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有蜀王跳出来,众人并不会去纠结那么多孩子的来历。
陛下膝下无子,然而注定有人继承皇位。
他们相信皇帝不可能找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继位,不可能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立为储君。那个孩子必然是皇家血脉,这之外的事并不那么重要。
想得到这一层的大臣便也猜到待会滴血认亲会是什么结果。
那个孩子,只会是太子妃与太子的孩子,绝不会如高皇后与蜀王所说,是皇帝与太子妃的孩子。
殿内陷入寂静中。
未几时,永兴帝身边的大太监端着一碗清水至永兴帝面前。
众人眼见永兴帝用匕首划破手指,滴血入碗中,之后便是他身侧孩童,被抓着手如法炮制。
高皇后看着大太监端着那碗水走近,她慢慢看清楚碗里的情况。
水中的两滴血,没有相融!
“不,不可能……”
高皇后咬牙,不愿相信,手一推,却将大太监手中的瓷碗打翻在地。
永兴帝拿帕子慢条斯理替卫昭擦着指腹的血:“皇后喝醉了,将皇后扶下去,好生伺候。”
两名宫女再次上前,高皇后一股蛮力,推开宫女。
她跄踉几步,头顶凤冠歪了,形容狼狈。
高皇后又哭又笑,转而朝蜀王走过去,扬手一巴掌打在蜀王的脸上:“没用的东西!”
没来由的举动叫殿内所有人一愣。
连蜀王也没反应得及。
高皇后眼中泪水落下来,瞪着蜀王:“我帮了你这么多,帮了你这么多,你不是说势在必得吗?为什么还没有把这对狗男女抓起来!为什么?!”
蜀王目露惊骇,后退一步。
高皇后朝蜀王再扑过去,蜀王伸手推开她,她跌坐在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放声大笑。
她早知道皇帝心里藏着一个女人,一个皇帝不敢说出口的女人。
这也罢了,那个女人竟很有可能为他生下了孩子。
所以她永远都不可能诞下皇子,所以皇宫里的妃嫔也无人诞下皇子。
因为皇帝不允许,因为皇帝只要那个女人的孩子。
可笑。
实在是太可笑了。
高皇后越笑,笑声越疯癫。
她等这一天等得这么多年,等着看皇帝从云端跌落泥潭,等着看他们一对狗男女身败名裂,从此为世人唾弃。
可皇帝,他为护那个女人的名声,居然甘心让自己的孩子认别人做父亲!
可笑,可笑至极,实在是可笑至极。
殿内众人看着平日端庄的高皇后仿佛变得失心疯,眸光几多复杂,席间的高家人,多不敢妄动。高皇后方才对蜀王说的话,似乎在说她与蜀王勾结。若如此,整个高家必定受到牵累,无人敢求情。
唯有高焕自席间而出,与永兴帝行礼后,把地上的高皇后扶起身,交到两名宫女手中。待宫女把高皇后带下去以后,高焕行礼退下。
高皇后突然的、全无征兆的举动使得众人注意力从纪云岚身上移开。
直到听见永兴帝质问蜀王,方才似如梦初醒。
永兴帝问:“不知蜀王究竟有何证据能证明朕与太子妃之间不清不白?”
要拿出切实的证据,蜀王是拿不出来的。
按他本意,乃以此事为借口,讨伐永兴帝,只要他控制住整个皇宫,擒获永兴帝,事实如何,有那么重要吗?未曾想,永兴帝早布下天罗地网,甚至打定主意要让世人认定那孩子是太子的遗腹子。
可为何是个男孩?
他查到的分明是个小娘子。
蜀王想不明白,但败局已定,什么样的真相都救不了他。
他脸上浮现颓然之色,未置一词。
永兴帝又道:“蜀王找到的那个持有信物的卫家人,以朕所知,他口中卫泓,乃郑国公世子夫人卫氏之父。且,卫氏应只有一个妹妹,而太子与太子妃留下的那个孩子,是朕身边的这个孩童,是个男孩。蜀王,你可是撒了谎?”
蜀王不语。
依旧跪伏在地上的卫成听见皇帝提及卫家,面色发白。
“正好卫氏女也在宫中。”
永兴帝平静道,“让她进来与自己的大伯分说分说便是。”
卫成身影僵一僵。
他颤颤回头,见卫灵儿被一名小太监领进来。
卫灵儿心情沉重步入殿内,行至舒瑾身侧,与永兴帝行礼请安。
永兴帝与她免礼,道:“卫氏,那人你可认识?”
