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昌阔尔王批评了我一句,然后蹲下要帮我抹掉鞋上的湿泥。
“哎,别别,不用不用,也没那么矫情。”我挡住他的手,神色有些尴尬,“总会沾上的,随它去吧。”
阿昌阔尔王听了我的话,起身牵起了他的马。然后我们一起走在树林里。
作为一场散步,它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没有目的地,就像我跟阿昌阔尔王一起共享的那些经历。
他挥动马鞭拦下张扬的树枝,体贴里面夹着这些许怒气,还有忧郁。
“你为什么那么快就嫁人了?”
“不知道,到了年纪吧。”
“不是为了躲着我?”
“我以前不喜欢你哪一点?”
“我们北边人都粗鄙。”
他停下来,看着我,眼神中有的只是对这句话的否定和不在意,丝毫没有委屈。
“我以前很会以偏概全。”
阿昌阔尔王不是一个粗鄙的人,他的束口衣服,衣领袖口都一丝不苟。
“确实。”
他毫不推辞地收下了我对自己的评价,甚至有些激动。
“呀。”
你知道这就是这个时代让人觉得十分现实的一点,我这个可爱的公主会被吐到脸上唾沫星子,为了不冷场还要自己找话。
我看了看天,发现天上的云非常厚。
“这是不是又要下雨了?”
“怀柔,看那。”
他拿着马鞭指向两点钟的方向,那的树枝上停着一只鸟,脖子上一圈一圈的白色点点。
他告诉我:“珍珠鸠。”
不平常的阿昌阔尔王对平常的鸟儿很感兴趣,我却感受不到他的欣喜来自哪里。
“遍地都是这种鸟。”
“北方少见。”
他平静地把我的不理解解释给我听,然后我们朝着那只鸟的方向接着向前走。
在这片树林里追着珍珠鸠的脚步行走可不是个好主意,一不小心就容易寸步难行。
“我说的对吧,遍地都是这种鸟。”
他看着我,一脸平静,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们又接着随意挑了个方向行走。
散步可以没有目的地,可是终有起点和终点,雨后的树林,路旁的小花被雨打得都低着头。
“你带我出来一点打算都没有?我还以为你会摆个……花盘呢。”
“你都嫁人了还想着别的男人给你摆花盘?”
“知道我都嫁人了,你还乱来。”
“我是乱来,你怎么看着心情不错?”
他笑着看着我,我也平静地告诉他:
“因为从来没有男人带着我逃跑。”
可是阿昌阔尔王今天的所做也不是一场逃跑,他不是那个男人,我们也逃不出这座山。我们能做的,就像这个时代其他的人做的选择一样,不要开始妄想和开始放下。
“你新婚我还没有给你贺礼,你想要什么?”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他也想了想,自己想出了一个答案。
“我给你一个承诺。”
一个承诺,以前我忘了朋友的生日,送礼物的时候就是这么糊弄的。
看着我勉强的笑,阿昌阔尔王为自己辩解:
“不要瞧不起我的礼物,这可是阿昌阔尔王的承诺。”
鸟儿都为他应和,雨后树林中阿昌阔尔王的承诺。
到此为止,一切都还很好。
到此为止一切都很好,可是后来出现了一只鸟,一只长着白色眉毛的蓝鸟。
阿昌阔尔王因为那只鸟感到很惊喜,我也是第一次见过那种鸟。他朝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那鸟在他离着人家还有八丈远的时候就飞到了另一个树枝上,他追了过去。我害怕和马一起留在凄凉的原地,于是也跟了上去。
我追了还没有两步就把人跟丢了。
“阿……”
那时我还总是忘记他叫什么名字。我正着急地四处张望着,然后听着我的左边传来他喊我的声音。
“怀柔!”
我循着声音跑过去,那个地方是一个伸出来的山崖,阿昌阔尔王险些掉下去,正两手死命地扒在悬崖上。
“快拉我上去。”
我跑过去,拉住他的一只胳膊,但是根本没有把他拉起来的力气。
“你小心这个地方湿滑。”
他正提醒着我,那个湿滑的山崖就卡巴一声自己断了,我跟他一起跌了下去。
我记得自己昏迷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直重复着被鸟掌控的人生没有好结果被鸟掌控的人生没有好结果这句个人名言,然后听着另一个聒噪的声音一直喊怀柔、怀柔、怀柔,我一下子醒了过来。
阿昌阔尔王正半跪在我身旁,我坐了起来,看着阿昌阔尔王的脏脸,还有他身上的泥巴,回忆起来这个人好像还在我们一起摔下来的时候伸手挡了砸向我的断崖。
“怀柔?”
