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云岫一行正从外赶来,战长林走出屋门,站在台阶下。
“手破了点皮,没大碍,擦点药就好。”
战长林看着居云岫冷然的脸,淡声开口,琦夜、姆妈到底着急,听完后,看居云岫不出声反对,立刻赶进屋里给恪儿处理伤口。
居云岫站在原地,离战长林两丈远,中间隔着被夜雨打下来的一地残花。
“人是你抱走的?”她向他确认,眼眸清亮如雪,既锐又冷。战长林想,难怪恪儿会怕,其实岂止是恪儿怕,他犯错时,心里也最怕她这样看他……
眼眸一垂,战长林坦诚道:“有想过,但没那胆儿。”
居云岫脸色稍霁,眼底冷意却不融,战长林道:“小家伙喜欢小黑狗,想拿玩具来跟我换,我没换,跟他说想看时到我那儿去,你要不愿意他跟我有来往,我把狗送过来,你叫人关着就是。”
居云岫沉吟片刻,道:“你还跟他说了什么?”
战长林挑眸,反应过来后,苦笑道:“总不能是要他认爹的话。”
居云岫沉默。
战长林笑完,心里更苦了,踩着地上残破的花瓣走过来,状似不经意道:“赵霁大概哪日能到?”
居云岫不用想也知道他为何问这个,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回道:“五日后。”
战长林点点头,心里估算了一下,道:“我大概后日就走。”
居云岫看向他,眼里闪过意外与狐疑。
战长林避开她的注视,道:“我走以后,就没人烦你了。你既决心嫁给赵霁,那我也只能祝二位新婚幸福。我知道自己烦人,无耻,不要脸,当年干的也都不是人干的事,你恨我厌我鄙视我,我都没话讲,就是想要我这条贱命,我也双手奉上。”
居云岫移开目光,凝着虚空不动。
战长林道:“此一别,应该不复相见,我欠你和恪儿的,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做牛做马,接着还你娘俩。恪儿不知道他在这世上还有个父亲,挺好,我没脸叫他认爹,能听他喊一声‘战长林’,足够了。小黑我留在你这儿,这名儿是恪儿取的,他喜欢,狗养熟了是最护主儿的,你也不必太害怕。还有明日的庙会,这地方虽然小,场面不比长安气派,但有些玩意儿还是挺新奇的,像挂虎,抖嗡,泥叫叫……他应该会很喜欢。我后日走,走前不求别的,只求最后再陪他一回,就当是……我正儿八经跟他道别了。”
春风穿庭而过,积水里,残花漂浮,战长林看向居云岫,目光里有恳求和期盼。居云岫起初听着,内心的确动容了,眼圈甚至在某一刻泛起泪来,然而听到最后,还是嗅到了对方潜藏在字里行间的狡黠。
居云岫敛神,道:“你的意思是,明日要陪恪儿逛庙会?”
战长林垂眸,道:“当然,如果你也愿意……”
居云岫:“做梦。”
战长林:“……”
枯败落花飘零空中,战长林神色讪讪,掀眼看向居云岫那双冷峻清明的眼睛,心头也像给凉风刮了一遭。
他没想故意打感情牌,这招以退为进实在是出于无奈,而且刚刚讲的那一番话,除“新婚幸福”有赌气的嫌疑外,其余全部发自肺腑。
然而居云岫不信,她的眼神在谴责他。
战长林百口难辩,无奈又委屈地道:“岫岫……”
居云岫立刻闪开目光,举步要走,战长林堵住她,争取道:“就一日,逛完庙会,我当晚就滚蛋。”
居云岫踯躅,战长林两指一并,发誓道:“如再耍赖,不得好死。”
居云岫眼底掠过不悦,战长林笑了。
日照荧荧,奉云城西大街上摊铺鳞次,车水马龙,喧天锣鼓声浪潮一样,在耳边拍来打去,战长林戴着斗笠,从摊铺前取下一个百灵鸟模样的泥叫叫,吹了一声后,转身问旁边的小人儿:“好听吗?”
小人儿伸手道:“我来吹一下!”
