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流水沿着岸边垂柳向西而下,战长林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脱着上衣,准备清理后背及左肩的伤口。
匝地垂柳遮着他的身形,天还没亮,朦胧夜色笼罩着他,风吹上身时,他脱衣的手颤了一下。
左肩上的是剑伤,有快两日了,还没结痂,本来是能愈合的,今夜救佛像时给扯开了。
肩后是半个月前在树林里受的箭伤,居云岫亲自包扎过一回,用的是王府里的特效药,他摸了一下,新肉已长出,基本算无碍了。
至于后背……
战长林看不到,也没敢摸,脱完衣服后,从衣袖内袋里拿出一瓶伤药来,正准备朝后背洒,忽听得一声压低的惊叫。
战长林转头。
晓风拂柳,璨月抱着铜盆站在树下,一脸震惊。
“你……”璨月眼神闪烁,竟不敢再看战长林的后背,低下头道,“怎、怎会伤得这样严重?”
战长林下意识扭头看,然而看不到,倒是因为扭身,后背上那股灼烧感更强烈了。
璨月回想刚刚那一瞥,犹自胆战心惊,颤声道:“我去叫程大夫来。”
程大夫刚给扶风包扎完外伤,没等休息,又给璨月急匆匆地叫到了河边。
河边坐着一个人,远看着无甚妨碍,近后一看,饶是程大夫再有心理准备,也还是惊得瞪直了眼。
“这……这是怎么伤的?!”程大夫放下药箱,看着眼前这块狰狞的后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战长林本来只是觉着疼,看他二人一个比一个惊慌,心头不由也漫开一些寒意,狐疑地蹙起眉头。
“横梁砸的。”
程大夫想到今夜的大火:“烧着火的横梁?”
战长林淡淡“嗯”一声。
程大夫沉声一叹:“怎么不早做处理,还有你这药粉,这……唉!”
一时间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程大夫打开药箱,先是倒了两颗内服的丹药催他服下,而后一边交代着千万别碰水等注意事宜,一边开始给他处理后背的伤势。
璨月看到这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便欲离开,战长林叫住她:“等等。”
璨月回头。
战长林坐在树荫里,脸色不辨,只道:“别告诉她。”
璨月怔然。
战长林觉得自己很奇怪,先前受伤时,恨不得把伤口当着她的面扒开,想她知道,想她心疼,刚刚在长亭外,她察觉扶风有恙,却没发现自己也受伤时,他还难受着,现在真正有理由换她侧目,他反而又不敢让她知道了。
其实她知道又怎样呢?
时过境迁,他的岫岫已再也不是当初会因为他擦破手掌就心疼着急的岫岫,她便是知道他现在的状况估计也不会多看他一眼,然而他居然还是怕,居然还是……还是那么没有自知之明。
战长林心中苦笑,低下头,不再吱声。
璨月心情复杂,原地站了一会儿后,抱着铜盆转身走了。
居云岫坐在车厢里,旁边是熟睡的恪儿,她本来也想休息一下的,然而心事萦怀,根本无法入睡,便干脆叫璨月去打水来洗漱,准备跟扶风商议一下后面的安排。
扶风比璨月来得还早。
“怎么去了那么久?”
璨月捧着铜盆进来后,居云岫揉着太阳穴,随口质疑了一句。
璨月忙低下头答:“这河水瞧着不是很干净,奴婢到上游取的水。”
居云岫淡淡道:“出门在外,不必那么讲究。”
璨月应是,伺候她净面。
梳洗罢,居云岫走下车来,扶风忙行礼。
王府的人都驻扎在长亭左右,居云岫道:“到河边说吧。”
此刻天色熹微,河流倒映着灰蓝的天空,树梢上的那轮残月快消失了,居云岫吹着河风,站在树荫里道:“奉云的援兵大概有多少?”
