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石溪道:“花灯上的画谁来画?”
在场几个可都不是舞文弄墨的料,战平谷道:“请人画。”
战长林皱眉头,恨不能自己上,然而想想毕竟是向居云岫求娶,还是请个名家画的好,不过这样的话……
“再把岫岫也画上。”
战平谷道:“是,再加一群娃。”
战石溪道:“算了,画钱可能会按人头算。”
战长林黑着脸。
战石溪道:“烟花要准备吗?”
“那必须整上。”
“河灯放不放?年年都是在大街上观灯,这回要不要换个水里的?”
“那就再租两艘画舫?”
“两艘能够?你那儿不是还有三五千个敲鼓的兄弟?”
“哎呀,这……”
“看清楚预算,预算!”
“……”
窗外蝉声起伏,炎热的日头逐渐被浮云隐没,只有激烈的讨论声充斥在一隅小院里。
那一日,四人在房中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方案定了三个,此后又反复修改细节,实地考察,核算支出,背后演练,如此,才确定了最终的求娶计划。
建武二十八年,七夕夜,人山人海的长安城内,一场轰动京师的求娶画面上演。
看过那场面的人至今都还能想记得当时的震撼。
街市,楼宇,星河,流水……
天上,人间……
凡目之所及,皆是那少年对意中人的誓言。
从此,论求娶,京师再无人能赢当夜。
第13章 . 叛军 “我的人?”
车队逶迤,不知不觉已拐过山坳,纷飞在空中的最后一瓣桃花消失在窗后。
乔簌簌看着走神的战长林,伸手在他眼前一挥。
思绪戛然断裂,战长林目光微闪,闭上了眼睛。
乔簌簌知道他回神了,抱膝沉思一会儿,最后道:“我嘴巴笨,不会说话,我本是想说,郡主心里肯定还是有你的,不然不至于拖到叛军攻城前才匆匆出嫁,你在这个时候赶来,肯定也不会是凑巧。长安到洛阳就那么远,时间就那么多,你要是再不行动,等郡主嫁进了洛阳城,可就真来不及了。”
战长林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爱嫁不嫁。”
乔簌簌怔然,恨铁不成钢道:“那可是你以前捧在心尖上的人,你就真的甘心她嫁给别人吗?!”
战长林道:“无所谓,捧腻了。”
乔簌簌一震。
便在此时,车外突然传来一记马嘶,间杂隆隆蹄声,泥石流一般从山侧奔来,乔簌簌悚然一惊。
推开车窗,沙尘弥漫视野,山坳背面,正有一队骑兵冲来,乔簌簌张大了嘴。
“长林大……”乔簌簌转头,车里已是空空如也。
奉云城外的叛军首领姓江,单名一个蕤字,起事前,本是奉云县折冲府的一个队长。
大齐沿袭前朝的府兵制,太平时,当兵的跟普通农民一样,要犁田、种地,等到农隙时,再参加军事训练,以备战时从军参战。换句话说,就是平时务农,农闲练武,有事出征。
折冲府是专门负责训练士卒、选拔府兵的机构,平素里跟这些军人的接触最多,江蕤又是个侠肝义胆、豪气干云的个性,因而职位虽低,声望却很高。
一年前,驻守平卢、范阳、河东的三镇节度使武安侯突然造反,打着“奉天靖难”的旗号,率领二十万雄师南下,所经州县,皆望风瓦解。
大齐太多年没有发生过内乱,自从苍龙军在雪岭全军覆没后,又一直没能再建立起一支强悍的军队,面对突然反戈的叛军,朝廷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最后竟然仓皇弃都,置百万民众于水火而不顾。
蒲州介于长安、洛阳之间,一旦长安被叛军攻陷,蒲州就是圣人的最后一围城墙。朝廷南迁后,从洛阳颁发过来的诏令一道又一道,前日征兵,昨日收税,今日复又征兵,收税……
百姓被压榨在一卷卷黄绫底下,挣扎得流干了汗,流干了泪,再往后,便开始流血了。
三月九日,奉云县因赋税激增一事爆发官民冲突,一条街巷,惨死七人,下狱十九人。全县震怒,成群百姓蜂拥至县衙门外,要求官府给出说法,换来的却是更激烈的冲突、更惨烈的伤亡。
当夜,江蕤愤而揭竿,召集数十义士杀入牢狱,劫出受困民众。
次日,四方响应,上千人云集于奉云城外、黑林山下,形成了蒲州对抗朝廷的第二支叛军。
大齐府兵都是自备军械、军粮的,这千余人闻讯而来,自然也带来了不少兵器、马匹、粮草,江蕤是折冲府的人,深谙奉云城内的军备情况,本以为凭着这三千来人,一鼓作气,定能赶在州府援军赶到前拿下奉云城,谁料一场夜雨下来,会令他们惨遭偷袭。
撤回山中时,原本三千人的队伍已折损至五百,江蕤大痛。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便在江蕤四顾茫然时,队伍中忽有一人发现了惨死于林间的二十多具尸体。
紧跟着,又有人找到了肃王府遗落在草丛里的半截车旗。
黑林山上有山匪,奉云城内人人皆知;长乐郡主会途径奉云,远嫁洛阳,江蕤亦有所耳闻。
两者一联系,江蕤豁然开朗。
“搜,长乐郡主一定还在这座山上!”
