可能对刘翠英和曹韧的治疗方案提什么意见。所以这个病房巡查,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赵眉生大步流星朝护士台走去,早有助理医师准备好各病房的病历迎了上来。
赵眉生接过助理医师递过来的病历本,随手翻了翻,他选择从最顶层,也就是第五层楼的病房开始,从上到下开始巡视。毕竟五层大楼也不低,从上往下走,对比从下往上,总能给人更加轻松的感觉……
走到第三层楼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群人,赵眉生认出来打头的那位中年男子,就是宏山医院的副院长郁弘良。
郁弘良是郁弘山的兄弟,郁离的二叔。跟个性乖张的郁离不同,郁弘良倒是正儿八经学医的,曾经郁弘良也搞病理学研究,后来去了国外专研精神病学,回国后就与郁弘良一起,创办了这家宏山医院。
建院初期,就是郁弘山做院长,郁弘良当副院长。待郁弘山去世,郁离继承了父亲的衣钵,郁弘良依旧还是当他的副院长。
宏山医院有一个规定,就是每周周五,郁弘良都要亲自巡病房。负责医疗技术的副院长亲自巡查,对掌握医院病人的情况有好处。
今天是周五,赵眉生一看见郁弘良,就知道对方这是来巡病房了,他赶忙迎上去,用听起来喜上眉梢本质上水波不惊的声音高呼一声:“弘良院长好!”。
郁弘良的背后还站了一个人,一头蓬松柔软的长发,穿一身白大褂。宽松的工作服遮不住她天生优越的身材,前凸后翘,给原本刻板又枯燥的白大褂增添了几分不一样的风情与味道……
赵眉生望着郁弘良的背后,用同样本质上水波不惊的态度唤了一声:
“郁离院长好。”
第6章 振作吧!医生
郁离的心情似乎不错。
同郁离忘记曾经与赵眉生的那两场“约会”一样,郁离似乎又将昨天她才批评过赵眉生的事情给丢到了脑后。
她微笑着朝赵眉生点了点头,笑眼弯弯说一句“赵医生辛苦了”。
这让赵眉生忍不住又开始受宠若惊起来。
在赵眉生二十多年惯有的经验里,当生活中两个人才经历了不愉快的事情后,再一次碰面总会有那么一点尴尬不是?
可这样的惯例在郁离这里似乎是不存在的,这让赵眉生忍不住又开始迷惑。
不过很快的,赵眉生就不再迷惑了。
和赵眉生这样出身贫寒的人不一样,富婆们总是过得恣意一些。她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公众场合做任何她们想做的事,包括上一秒把人骂得狗血淋头,下一秒巧笑嫣然地对人说您辛苦了。
反正富婆们就算这么做了,也不会有人敢说一句什么。
赵眉生主动领着郁弘良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走过去。
赵眉生昨天把宏山医院的所有病历都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他对并没有经过自己手的病人都很熟悉,只要他看一眼病人案头挂的那根铭牌,他就能把这位病人的病史病因、整个一治疗方案和病情反馈,给阐述得头头是道。
郁弘良听着赵眉生的讲解,频频点头。因为可以跳过自己询问与看诊的过程,郁弘良巡查病房的速度和效率明显提升。
郁弘良对赵眉生卓越的业务能力和好记性感到惊讶,他拉住赵眉生,亲切询问赵医生今年几岁,老家哪里人,家里都有几口人?
现在还在查病房,赵眉生无奈,也只能一一回答了。
郁弘良的注意力全被赵眉生给吸引走了,一直看着赵眉生兴高采烈地称赞“赵医生好人才”。
直到郁弘良来到一位狂躁症患者的房间,见赵眉生径直走到患者的身边站着,郁弘良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
赵眉生知道郁弘良想说什么,冲他宽慰性地招招手,“弘良院长莫怕,你可以过来,他已经这样了。”
郁弘良定睛,见那患者背对大门,正独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面朝着窗外。
郁弘良满怀狐疑地朝赵眉生走过去。
这名狂躁症患者叫张怀勇,曾经是一名武警,身强体壮,孔武有力。跟妻子离婚后一直情绪低落,少言寡语,有一天突然就发狂了,变得特别多话,天天发表演讲,声称要扭转不良社会风气。
这名武警被他们队上的警车送进医院的时候,就正在高谈阔论,出口成章,滔滔不绝,从天文地理时政人文到夫妻相处之道,内容之丰富,用词诙谐幽默 ,有力度,更有深度。还引得隔壁楼栋里的病人们争相围观。
张怀勇的情绪长期高涨,一旦被人围观,他的思维就会变得愈发奔逸,连带动作幅度也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有人来劝阻的话,这名练家子武警就会挥动起他沙钵大的拳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因张怀勇是“练过的”,一旦他狂躁起来,一般人是控制不住他的,所以一直以来,院里面都很谨慎地对待张怀勇的病情。每次进张怀勇的房间,必定得先叫两名铁塔般的安保手持木棍开路。
赵眉生却没有这般忌讳,他大咧咧地推开房门,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站到张怀勇的身边去了,当真是要把人吓一大跳的。
可是等郁弘良也走到了张怀勇的身边,他便也明白了赵眉生如此这般毫无忌惮的原因——
只见张怀勇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里,神情木然地望着窗外,跟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也不动。
郁弘良循着张怀勇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窗外一片蓝蓝的天,连块云都没有。
“他这样有多久了?”郁弘良问。
“听护士说从周日开始就这样了,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这样坐在椅子里面看天。”赵眉生说。
“最近一次的处方给我看看。”郁弘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