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没有尽头,可人类的寿元却是有定数的。
当寿元消耗殆尽,身体和神魂便会陨落在星斗大陆的某处, 化成一个又一个机缘秘境。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陨落的修士越来越多,人们开始思考所谓的道,究竟是什么。
直到一个散修,抛了七情六欲, 舍了欲念妄想, 竟然成功得道飞升。
这才流传出大道至简皆归无情,要想飞升必须堪破一切痴妄的说法, 而沈决的师尊正是这一说法的推崇者。
“我师尊生前对以极端手法证道之事深信不疑, 于是临终前特地叮嘱我, 玄机峰后山的魔头封印不稳,必须尽快突破将魔头诛杀, 才能保玄青门上下平安。必要时可以……不择手段。”
说到那四个字时, 他有一秒地停顿,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温宁雪, 见她神色未变, 这才继续。
“我修的虽是无情剑道, 但总不至于滥杀无辜。”
尤其是, 对你。
沈决在心中默默说道。
温宁雪轻哼一声, “呵, 道貌岸然!”
再不愿滥杀无辜,不也还是将她引到了那荒山之上吗?
说得倒是好听!
温宁雪干脆起身,贴近他的身体,“沈决,如果这就是你的解释,后面的我也没必要再听了。”
她心底隐隐对沈决有些失望,虽是昂着头可是情绪实在不高。
由于离得太近,她身上带着的一股暖香,徐徐地散尽了沈决的五脏六腑之中,惹得他一阵心悸。
沈决回过神,淡淡地说道:“难道你不想救人了?”
“你!”温宁雪一时语塞,无奈狠狠地剜他一眼,瘪了瘪嘴坐了回去。
“我思前想后,决定用假死的办法来骗过天道。于是趁着那天晚上,我在你神魂上烙下印记,又托白烈帮我寻来能重塑肉身的天材地宝,以便雷劫过后替你换一副更加完美的肉身。”
从沈决的角度来讲,温宁雪原来那副肉身美则美矣,却太脆弱。
动不动就生病不说,寿数也有限。若是将她的神魂保存好,放入新的肉身,少说能够多活一百年。
何况她原来那副身体没有灵根,终其一生都不会有仙缘,可新身体却不同。如果神魂和□□能够产生共鸣,温宁雪踏入仙途也不是没有可能。
白烈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去为一个普通的凡人重塑肉身。
九品回魂丹、不眠海的海水还有凤凰梧桐木,哪一样不是世间难求。
他当时冷着一张脸没有回答,只是催着白烈无论如何都要找齐这些材料。
那时,他不懂什么是爱,只是私心想着让她能陪自己更久一些。
而现在,他懂了,却好像晚了。
温宁雪怔住了,瞳孔逐渐缩紧,“所以你原本就没打算对我动手?”
沈决摇了摇头,“是,却也不是。天道是法则没那么好骗,所以我必须要亲手刺那一剑。”
他话锋一转,又说:“我修炼多年,下手自有分寸。只要我刺多半寸,你便会因为疼痛和失血过多失去生命迹象,神魂也会暂时离体,盘旋不散。天道感知此事之后,定会降下悟道心劫,劫难过后我就会将你的神魂收好,注入新的身体之中。”
他特地叮嘱了白烈,在那些材料里加了两滴泪妖的眼泪。
泪妖是至纯至善的精怪,眼泪最精纯,凝结肉身时添两滴进去,可使皮肤白皙光滑,吹弹可破。
沈决知道她一向爱美,便额外同白烈要了两滴。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施术,她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温宁雪心如擂鼓。
她没想到能从沈决嘴里听到这样一个从未设想过的……真相。
所以,如果她不曾反抗,不曾自作多情要还他一条性命去替他挡那九天雷劫,也许根本不用遭那么多罪。
温宁雪蹲坐在凳子上将身体蜷了起来,似乎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安心一些。
她脑子里像是有无数条丝线绕在一起乱的要命。
原来是她误会了沈决。
一种名为羞愧的情绪瞬间占据了她的大脑,温宁雪耳尖泛出微微的红色。
可是她好像又忽略了什么?