后半夜,暴雨收歇,佳音传来,肃王府一行果然藏匿于匪寨里。
对于一支败北的、亟待被剿的叛军而言,还有什么是比绑架宗室、威胁官府更稳当的出路呢?
江蕤心一横后,寒声下令,埋伏山间。
日照荧荧,一支羽箭划破天际,居云岫低垂的眼帘一掀。
车外蹄声四起,似春雷滚落,璨月推窗一看,变色道:“不好!郡主,好像是叛军!”
居云岫脸色阴下来,显然也没料到当真会被叛军盯上。
昨夜暴雨,叛军大溃,照理说,此刻不是找了个隐蔽角落休养生息,就是趁州府援兵赶到前匆匆逃离。可这拨人倒好,既不休整,也不亡命,反而埋伏在这深山里突袭王府车队,看来,是另有图谋了。
居云岫心念疾转,便欲传令,一人从车外闪身进来,正是战长林。
车外有喊杀声,战长林干净的僧袍上再次沾了血,一双黑沉沉的眼盯着她,向来漫不经心的脸孔板着,一副严肃神色。
居云岫错开目光,向璨月道:“传令扶风,全力突破,先护送众人入城。”
璨月隐约听出些什么,愕然道:“那郡主你……”
“不必管我,速去!”居云岫把璨月推出车外,继而一转头,看向战长林。
二人目光相触刹那,神色一定。
漫天箭雨如罟,一匹快马忽如离弦的箭,驰出重围。
混战中,一个头扎黄巾的汉子扭头一看,朝江蕤大喊道:“大哥,是长乐郡主!”
江蕤转头,只见一个僧人正护着一个凤冠霞帔的妇人,策马闯出围杀,径直向山内树林驰去,迅速下令:“追!”
杀声起伏,一拨叛军掉头朝树林方向而去,车队这边压力锐减,扶风担忧的目光望向林内。
璨月道:“郡主有他相护,不会有事,趁着这时候突围出去,快!”
雨后山林岑寂,铺在地上的树叶还积着漉漉雨水,马蹄一踏,鸟雀惊飞,水珠四溅。
居云岫被战长林牢牢地箍在胸前,只感觉两侧胳膊都要给他箍断了,蹙紧眉道:“你松开些……”
战长林背脊微僵,夹紧的双臂略松了松,臭着脸道:“说了不急下山,非要下,这回高兴了?”
居云岫不想听他落井下石:“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战长林轻哼一声:“拼着性命护你出来,还连说话的资格都没了?”
居云岫纠正他:“车队里除了我的人,也有你的人,拼命不是为我拼,我不欠你的。”
战长林一怔:“我的人?”