卫灵儿转过头去看清楚卫成的脸。
她的大伯,她怎会不认识?
“回陛下的话,认识。”卫灵儿垂眉敛目,回答永兴帝道。
话出口,心更痛。
哪怕当初被自己大伯那样对待,卫灵儿也未想过,是大伯害了她的爹娘。
纵然不甚亲近,到底尚有那么一层血缘关系。
偏偏是她的这位大伯手里握有能证明昭儿身份的信物,偏偏她大伯和蜀王勾结在一起。
这已能说明许多事情。
永兴帝道:“以他所言,你的妹妹乃太子的遗腹子,你妹妹现下在何处?”
卫灵儿垂下眼,低声:“民妇的妹妹,已为人所害。”
“数月前,民妇的妹妹忽然不见,此事郑国公府上下皆清楚。郑国公府亦派出许多人去寻民妇妹妹,始终不曾寻见。为此,民妇也求到徐府帮忙找人,最终找回来的只有一具尸首而已。”
“民妇的父母生前,从不曾提过妹妹身世有异,更不曾留下过任何信物。”
卫灵儿说着跪伏在地。
“但有一事望陛下明察。”她道,“蜀王世子曾欲威逼民妇点头答应做他侧妃,民妇不愿,恐蜀王世子怀恨在心,才陷害民妇妹妹以报复。”
“求陛下为民妇,为民妇的妹妹做主。”
卫灵儿再次朝永兴帝跪拜下去。
如此一番话,是与卫成全然不同的说辞。
更谈及与蜀王世子有旧怨。
倘若卫灵儿所说为真,卫成则是撒谎,蜀王也是撒谎。
卫成当下惊恐不已:“灵儿,我可是你的大伯,你不能胡说八道。”
第76章 都好 “你不要胡来,佛祖该生气了。”……
卫灵儿并未理会卫成的话。
她带“卫枣儿”从江南来邺京一事, 卫成十分清楚,而卫成出现在这里,便意味着这位大伯把他们出卖。兼之他手中有那件金镶玉镯子的信物, 她不可能对一个极有可能谋害她父母性命的人心软。
皇帝说,要让卫昭往后与卫家脱了干系。
既然今时今日, 皇帝准备向世人坐实那个孩子乃太子遗腹子,让那个孩子有个正大光明的身份。
那么, 让世人以为“卫枣儿”已不在人世便是最为稳妥的。
今夜之事注定昭儿往后是大周储君。
他的那些过往确实应该掩藏起来, 免去任何人的窥探。
外人不会知晓“妹妹”其实是“弟弟”。
不会晓得从前的“卫枣儿”亦即大周将来的皇帝。
无人知晓“卫枣儿”与这个被皇帝与先太子妃坐实乃先太子遗腹子的孩子之间的关联。
这些事情往后便也不会对郑国公府造成任何负面影响。
何况, 曾有人妄图劫持“卫枣儿”不是撒谎。
她口中所说蜀王世子刘密曾想迎娶她为侧妃一事, 也不是撒谎。
刘密与舒瑾之间存在过节同样为真。
高皇后似与蜀王有勾结,她胁迫王姨娘作为她的眼线,当初想要劫持昭儿的那些人, 几能确定是蜀王派来的。
索性便让他们把“卫枣儿”之死扛下来。
皇帝陛下定会为她“做主”的。
卫灵儿是在从舒瑾口中得知卫成出现在蓬莱殿, 又从徐嘉敏口中得知蓬莱殿内发生的事情以后才迅速做出的这个决定。虽然不得不对姨母和表妹们有所隐瞒,但也算对“卫枣儿”不见有一个交待。
坐在永兴帝身边的卫昭,自亦将卫灵儿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自己便是外人眼中、卫灵儿口中那个妹妹,“卫枣儿”是他,他是“卫枣儿”。
可是,他的姐姐说他“死了”,被人谋害了。
卫昭不由盯住卫灵儿看, 一双眸子下意识瞪得圆圆的,心里莫名很难受。
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因为记起之前卫灵儿派人把他送走时, 曾说过, 从此他不再会是女儿家的身份,也不再会是“卫枣儿”。
卫昭便意识到今日也是那样的情况。
他不能说自己是“卫枣儿”,他要藏住那个秘密, 他相信姐姐不会害他。
心中不断默念着这些话,卫昭搭在膝上的手也捏成小拳头。
永兴帝偏头看一看他,见他表情隐忍,终究不曾有任何冲动之言,几不可见地扯了下嘴角。
眼见卫灵儿沉默,卫成更慌乱。
他不停强调着自己的身份:“我是大伯,我是大伯啊……”
卫灵儿不语。
永兴帝一脸肃然沉声道,似惊讶:“竟有这样的事?”复问:“卫氏,你可有证据?”