思及此,温宁雪暗中捏了个清心决,原本浑浊晦暗的灵台一片清明。
她眼中的迷惘不在,以一种平等地姿态看向沈决,“如果这就是你的解释,我想我是能够接受的。”
沈决一颗心提得老高,“阿宁的意思是?”
他不敢问得太多,却又想亲口听到那两个字。
或许人在面对自己真正在乎的人时,总是容易患得患失,这种心情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体会。
他紧张地看着温宁雪,等待着她的“审判”。
只听她幽幽地说道:“我能够接受你并没有真的想杀我。可是沈决,证道你可以解释是假,那前尘种种你怎么能解释得干净?”
说到情动处,温宁雪得鼻尖酸了一下,“仙人有别所以你无视我,情比纸薄所以你丢下我,甚至连重塑身体这种事情,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你总是这样,认为你安排的就是我想要的,可你从来亲自来问过我到底愿不愿意!”
说到后半段时,温宁雪几乎是要吼出来一样,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却生生的憋了回去。
她说过,那是她最后一次为沈决流泪。
所以她不可以再哭了。
沈决想要安抚,却发现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合适的身份。
他下意识地低喃了一句,“我以为,你会愿意有一个更美丽更精致的肉身。”
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微微颤抖着,不知道该如何安放,显得有些笨拙。
修真界的女修为了永驻容颜,有些也会使这换肉身的法子,他以为她会高兴的,可现在阿宁却说,那不是她想要的。
正在沈决以为自己是不是又幻听了的时候,温宁雪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
“沈决,若是我说,我不愿意呢?”
沈决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茫然,心底泛起的苦像是延绵不绝的海浪,劈头盖脸地打在了他的心上。
原来,她竟是不愿意的。
为何当时他没能多问一句?若是多问一句,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他和阿宁的上一世是否还能有其他不一样的结局?
没人能够回答。
“沈决。”她轻轻唤了一声,“尽管我一度不愿意承认,可爱你实在是件很累的事情。曾经的阿宁因为爱你失去了自我,现在她只想做自己。”
是了,温宁雪从不会甘愿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边活成一具行走肉。
她原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情绪失控,会歇斯底里。可这一瞬间,温宁雪的心底只有平静。
她不后悔她为沈决做过的那些看起来很傻的事。
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有什么丢脸的呢?
她告诉自己,上辈子结结实实地活过一回,憋屈是憋屈了些,但总算是无愧于心的。
算了吧,再去纠结谁对谁错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起身,随手向身后一指,土凳瞬间四分五裂。她脸上的表情无比轻松,仿佛卸下了名为情爱的枷锁。
本想就这样一走了之,可看见沈决眉心那股黑气若隐若现,她终究是有些不忍,“你我缘分已尽,你既不爱我,就留心你的无情道,免得生了心魔自己却浑然不知!”
她能做的,也就是提醒他一句,至于其他的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没想到沈决没抓偏了重点,将好看的眉头皱紧,“谁说,我不爱你?”
温宁雪一双杏眼瞪得老大,似乎想象不出这种话能从沈决口中说出来。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
以前她求之不得的一句爱你,如今真的看他点头承认却又不信了。
温宁雪觉得有些讽刺。无情剑道的剑修,竟然也会有情。
沈决说完也发觉失言,将头别了过去,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温宁雪只当是他胡言乱语,出声岔开了话题:“罢了,我走了。救人的事情,若是你不愿意,我也不想勉强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道理她比沈决明白得多。
她的灵力虽不够救谢星回,但暂时替他续命还是能够做到的。
沈决拉住她的衣角,有些笨拙地问道:“阿宁这是原谅我了吗?”
温宁雪沉默着,半晌,将他抓着她衣袖的手指一一掰开。
“沈决,如果是你,你会原谅一个杀了你的人吗?”她反问道。
沈决低着头,又问:“那你要怎么样,才能够原谅我?”