扶风道:“先前从州府来了三万,不知现在回去没有。”
居云岫沉默。
茂县是个又偏又小的地方,屯兵应该不超过五千,如果从奉云调兵,最快明日夜里就可以攻城,可是江蕤、胡靖二人挟持着赵霁,就算三万援兵仍然驻扎在奉云城内,能够于一夜间抵达茂县城下,恐怕也难攻开那扇城门。
要救出赵霁,只能靠智取。
“茂县里可有阁里的人?”居云岫再次问道。
“应该有,但最近蒲州官府对阁里查得紧,兄弟们都散了,不知能否联系得上。”
“先试一试,如若一日内联系不上,再想办法联络其他分舵,乔瀛应该……”
脚步声从后响起,居云岫戛然而止。
扶风转头,脸色一瞬间大变。
战长林站在垂柳后,沉默地望着二人。
居云岫对上他暗流涌动的眼神,胸口蓦然一窒。
第34章 . 诛心 “不是说……不恨我了?”……
天光微明, 战长林站在树下,明明是八尺多高的人,此刻却莫名单薄得像个影子。
河边的主仆二人都愣住了, 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错愕, 战长林避开他们的目光, 道:“阁里的人不能用, 赵霁太精明,会查出来的。”
扶风闻言, 心知一切败露,脸都发青了。
居云岫拢在袖里的双手收紧,回想他这两日的反应,慢慢醒过神来。
“你先退下。”半晌,居云岫对扶风道。
水声哗然,灰蓝的天空在波光里破开一线银白,漫天星辰已灭。
二人站在河岸上。
“是两年前吗?”战长林开门见山, 尽量表现得坦然,“他……联系你。”
晓风吹在脸上, 浸着河水的腥气, 居云岫望着波光粼粼的流水, 没有否认。
战长林低低一笑。
他还是猜对了。
两年前,太岁阁刚站稳脚跟,他听说肃王府外面的眼线撤了,就想跑回去看一眼,奚昱亲自出现在他面前, 拦住他,向他呈上居松关的亲笔密信,信里详细地写着如何除掉武安侯, 如何一步步偷梁换柱,取而代之,让在雪岭消失的苍龙军重见天日。
“最多两年。”那时奚昱说,“两年后,少帅会攻下长安,届时,公子便可光明正大与郡主团圆,在此以前,还请公子稍安勿躁。”
他那时太渴望“光明正大”,太害怕“东窗事发”,离开的一年里,他每次做梦都会梦到跟居云岫团聚,然后又因这团聚从美梦里惊醒。
他想他还是不能太自私,既然选择用这种残酷的方式保全居云岫,就不要再为全一己私心把她拉回风口浪尖。
于是他忍下来了,信了,开始照着居松关的指示放火,杀人,鸠占鹊巢,偷天换日……
可是,两年后呢?
两年后,定期给他汇报王府消息的人突然像死了一样,居云岫改嫁赵霁,他直到大军攻城前才匆匆获悉。
所谓“团圆”的承诺,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而更可笑的是,从始至终,被蒙在这个笑话里,对此奉以为神、信以为真的人只有他。
远天破晓,战长林望着淙淙流水,尽管有意克制,声音还是不禁有些颤抖:“他叫你瞒着我的,还是你自己不想告诉我?”
居云岫沉默良久,道:“有分别吗?”
战长林道:“有。”
居云岫望向流水一侧,道:“我不想告诉你。”
战长林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
他苦笑:“不是说……不恨我了?”
居云岫目光凝在流水间:“但是也不会原谅。”
战长林深吸一气,仍是笑着:“我可能有点蠢……不是很明白。”
居云岫拆穿他:“你明白的。”
战长林笑不动了。
他望着眼前永不回头的流水,巨大的悲恸与绝望在胸口蔓延,他拼尽全力地压制着,堵塞着,艰难而清楚地道:“我不明白。”
他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这条路走到最后是这样的出口,不明白居松关、居云岫会对他狠心到这种程度。
那日在号角冲天的城门下,是居云岫在他耳畔反复叮嘱,要他严遵军令。
那日在血流成河的雪岭,是居松关发狠地抓着他的手,要他带回苍龙军。
三年前,他没能在那个危急时刻做出最明智的抉择,居松关向他掴来的那一巴掌,他认;他因此事三年不肯见他一面,他也认;甚至于他如今与居云岫一起蒙骗自己、折磨自己他都可以理解……
可是不原谅……是什么意思呢?
