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即便聂家一直在走下坡路,聂父却尽心竭力的照顾妻儿,从来没有聂母受过委屈,以至于聂母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
“闵知县爱民如子、心地良善,肯定会给姐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孙家也不会继续追究的。”
边说着,颜舒棠边抬起眼帘端量聂慈,她不知道这个名义上的姐姐究竟想做什么,毕竟人证物证俱在,任凭聂慈巧舌如簧,也无法洗清自己身上的污点。
晌午时分正是日光最烈的时候,明亮的光线照在莹润的瓷碗上,产生一种奇妙的变化。
原本紫红的瓷碗,颜色一寸寸褪去,仿佛寒冬腊月挂在枝头上的梅花瓣,色泽浅淡而清丽,与方才的秾艳有着天壤之别。
“你们快看,聂慈手里的瓷碗变色了!”
“我没看错吧?为什么普普通通的瓷碗会从紫红变成浅白,难道外表的釉层是用染料染的?”
“我烧制了这么多年的瓷器,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孙家的霞照颜色没有任何变化,看来聂慈没有撒谎,琼琚与霞照并无瓜葛。”
“此言差矣,就算聂慈擅长烧瓷,也不能证明琼琚与霞照无关,不然她前十几年在聂家长大,为何没有烧制出品相极佳的瓷器,反倒在与孙泽生和离后,自身技艺突飞猛进。”
听到众人的议论声,孙泽生面色大变,他抬手揉了揉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那只瓷碗为何突然间变了色泽?聂慈究竟搞了什么鬼?
闵知县自然也瞧见了琼琚的变化,他喉咙有些发干,哑着嗓子道:“聂慈,那只瓷碗……”
“闵大人,您不是想要证据吗?琼琚的颜色与霞照全然不同,孙老爷总不会认为两者用了相同的色料吧?”
少女声音清越,犹如山涧潺潺的流水,众人不自觉地看向她手中的瓷碗,眼底尽是震惊。
“在我眼里,你们孙家的秘方根本不值一提,甚至就连所谓的霞照,也是彻头彻尾的残次品,有谁会费尽心机窃取这种东西?”
孙老爷被气得狠了,胸膛剧烈起伏,手指也在不断颤抖。
“你、你”
近段时间,聂慈一直在研究聂老爷子留下的手札,她惊讶的发现,孙家与聂家多年前还有那么几分渊源——
聂老爷子曾经是孙老爷的师兄。
聂老爷子尚未发迹前,在孙家当过几年的窑工,他天赋卓绝,拉制的瓷胎形态出众,对于釉料的把控也格外精准,甚至他还想到以铜红为色料,只要在釉料中添加少许,配以特定的烧制条件,白瓷就能呈现出晚霞般的艳色。
可惜此事被孙家发现后,他们为了独占这道配方,非但没有奖赏聂老爷子,反而将他赶出瓷窑。
不过孙家人到底也没有琢磨透聂老爷子的想法,即使知道以铜红作为原料可以让瓷器出现红彩,由于窑工们的烧制技艺不到家,导致温度过低,达不到艳丽的正红,孙家的霞照才会以稍显黯淡的紫红闻名。
“聂慈未免太嚣张了!霞照瓷虽然称不上完美无瑕,却也比聂家的脚货强出千倍万倍,她小小年纪便口出狂言,聂勋怎么不管管?”
“以前的聂家确实比不上孙家,但现在可不好说了。”
孙老爷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高高扬手,作势要教训聂慈一番,却被身量纤细的女子钳住了右手,一动也不能动。
“闵大人,不知这样的证据能否洗清民女身上的嫌疑?”
闵兴虽然收了孙家不少好处,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偏袒孙老爷,故作镇定地道:
“是本官眼拙了。琼琚与霞照全无半点相似之处,而是瓷胎为骨,釉层为肌。不过本官还是想不明白,为何琼琚瓷在日光照射下,会显现出不同的颜色。”
“还请大人见谅,这是聂家瓷窑的隐秘,民女不能透露。”
聂慈放下手中的瓷器,冲着闵知县福了福身。
其实琼琚之所以会呈现出紫白二色,是因为表层的透明釉尤为特殊,当屋内光线暗淡时,透明釉近乎无色,不能阻隔下层的紫色釉料;当瓷器在强光下时,透明釉反射光线,内层的釉色透不出来,看起来就与白瓷很是相似。
“应该的,应该的。”闵知县轻抚着下颚的短须,暗暗瞪了孙老爷一眼。
站在聂母身后的颜舒棠浑身僵硬。
琼琚与霞照分明使用了同样的色料,偏偏清风楼的宾客们一个个有眼无珠,他们被聂慈的举动震住了,也不想再深究下去,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了聂慈。
她的运道为何这么好?