战长林把泥叫叫递给他,抬头时,对上一双清冷的眼睛。
居云岫今日头梳椎髻圆鬟,不施朱粉,上着阔袖杏衫,下着海波纹青裙,肩披一件素纱帔子,乃是寻常的妇人装扮,然而即便如此,周身气度依然尊贵典雅,尤其那一双妙目,眼波淌过来时,如一汪雪水似的。
战长林笑道:“来都来了,就别板着个脸了。”
说着,又从摊铺上拿来一个团鱼形的泥叫叫,送到她唇前:“吹一下。”
居云岫转脸避开,战长林笑容不改,拿回泥叫叫凑到唇间,对着她吹了一声清哨。
恪儿有样学样,也仰起头来对着居云岫吹了一声清哨。
“……”
居云岫板着脸转开头,对后面的璨月道:“取我帷帽来。”
璨月取了帷帽送来,居云岫戴上,脸藏进了白纱底下,道:“你回去吧,让扶风跟着便好。”
扶风今日也是寻常男子装束,跟居云岫并肩走在一起,可以伪装成一对夫妇携儿出行,不然搭着战长林这个野和尚,不伦不类的,太容易引人注目。
璨月颔首离开,恪儿吹完泥叫叫,目光又被下一间摊铺上的陶响球吸引了,撒腿跑过去。
“战长林,我想要那个!”
战长林给他取下来。
“战长林,这个是什么?”
战长林给他解释。
恪儿抱着满怀的战利品。
战长林给他付钱。
“战长林……”
“战长林……”
街市喧哗,一声声脆生生的“战长林”响在耳畔,居云岫透过白纱,看着前方携手相行的二人。
战长林突然转过身来,向扶风道:“劳驾再借一袋钱,回头双倍奉还。”
“……”扶风看居云岫一眼,掏出钱袋递过去,战长林拉开缨绳,清点完毕后,道,“三两六钱,加上先前的,一共五两,照双倍算,届时还你十两整。”
扶风点头也不是,不点也不是,居云岫道:“不用还了。”
他算账能力一如往日卓越,藏在账目底下的心思也还是那样精明,走了就是走了,在金钱上刻意牵扯,什么意思?
战长林心思被看穿,也不慌,道:“欠账还钱,天经地义,哪有不用的道理。”
居云岫乜他,战长林岔开话茬:“赵霁已经离开洛阳了吧?”
居云岫蛾眉微动,战长林兀自道:“若是四日后到奉云,那今日,应该能进蒲州地界了。”
说罢,转身走回摊铺前,一边给摊贩付账,一边帮恪儿拿了“战利品”。
居云岫盯着他,不解他为何突然提起赵霁。
第22章 . 庙会 “……我阿爹?”
奉云县庙会最盛大的活动是行像, 所谓“行像”,就是把神佛塑像装上彩车在城中巡行,又称作“行城”、“巡城”。
今日行像的时辰是巳时一刻, 佛像从城西的崇福寺出发, 包括住持在内的数十名僧侣诵经随行, 展眼望去, 只见宝盖浮云,香烟似雾, 百姓夹道临观,摩肩接踵。
恪儿骑在战长林肩膀上,看着一尊尊金银雕莹的佛像从人潮里涌来,新奇道:“那些是什么?”
战长林道:“弥勒菩萨,韦驮菩萨,观音菩萨……”
恪儿更疑惑道:“什么是菩萨?”
战长林道:“给人排忧解难的,就叫菩萨。”
恪儿点头, 又看向佛像两侧随行的僧侣,个个都是光头, 跟战长林一样。恪儿于是又指着问道:“他们又是什么?”
战长林道:“和尚。”
恪儿道:“什么叫和尚?”
战长林道:“剃了光头, 断了情根, 找菩萨排忧解难去的,就叫和尚。”
恪儿觉得自己懂了,看看彩车两侧的僧侣,对战长林道:“你跟他们一样。”
又道:“你有什么忧难吗?”
战长林一愣。
大街肃穆,聒动的梵乐法音侈侈不休, 战长林目光定格在佛像上,良久道:“是有一些。”
恪儿便道:“那菩萨替你解了没有?”
战长林慢慢道:“还没有。”
恪儿道:“为何?”