是要惩罚他,报复他,还是打算彻底抛弃他,扔开他?
战长林的心像被碾碎的渣滓,一口气奄奄地挣扎于这些残渣间,他没办法再往下想。
“我知道我有错,你不想原谅,可以罚我,你要罚多重,罚多久……”
“我不会罚你的。”
居云岫打断他,战长林一怔。
凉风贴着脸颊吹过,鬓发在眼睫前飘拂,衰败的夜幕从河流上一点点坠落下去,居云岫望着那些斑驳的残影,道:“你救我哥哥,救二千苍龙军,我感激你。你没有亏欠肃王府,亏欠的只是你的妻儿,恪儿因为早产,后来险些夭折,现在身体也算不上强健,三年来,他没喊过一声‘阿爹’,没有一日拥有过父亲的疼爱,你在他未出世时许诺过的那些事也一件都还没有兑现,这些亏欠,你自己偿还。至于你的妻……”
战长林的心被狠狠攥紧。
“夫妻同体,生死与共,你本该与她并肩进退,却以‘保护’为由弃她而走;你本该对她深信不疑,却因一己之怯置她于真相之外。你并不曾真正地信她,爱她,不曾将她视作一生知己,不曾考虑她内心愿不愿意。她因你的自私、自大万念俱灰,致使你们的孩子无辜受累,你的确对不起她,但那是你的妻——”
居云岫道:“我已经不是了。”
旭日喷薄,灰蒙蒙的天空被一缕霞光撕破,赤红的光照在战长林身上,似一把血淋淋的刀。
居云岫漠然转身,战长林近乎颤抖地拉住她。
“我没有……”他犹自艰难地辩解。
居云岫不语,这一次,只需轻轻一挣,便从他虚弱的禁锢里挣脱了。
扶风候命于车队前,等居云岫回来后,请示道:“前行十里处有一座关公庙可供歇脚,郡主是到庙中休憩,还是返回白泉寺?”
居云岫道:“去关公庙。”
扶风颔首,传令众人准备启程。
河岸上,晓风拂柳,一人落寞地坐在树下,似一块风干的影子。
扶风缓步走上前,在后唤道:“长林公子。”
这是肃王还健在时,战长林在府里的称谓。肃王膝下的四个孤儿都被尊称为“公子”,哪怕女将战石溪也不例外,那时候,京城人常说肃王慧眼识珠,捡回来的公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也有人背地里开玩笑说肃王哪里是捡遗珠,分明是牵红线,要不怎么一双儿女都被这些“公子”虏了心?
可是又有谁能想到,顶天立地的肃王最终会被自己的养子反杀,煊赫一时的肃王府会被那号称“四公子之首”的战青峦毁于一旦,那两对因打破世俗而被万众瞩目的金童玉女也因此破镜钗分,如今要么死难相逢,要么生难相认。
回首往事,无限悲恨堵塞胸口,扶风怅然道:“郡主下令前往十里外的关公庙休憩,公子同行吧。”
战长林没有做声。
扶风知道他遭受的打击非小,然而苦于嘴拙,不擅劝慰,只能生硬地道:“公子心意,郡主一直理解,只是大局当前,恐已无暇顾及儿女之私,还望公子振作。”
风吹着战长林那身干净的僧袍,僧袍宽大,越发显得他瘦削单薄,他喉结微动,哑声道:“给我留匹马。”
扶风听他终于回应,心里松一口气,应下来后,颔首走了。
战长林坐在树下,听着长亭处的车队缓缓走远,没敢回头。天已彻底亮起来了,晨曦照得人无处遁形,那些碎成残渣的心事也跟着曝露于荒野,战长林深吸一气,低下头舀起河水清洗脸庞,洗到一半时,突然感觉掌心麻麻地刺痛,定睛一看,才见掌肉上全是被火烫过的伤痕。
战长林怔怔地看着手心,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冒出一句极幼稚的话——
好疼啊。
十里外的关公庙建在半山坡上,背靠一片樟树林,扶风吩咐车队停在林里,护着居云岫进了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