颜舒棠心底充斥着不甘,她甚至想直接冲上前,揭穿聂慈的真面目。
可她却不能这么做。
毕竟她是养父母眼中至纯至孝的好女儿,总不能因为聂慈这个贱人,破坏了自己维系多年的形象。
为了遏制住心内翻涌的怒意,颜舒棠用力咬住舌尖,片刻后,她唇齿间弥散着浓郁的血腥气。
聂母刚松了口气,余光瞥见了养女苍白的脸色,忙道:“舒棠,你身子虚弱,不宜太过劳累,咱们先回府吧。”
这会儿赏瓷会尚未结束,颜舒棠不想离开,她柔柔笑着,“娘,咱们等一等爹爹和姐姐,一起回去便是。”
这段小插曲暂时告一段落,聂慈将两件瓷器摆放到原来的位置,而后站在聂父身旁,不再言语,看起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少女。
可在场的人都清楚,聂慈烧制瓷器的技艺,并不逊于在瓷窑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师傅,甚至还尤有胜之。
“聂勋还真是生了个好女儿。”有人酸溜溜的开口,完全忘记自己方才说过什么。
清风楼的老板走上前,朗声道:“想必大家已经看完了展台上的瓷器,现在可以将手中的芍药投放在箱笼内,按照以往的传统,得花最多的即为胜者。”
宾客们来来往往,将开得正艳的芍药投给自己喜爱的瓷器,其中琼琚得票最多,箱笼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而旁边的霞照则显得分外冷清。
世间万物都经不起比较,霞照确实不错,但在琼琚的衬托下,便显得格外寻常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凤凰花又开的营养液~
第68章 夺得千峰翠色来(十二)
赏瓷会结束后,琼琚毫无疑问地拔得头筹,取代孙家的霞照成为昌州城内排名第一的瓷器。
看着聂家人离去的背影,不少行商都暗暗琢磨开来,决定待会就前往聂家,商议采购事宜。
他们打定主意要将这种全新的琼琚带到大业最繁华的地方。
此时聂慈脑袋倚靠在车壁上,双眼微阖,这样的她少了几分锋芒,整张脸显得柔和许多。
聂父知道她没睡着,低声叨念着:“过几日就入秋了,隐泉位置偏僻,出来一趟也不容易,记得多准备几件厚衣裳,免得着凉。”
聂慈先前经历的两世,虽然名义上有亲人,但实际来看,却还不如没有,与真正孤家寡人相比也无甚区别。
这还是她头一回感受到长辈的关怀,心底不禁升起几分暖意。
“多谢父亲,我会好生照料自己。”
听到聂慈还要前往隐泉窑口,颜舒棠秀眉微拧,佯作出担忧的模样,关切道:“姐姐,你不是刚烧制出琼琚瓷,为何还要前往隐泉?这般上乘的瓷器,留在城内瓷窑不好吗?”
聂母也满脸不赞同的看向聂慈,命令道:“聂慈,你到底也是聂家的骨血,总要为整个家族出点力,不如将琼琚的烧制法门交出来,若是能大批量生产,聂家就能翻身了。”
聂母之所以开口索取琼琚的制法,不是为了聂家,而是为了颜舒棠。
原本她以为只要好生将养,养女的身体总会痊愈,哪知道过了这么长时日,舒棠依旧虚弱至极,仿佛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聂母实在是不放心,才会出此下策,想将琼琚瓷作为颜舒棠的傍身之物。
可她却忘了,琼琚是聂慈的心血结晶,怎能随意交到他人之手?
聂父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发妻,许是太过震惊的缘故,他嘴唇直哆嗦,憋了半晌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家里好歹也有三座瓷窑,又不是揭不开锅了,为何非要逼迫慈儿交出琼琚的制法?你是她的亲生母亲!”
“正因我是聂家的主母,才要为全家思虑周全。”聂母眉宇紧锁,开口为自己分辩。
聂慈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到聂母这么做的原因。
对她而言,颜舒棠这个养女是无比重要的心头肉,是不容忽视的掌中珠,完全受不得半点委屈。
而自己呢?