他首先想到的是恪儿,可又觉得她肯定不会把恪儿列入他的名下,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指的恐怕是乔簌簌。
唇角蓦地一扯,是个似讽刺、又似得意的笑,战长林道:“划得倒挺清楚,可你那儿是一车人,我只是一个人,照这样算,我岂不是亏得很。”
他有意不否认“你的人”这个概念,居云岫果然微妙地沉默了一瞬,才道:“嫌亏可以回去。”
战长林心道无趣。
身后蹄声震天,紧追而来的叛军已迫近至十丈开外,战长林集中精力,扬鞭策马,便在这时,一记破空之音“嗖”一声从耳后袭来。
战长林眼锋一凛,闪身避让,一支□□从颈侧擦过。
居云岫转头,战长林把她脸扳回来,低声:“别看。”
说话间,又是数支□□从身后射来,战长林低头挡稳居云岫,大喝一声,策马驰入树林深处。
茂叶覆压,枝杪参差,身后射来的箭顿时失了准头,“蹭蹭”几声射在树上。持弓的人皱眉道:“大哥,树太密了!”
群马疾驰,江蕤目光如隼,紧盯着前方道:“加派人手。”
那人迟疑片刻,道:“射着郡主怎么办?”
抓人质,必须要抓能喘气的,像长乐郡主这样娇贵的主儿,谁知道会不会一箭就给射死了。
江蕤道:“放心,射不到她。”
雷滚一般的蹄声震荡山林,一匹枣红大马载着两人疾奔在茂叶底下,突然,箭雨迸射,十余道寒芒擦着周身闪过,战长林身躯微微一颤,压紧了眉。
前方不远就是前日贼匪埋伏王府车队的地方,战长林稳住心神,全力以赴,纵马抵达后,扬鞭一抽。
骏马狂奔,战长林抱紧居云岫跃下马背。
一阵天旋地转,枯叶簌动,二人落入树角的一个暗坑里。
与此同时,那匹枣红大马沓沓奔远,不多时,一大片嘈杂的蹄声从地面上踏过。
“驾,驾!……”
“再快些,他们跑不远了!”
“……”
暗坑里,光线晦暗,居云岫背贴着战长林胸膛,嘴被他捂着,睫羽不住扇动。
地面蹄声渐行渐远,良久后,林间终于恢复岑寂。
阳光透过铺盖地面的树枝,渗入逼仄的暗坑里,微光一束束,居云岫垂眸看着鼻尖底下的这只大手,刚一挣扎,头顶传来一声闷哼。
战长林低着头,额间渗着濛濛冷汗,眼瞳里闪过一抹痛色。
居云岫心头“突”的一下,转头往他身后看去,赫然见一支羽箭插在他后肩上。
“你……”居云岫脸色陡然一寒。
战长林若无其事,只是盯着她,低笑:“这回算欠我了吗?”
第14章 . 谈判 “你能问我一个问题吗?”……
居云岫抿紧嘴唇,心口如被什么攫住,一时竟不知是气是痛。
战长林看她像没有反应,噙着笑,反手把肩后利箭拔下来。
居云岫想也不想,迅速把他伤口摁住,怒斥:“你疯了?!”
滚烫的血涌在掌下,继而顺着手腕流溢下来,皮肉被箭镞割裂的伤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清晰可感,居云岫触目惊心,双手微微发抖。
战长林眼睛如被点亮,漫声:“早晚要拔的,有什么关系。”
居云岫瞪向他。
箭镞是三棱锥形状的,射进去容易,拔出来极难,在没有妥当准备的情况下强行拔除,不但鲜血难止,还会勾出一大块肉。
居云岫越想越恼,真怀疑他是故意的,偏在这关键时刻,晾他不得。
深吸一气,居云岫压下怒火,抽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锦帕,然而掌下血流如注,伤口又在他后肩,哪里是一方锦帕就能包扎起来的?
居云岫道:“衣服脱掉。”
战长林眼眸微动。
居云岫仰脸道:“叫你脱掉!”
战长林被她凶得愣了愣,回神后,不禁又笑,心里荡漾开一分快意。
“脱一件,还是脱光?”战长林一边动,一边问,这回很明显是故意的了。
居云岫剜他一眼。
战长林笑着,见好既收,解开衣带。
春季的僧袍就两层,一件白色里衣,一件灰色外袍。战长林单手脱下,精壮的上身袒露出来,肤色冷白,肌理分明,肋骨处印着条半旧的疤。
那是当年从雪岭带回来的伤疤。
胸口突然窒了一下,居云岫闪开目光,却又看到他腰侧比较隐蔽的两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