我的神情好像有些恍惚,我看向阿昌阔尔王身后,他身后不远处有一片桉树林。前几天晚上,顾闻暄还给我讲过皇家猎场的桉树林很危险的事情,他说每年打猎都没人会去这片地方。
“怀柔?”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那个地方……
“怀柔?”
“都怪你!你闲的没事非要看鸟!”我使劲推了阿昌阔尔王一把。
他被我推倒,看着我,觉得我有些莫名其妙。然后他有些踉跄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这时候我才看到他的衣服破了好几处地方。
“别人早拉住我了,你个不中用的女人。”
阿昌阔尔王的语气里没有多少责备,其实就是随口的抱怨。可是当时我情绪有些失控,对于他无心的抱怨大声吼道:“哼,你个北……”我突然愣住,对我内心下意识的想法感到耻辱,我看着他伤心的眼神,低下了头,“旁人看着你掉下山早就在一旁乐开花了,谁稀罕救你。”
“谁稀罕你救了,救也没救得了,还砸我一身伤。”
如果当时没有用那个坏名字侮辱他就好了,我们也不会吵起来。
“你身上的伤是我砸的吗,是地砸的!”
我跟个泼妇一样抬头瞪着他,他忍不住叉腰深呼吸着控制情绪。
人生不是非要争个高低,即使犯错也不肯承认。可是我知道一堆大道理,还是在跟阿昌阔尔王置气。
最后还是他选择宽恕我的错误,伸手拉我起来:“起来。这地方我没来过,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我也没来过。”
“那我们就只能走走看了。”
从一面山的北面到它的南面,还是在山崖陡峭的情况,根本没有那么容易。爬山,阿昌阔尔王一身伤,我的体力约等于阿昌阔尔王一身伤。于是我们选择绕着山走,终于绕过去悬崖,我们走在树林里却怎么也走不出去。后来我才知道,那座山像个三角形,皇家猎场在这个大三角一条边的山脚下,而我们一直在另一条边绕圈。
不知不觉,太阳要落山了,阿昌阔尔王停下来,看看我再看看周围,只好做了一个放弃回去的决定。
“太阳要下山了,我们得回去刚才路过的山洞。”
我们走回去了半路上遇到的山洞。阿昌阔尔王一共有两个火折子,在雨后的树林,我们浪费了一个用来查看山洞的情况,另一个用来点火堆。
山洞里仅有一点点干的烂树枝,阿昌阔尔王生的火似有似无,我帮他一起给火苗带来拔苗助长的微风,吹灭了最后一点希望。
明亮的火星熄灭的一瞬,我们俩都愣住了,我抬头看他一眼,他嘴角的脏活似有似无。
“你!”
他生气地抄起一个石头,我赶紧抱住我的头。
“怕什么,我又不会打你。”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毕竟,“你举起石头了。”
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生气啊!”