当初蜀王又派人来郑国公府要劫走“卫枣儿”时,他们抓到过活口。
卫灵儿便应了永兴帝的话。
蜀王却清楚,他从未令人谋害过卫灵儿的妹妹,无非派人去劫持,那也是因着她身份特殊。
现下,是要将一条人命栽到他们头上来。
“一派胡言!”
蜀王犹低喝一声,伸手想要去抓卫灵儿,被舒瑾侧身挡下。
又在此时,徐阔从外面大步进来。
跟在他身后的人押着数名身穿甲胄、浑身浴血的将士。
被徐阔带人押进来的将士,蜀王再熟悉不过。
这些……全部都是他的人。
而当初刘密亲眼见过重伤卧床的徐阔,此时何尝有半□□体抱恙的模样?
到头来,连徐阔重伤,都是假的。
他的人现下恐怕已被悉数擒获。
蜀王神情麻木看着徐阔大步上前去与永兴帝禀报宫中的情况,心下已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
中秋之夜,宫中经历一场惊心动魄变故。
当日赴宴的大臣们,承认纪云岚身份,亦皆默许那个出现在永兴帝身边的孩童,实则乃太子遗腹子之事。
那个半大孩童将会是大周储君,下一任皇帝。
蜀王、蜀王世子以及他们的党羽相继在这一夜后锒铛入狱。
涉嫌勾结蜀王的高皇后被软禁在宫中,听候发落。
蓬莱殿诸事结束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崭新一日的太阳冉冉升起。
卫灵儿缓步随舒瑾从殿内出来。
她仰头望向碧蓝天空,便被舒瑾悄然握住手掌,听见舒瑾低声说:“灵儿,回家罢。”
“嗯……”
卫灵儿收回视线,应下舒瑾的话,心下却有一些茫然。
她敛起心下淡淡的异样感觉,偏头对舒瑾勉强弯了下嘴角,反握住他的手。
数月之后,重回郑国公府,重回扶风院。
身心疲惫的卫灵儿强撑着沐浴梳洗后,被舒瑾抱回里间床榻上,顾不上别的,只闭眼沉沉睡去。
一觉不知睡得有多久。
卫灵儿在睡梦中又一次梦见自己的爹娘,梦里的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手掌被温热的手握住。
耳边有人喊着她的名字,一声一声轻唤着她“灵儿”。
她终于从梦中醒来,徐徐睁开眼,眼角犹有泪痕,带着几分茫然的目光落在舒瑾脸上。
“大表哥……”
卫灵儿声音微哑,低低开口,复辨认清楚舒瑾面上的担忧之色。
舒瑾有力的手臂搂着卫灵儿带入自己怀中,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痕:“灵儿。”却只这么两个字,再无别的话,一味收紧手臂抱住她,过得许久也未松开。
卫灵儿起初奇怪舒瑾举动。
但没有挣扎,安安静静靠在他的身前,闭一闭眼,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
“灵儿,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你也不是没有家,我们已是夫妻,你我在一处,便是家之所在。我知道,昭儿从此与你不能再姐弟相称,你心里定然难受,但你还有我。往后我们也可以有孩子,你绝对不会是独身一人。”
舒瑾的话响在卫灵儿的耳边,又松开手臂,低下头去。
他一双眸子牢牢地盯住她。
“灵儿,我是你的夫君,你可不能抛弃我。”
“有我这个夫君在,傻灵儿,你怎会没有家可以回?”
舒瑾郑重的语气慢慢变成一声叹息。
他又吻了下卫灵儿的唇,对她微微一笑道:“没事的,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