战长林道:“菩萨解不了我的忧难。”
四周人潮拥挤,战长林扛着恪儿往后退了一步, 转头时,对上居云岫藏在帷纱里的目光。
战长林神情微变。
居云岫移开眼,望向人潮外经过的仪仗。
棚车舆像,幡花蔽日,居云岫脸上平静无波,仿佛刚刚的那一眼,只是战长林的错觉。
巳时三刻,居云岫返回驿馆,换上华服前往周县令府中赴宴。战长林守在马车前,在她上车时道:“晚上还有灯会,赏完灯大概戌时二刻,城门亥时关,关前我一定走。”
言外之意,是要留下来看灯。
居云岫不置可否,入车后,隔着窗对外道:“恪儿要午睡,下午别去烦他。”
战长林便知这是默认的意思,爽朗一笑,手从车窗上拿开,目送她走了。
马车远后,战长林调头走向城东,一炷香后,来到了大门紧闭的德恒当铺。
今日庙会,大街两侧的商铺都门庭若市,拥有着三大间铺面的德恒当铺实在冷清得扎眼,战长林皱着眉在门前打量了片刻,压低斗笠走入巷中。
德恒当铺二楼有一侧临巷,槛窗没开,但左下角的窗纸上被戳了个孔,战长林转头向巷外看,趁无人注意,身形一纵,推开槛窗翻入屋中。
正在屋内焚烧信笺的方巾男子一震:“你……”
战长林淡定地关了窗,手一抬,向他亮出一块刻有苍龙的羊脂玉璧,方巾男子神色大变,扔掉手里烧到一半的信笺,恭谨地向战长林跪拜下去。
战长林道:“乔瀛那单是谁接的?”
方巾男子惶恐道:“长乐郡主派了跟前的侍卫长来,属下不敢不给面子,就以三月期限为由,先把那位姑娘劝回衡州了。”
乔瀛这三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乔簌簌,自从知道这小丫头满世界寻他后,心就没一天踏实过,用这个由头把她劝回去的确是个聪明的做法,不然战事一起,这丫头不知道又折到哪个贼窝里去。
战长林赞许地看了方巾男子一眼,然后打量四周,道:“准备何时撤退?”
朝廷已下令各州县彻查太岁阁行踪,奉云县的这个分舵没能保住,再不走,等赵霁一来,此处被夷为平地不算,八成还会连累到其他分舵。
方巾男子道:“今晚。”
战长林点头,道:“查一下赵霁的行程,查到后,消息送到长安来。”
方巾男子一怔,自从迁都后,赵霁就一直蛰伏洛阳,寸步不离皇都,眼下要彻查他的行踪,难不成是他离开洛阳了?
方巾男子眼底迸出精光,颔首道:“是!”
庙会重在祈福,故而除白日的行像外,夜里的灯会也是重中之重。
灯分两处看,一处是大街上琳琅满目的花灯,一处是河水里疏疏密密的河灯。
四人先逛花灯。
恪儿似乎很喜欢这些灯火,打一入市,眼睛里的光亮就没熄过。其实,要论灯会盛况,奉云县跟长安城比还是相形见绌,但恪儿毕竟还小,在此之前,居云岫也并没有带他看过长安城里的灯会,故而今夜的灯于恪儿而言,实在是人间至美。
行至灯火阑珊处,恪儿意犹未尽,喃喃道:“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灯会了……”
赞叹完,又问战长林:“你呢?”
战长林抱着他,如实道:“一般般。”
恪儿面露沮丧之色,又颇为不甘心:“你见过比这个更美的?”
战长林点头。
恪儿激动道:“什么时候?”
战长林不避讳地道:“你爹求娶你娘的时候。”
恪儿一震:“……我阿爹?”
战长林唇角有笑,眼里映着斑驳灯辉:“对啊,你阿爹。”
恪儿的心脏噗通噗通,战长林道:“你爹当年求娶你娘,花灯十里,河灯近万,孔明灯遮云蔽月,亮如星海……这世上,不会再有比那晚更美的灯会了。”
恪儿听完,看着战长林道:“那我阿爹去哪里了?”
战长林笑意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