他有生气的立场,可还是扔掉了石头,说了声:
“对不起。”
夜晚还是降临了,周围的山上也没有什么动静,我们真的有可能在这里过夜,阿昌阔尔王开始担心起来。他从地上捡了个树枝,在我们两人之间划了一道线。
隔着那条线,他伸手拿下了我头上的一片树叶。
“我们得尽量保持整洁,不然会很麻烦。”
他整理着自己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看了沉默的我一眼:“你倒是不抱怨了。”
“嗯。”
无论什么,就当命里该有吧。再身处在一个封建理论体系里,我也不能真的就那么活啊。
气温下降,我抱着双膝,忍不住把头缩在怀里。
“怀柔,不能睡……会很麻烦,你就听我的。”
为了让他放心,我抬起了头。
我看向山洞外,天上有个被山洞遮挡了一半的月亮。
阿昌阔尔王在线的另一边坐下,我以为剩下的我们两个之间就只是沉默和月亮。
过了一会儿,他说:“今天的事情,对不起。”
“没关系。”
不少人看过太阳升起,有谁盼过月亮。嫁到顾府的乐阳公主常常做那样的事,她熟悉了月亮,月亮却依旧像个陌生人一样来来往往。
我看向阿昌阔尔王:“你,”
我想问阿昌阔尔王为什么喜欢乐阳公主,但是还是算了。
“没事。”
14
上个月初六,卫家和梅家各有一个亲戚过生日,顾闻暄回家带了两个摆件,告诉我把它们各自包了送给他们当礼物。我包礼物的时候问吉月,哪个礼物应该送给哪个亲戚。她想都没想就指着那个红珊瑚摆件说,“这个看起来贵重些,应该送给卫家的亲戚。”
关系里的那些事,复杂地就像满汉全席入口后的第六个时辰,混杂,糜烂。每当这样的时候,我总会逃避,要不是让吉月做决定,就让顾闻暄来当我的靠山。可是人生中终有些时候孤立无援,只有你自己站在你的那一方,孤军奋战。
跟阿昌阔尔王一起困在山洞里的那个晚上,我还在想这些道理,但是没有想过一切都来得措不及防。
“怀柔。”
深夜,阿昌阔尔王喊了我的名字,我看向他,告诉他我没睡着。
他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着,告诉我:“你嫁给了顾闻暄,他跟太子走得近,但是你最好记得自己是皇家的女儿。”
当时我就意识到了他的话里有话,但是我的心情复杂根本没来得及多想。我当时忙着在心里抱怨。顾闻暄总是告诉我他的书房有些他珍惜的玩意,又说那对于我来说是个无聊的地方,让我最好不要去。我每次突然有个什么事去找他,他顾着护着的也不是他的那些摆件,是手头的文件。这些男人们总是在默默搞些小动作,顺便决定着女人的命运。阿昌阔尔王提醒我,我没办法让自己感谢他。这个地方自古是男人的战场,我也没有办法责备他。
我没回答阿昌阔尔王,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不是点了点头。我困倦地把注意力放在睁眼上,直到天变得灰蒙蒙亮,月亮逐渐透明,阿昌阔尔王突然生气。
“我要毁你的名声,告诉所有人,你……又暖和又软和。”
当时我还以为他在吸引我的注意力,以免我睡着,于是我也没跟他吵,也没有力气回应,努力睁了睁眼。
阿昌阔尔王又说道:“你这个人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
是啊,其实我常听人说怀柔的性子嫁人后变得不一样了。“人都是会变的。”我都是这样回答他们的。
“因为什么?因为你成亲了?”
也许吧,没有遇到顾闻暄以前,我在哪个理论体系里都不是现在这样的人,孤军奋战的日子,我明明偏执,孤僻,刻薄,谨慎。
想起顾闻暄,我嘴角上翘。
“不知道,因为我累了吧。毕竟我暖和又软和,我丈夫老是不肯放过我。”
这句话一点都没有那么羞耻,如果顾闻暄没有听见的话。可是顾闻暄听见了,他听到了以后还站不稳,踩得山洞外的树枝吱呀的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我听着动静抬头,看着他走进山洞,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递给身上衣服破烂不堪的阿昌阔尔王。
顾闻暄一个人在山上找了我们一整夜,他还找到了阿昌阔尔王的马。
他带着我跟阿昌阔尔王去往拴着两匹马的那棵树,我们三个人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
阿昌阔尔王骑着马顺着顾闻暄给他指的路回皇家猎场。
我跟顾闻暄骑着马走上了另一条路。
同样在外面冻了一夜,顾闻暄的手比我的暖和得多。骑马走在回猎场的路上,我问他:
“你站在那个山洞外多久?”
他没回答我,我也没急得自证清白。可是那种沉默,还有他给阿昌阔尔王的披风,都让人不安,嫉妒,委屈,忍不住抱怨:“你知不知道那个山洞又冷又潮湿。”
他突然说道:“你不是又暖和又软和吗?”
我转头怼他:“你不是知道吗?”
他理直气壮地回答:“知道。”
我又怼了回去:“知道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