即使是聂母十月怀胎所生,骨子里和她流着同样的血,依旧与陌生人无异。
搭在膝头的双手紧握成拳,聂慈强行按捺住心底接连涌出的涩意,沉声道:“无论在昌州城内,还是在隐泉,我都能烧制琼琚瓷,并且琼琚由聂家代为出售,可以获得三成纯利,也不算亏待了家族。”
颜舒棠眼神闪了闪,轻声细语的劝说,“娘,姐姐早就将一切安排妥当,您别操心了,好好在家歇息便是。”
“是,打从一开始她就防备着我,可不得早早安排好琼琚的去处吗?我倒是没想到,自己居然生了这么个心机深沉的女儿,连亲生父母都不愿相信。”聂母不由冷笑。
当人存有偏见时,会对所知所见的一切抱有怀疑。
在聂母眼里,自己的言行举止都是别有用心,她解释的越多,反而会引发越多的猜忌,还不如闭口不言。
听到聂母堪称刻薄的言辞,聂父那张俊美儒雅的面庞涨得通红。
他不明白,为何善良端方的妻子会变成这副模样?简直像把女儿当成仇人一般。
对上丈夫写满了震惊失望的目光,聂母心里也不太好受,她暗暗告诫自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舒棠,这是聂慈欠下的债,她这个当母亲的必须偿还。
马车一路行至聂府门前,聂慈与颜舒棠先后下车,聂父聂母却落后了一步。
车厢内,聂父用力钳住发妻的手臂,压低声音质问,“慈儿是我们的亲生女儿,虎毒尚不食子,难道你非要榨干慈儿的骨血,将她利用殆尽吗?”
聂母矢口否认,“我没这个意思。”
“可你的行为却是如此。”
聂父叹息一声,语气中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求,“到底是夫妻一场,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别对孩子那么苛刻?”
“那你答应我,把城内瓷窑交给舒棠打理。”
聂母适时提出自己的条件。
聂父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他摆了摆手,再不去看聂母,独自一人往回走。
她也不想想,不久后颜舒棠便要嫁给孙泽生,若是选在此时将城内瓷窑交予养女,便相当于将聂家的大半基业拱手让人。
颜舒棠回头瞥了一眼,忽的加快脚步,与聂慈并排而行。
“姐姐,你知道吗?泽生马上就要迎我过门了。”
说这话时,颜舒棠双颊泛着淡淡粉晕,颇有几分少女怀春的雀跃,若不是聂慈看过原身遗留的记忆,只怕真会认为她对孙泽生情根深种。
“恭喜。”聂慈语气淡淡。
颜舒棠面上娇羞的神情瞬间僵硬起来,聂慈这副模样与自己预想中完全不同,心爱的男子即将迎娶养妹,难道聂慈不该伤心欲绝吗?
“姐姐,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泽生,可我不能操纵他的想法,早在你们和离前,我就劝过无数次了,但他性情执拗,言道认定了我,终此一生都不会改变心意。”
“是吗?”
孙泽生爱慕颜舒棠不假,可他爱的是那个善良纯洁的温柔少女,而非贪婪狡诈的蛇蝎。
聂慈很想知道当孙泽生发现颜舒棠真面目时,会是何种心情。
转眼又过了半月,聂慈拎起行李回到隐泉窑口,而此时的聂府却热闹非常,鞭炮声、唢呐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一行队伍由远处往这边赶来,为首那人骑着高头大马,正是前来迎亲的孙泽生。
“之前聂慈出现在赏瓷会上,我还以为她想和孙泽生破镜重圆呢,哪知道孙家人这么不体面,居然转头迎娶了自己的妻妹。”
“听说孙泽生早就看上了聂家的养女,尚未和离便做出不轨之事,否则聂慈也不会愤而与他决裂。”
“孙泽生还真是丢了西瓜捡芝麻,聂慈在烧瓷方面天赋卓绝,就算是聂老爷子也比不上她,要是这对夫妻好好过日子,孙家说不准还能再上一层楼,现在可好,不仅失去了能干的儿媳,霞照瓷还没在赏瓷会上讨好,只得了第三名。”
孙泽生并不在意昌州城内的流言蜚语,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比心上人更重要。
青年俊朗的面庞盈满喜色,他牵起颜舒棠的手,将她送上花轿,而后便往孙府所在的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