温宁雪心想,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她带了些恶趣味,凑在沈决耳边,吐气如兰,“若是要我原谅你,除非我也杀你证道一次。”
她修的功法和沈决不同,不需要证道。
所以,这就意味着,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得到她的原谅。
可沈决还是回了一句,“好。”
留给他的只有九霄剑的铮鸣,和猎猎风声。
沈决没有告诉她的是,天道比他想象的更难以欺骗。从天雷降下的那天开始,他的修为虽然大幅度提升,可他的道心修炼却永远停留在了第六。
无论他怎么修炼都无法有一星半点的提升。
他想,这可能就是天道对他的惩罚。或许杀妻证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骗人的幌子。
而他,因为这样一个拙劣的幌子,杀了自己最爱的人,何其讽刺?
陷入繁复心绪中的沈决,全然没有发现,脖子上几条黑色的纹路显现,闪烁了一下又隐没在血肉里。
第六十五章
“可算找到你了!怎么一个人躲到这里来了?”
梵音刚踏进练武场, 就看见温宁雪一个人站在中央,周围七扭八歪的倒了几个用来训练的假人傀儡。
“你怎么来了?谢兄弟怎么样,好些了吗?”
温宁雪将剑回鞘, 三步并成两步向梵音走了过来。
梵音笑道:“他没事了,这次多亏了阿宁。”
几个时辰之前,温宁雪一个人回了院子, 也不说话, 自顾自的就开始用自己的灵力为谢星回续起了命。
可无奈女子属阴, 就如同刚开始设想的一样,她这一波灵力就如同泥牛入海,只是勉强让谢星回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温宁雪紧咬下唇,一声不吭。
梵音知道她定是同沈决大吵了一架, 不然以她的性子, 不至于像钻牛角尖一样一试再试。
看着温宁雪丝毫不肯放弃,他只得默默退到一边, 决定再问一次厄难老祖有没有什么其他办法。
所以当下一刻沈决踏入那道门的时候, 他心里存了些惊讶的。
一是他没想到沈决竟然会来救人, 二是他身上竟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
以阿宁现在的脾气,居然没和他动手?
更出奇的是, 两个人没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 只是对视了一下。
温宁雪收手出门, 沈决接着救人。梵音居然在这两个人身上, 看出了一股诡异的默契。
“是他自己要来救人的, 和我关系不大。”
她确实没想到, 自己前脚刚走, 沈决后脚就跟在了她身后, 二话不说就上手替谢星回驱除鬼气。
他右手的伤还没好, 即使隔着厚厚的布条,温宁雪也能够闻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
她能闻到,小九自然也能闻到。
小九对这味道一向敏感,被熏得头晕脑胀,便央求温宁雪带他出去躲一躲,她才一个人到了这练武场来。
反正过两天也有比试,不如活动活动筋骨。正好她今天有些手痒,这才有了梵音看到的那一幕。
温宁雪散了几缕灵力出去,被打散的傀儡瞬间分散,又以肉眼分辨不清的速度重新组合,随后一个接一个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收拾完之后,她问梵音,“天色已经很晚了,既然谢兄弟没事了,你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梵音一拍脑门,暗骂自己差点把正事儿忘了,“瞧我这记性,我是来提醒你的!”
温宁雪好奇道:“提醒我什么?”
梵音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正色道:“我是来提醒你要小心神鬼宗那两个修士。尤其是那个男修,叫什么夜承琢的。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的功法太过古怪,好像藏了些什么但是又说不清。总之你要小心应对,千万别着了他的道。”
温宁雪微怔了一下,“你是怀疑,夜承琢表面上看是在按规矩比武,背地里却耍了手段?”
可要在宗门大比上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瞒过这么多双眼睛,怎么想都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如果梵音的怀疑是真的,只能说那这夜承琢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梵音点了点头,继续说:“我对神鬼宗了解的也不多,所以也不敢妄加评判。但是从他们对谢兄弟下手这点来看,这两人的目的绝对不单纯。你若是碰到一定要小心,千万别跟他们硬碰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