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黎青燃
黎青燃  发于:2021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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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英从没见过韩大哥哭,在他印象里韩令秋一直是个有些沉默寡言的,坚毅而认真的前辈,有着高大的似乎永远不被冲垮的背影。
  但是他如今披着一层红色的夕阳余晖,浑身颤抖着,仿佛那半个月的阴郁终于找到了出口,喷涌而出将他淹没了。
  沉英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却突然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他惊诧地转过头去便看见了贺思慕。她一身红衣背着手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仿佛她也随着这夕阳一起炽热了起来。
  “小小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贺思慕仍然看着那两个人,回答道:“不早不晚。”
  段胥蹲下身去扶住韩令秋的肩膀,韩令秋抬起眼睛看着他,段胥便弯起眼睛,就像他在天知晓那样,就像他还是韩令秋的将军时那样,笑得轻飘飘的。
  “你早就不是过去那个你了。若你还是,刚才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而且你学过缩骨术,我那个牢狱是关不住你的,半个月来你却一直没有逃跑。”
  韩令秋哭得很狼狈,他看了段胥片刻,却苦笑着摇摇头。
  他不是天知晓的他,可他也不是韩令秋了。他还没有想清楚,他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想清楚。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便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令秋,你能答应我绝不去丹支,绝不为丹支效力么?”
  韩令秋慢慢地点点头,郑重道:“好。”
  段胥站起身子,道:“那我也不强求你留下了,你走罢。我们才二十出头,人生还长得很,有很多时间去想清楚。令秋,不要害怕,慢慢来。”
  他向韩令秋伸出手,道:“站起来罢。”
  韩令秋的眸光闪了闪,无数回忆纷乱而过却尘埃落定在此刻,血红夕阳里的段胥。他仿佛能确定,在他二十几岁的人生里,他最羡慕段胥的时候便是此刻。
  他伸出手去握住段胥的手,然后被段胥从地上拉起来。段胥对他说道——再见,韩令秋。
  他说——多谢了,保重,段帅。
  韩令秋走了,就这样在夕阳里越走越远,变成一个小点继而消失,什么也没有带。
  扶着段胥回营帐的一路,沉英一直欲言又止,他十分想问韩令秋和段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又觉得时机不对,他三哥看起来也不太愿意说的样子。
  更何况贺思慕还在一边冷着脸一言不发,让沉英觉得寒风瑟瑟,只好把段胥扶回营帐就赶紧溜了。
  段胥把灯点上,叹道养弟弟一点儿也不贴心,他还受着伤呢也不知道帮着包扎一下就这么走了。一边笑嘻嘻地把伤药和纱布推到贺思慕面前,说道:“鬼王殿下来得正好,劳烦您帮帮我了。”
  贺思慕冷笑一声,把他推到床上坐下,驾轻就熟地解开他的衣服,拿起纱布和伤药给他清理伤口。一边清理一边说:“要是他真的没有控制住伤到你的要害,你要怎么办?”
  “不会的,我命里逢凶化吉,而且我知道令秋他……嘶,疼!思慕你轻点儿!”段胥吸着气讨饶。
  贺思慕抬眼看他,道:“你这个爱搏命的陋习这些年竟然一点儿改变也没有。上次潜入敌营也是,段小狐狸,我说过遇到危险要叫我,你都忘了?”
  段胥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认真地眨着眼睛道:“你就这么担心我?”
  贺思慕轻轻一笑,她靠近段胥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别装可怜糊弄我。除此之外,我还想问问你,你的身体怎么了?”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他无辜道:“什么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输给韩令秋?”
  “他进步了我退步了嘛,而且我让着他。”
  “段、舜、息。”贺思慕威胁性地喊着他的名字,她没有耐心再与他绕圈子,径直戳破了他不想说出的原因:“你的五感衰退了。”
  段胥不由地攥紧了床铺,他心知瞒不过贺思慕便坦然道:“是有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我也不记得了。也不严重,我原本五感就比常人敏感很多,稍微衰退一点也只是和大家一样。更何况我现在为一军统帅,原本也不打算再仗着武功去做些剑走偏锋的事情,这样就更没有什么影响了。”段胥说得轻描淡写。
  贺思慕怀疑地看着段胥,半晌才转过目光,说道:“你我之间的结咒终究有损于你的身体。”
  段胥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她此刻的情绪起伏,立刻抱住她的腰宽慰道:“我们认识头一年就换了三次,之后的三年才换了五次,够少的了。思慕,人原本就是要老的,身上所有的感官都会跟着衰退,这很正常。你现在就嫌弃我,以后我老了可怎么办?以色侍人,色弛而爱衰啊……”
  贺思慕一把把他扑在床上,军营的床硬得很,段胥喊着疼,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眯起眼睛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段胥望着她片刻,然后笑出声来。
  “你要跟一个伤患吵架?”
  贺思慕揉揉额角,她指着段胥逼问道:“你的身体真的没有问题?”
  “没有,没有啦。你不要担心。话说回来,你最近时不时来找我,鬼界不忙么?”
  贺思慕沉默片刻,她一个翻身躺在了段胥身边,头枕着他的胳膊。
  “乱成一锅粥了。”
  段胥想了想,说道:“哦,所以你是故意不待在鬼界,让他们更乱一点?”
  贺思慕若有所思,她转过脸看向段胥,认真地看着他明亮的双眸,这双她最喜欢的眼睛。
  “段胥,你和天知晓算是做了个了结么?”
  “算是罢。”
  “感觉如何?”
  “很轻松,感觉自己又能再走很长的路。”段胥低头吻了贺思慕的额头,对她说道:“和你一起。”
  贺思慕于是把头埋在段胥的胸膛里,她仿佛叹息一般说道:“睡吧,我陪着你。明天起来要看大夫,要喝药。”
  段胥点点头,在不弄痛伤口的前提下以最大限度抱紧了她。他觉得贺思慕似乎有心事,她不喜欢说心事,不过一旦在鬼界不愉快了,她就会频繁地来找他。
  他认为这是一种依赖,且暗自开心。
  最近的鬼界因为白散行的出现确实有乱成一锅粥的趋势。众鬼都在寻找,可又没谁能找到他。
  曲州在人间是大梁的辖地,在鬼界是姜艾的地盘,而那个被鬼王下令通缉的叛臣白散行,如今正坐在姜艾曲州的府邸里喝酒。
  他看样貌是个三十多岁的英俊男子,和所有恶鬼一样皮肤苍白身体冰冷,不过他比寻常恶鬼还要更加白皙,头发眼睫都为白色,整个人仿佛雪堆出来的,一伸手就能看见胳膊上的伤痕。
  其实他比段胥更像是个冰裂纹的瓷器。
  “你这次偷的可是我的百年陈酿醉梦仙,世上再没有第二坛了,千金不换。”姜艾走进院落,看见白散行手里的酒便面有愠色。
  白散行挑眉看了她一眼,晃着酒壶道:“百年陈酿和水喝起来有什么不同?姜艾,三百多年了你怎么还在做这些毫无意义的收藏。”
  他依然是三百年前的老样子,总是喜欢批驳她的一切喜好,冠以无意义三个字。白散行再想喝一口时,那酒壶便飘到了半空,姜艾悬着右手道:“那你就别喝。”
  白散行的目光冷下来,和姜艾对视着。那酒壶被两人的法力拉扯一会儿左一会儿右,颤动着在他们之间来回移动。姜艾手腕上素白的手镯上绑了个红铃铛,铃铛在此时突然轻轻一响。
  那只是很轻的一声响动,白散行却如遭雷击,低吟一声捂住额头,酒壶便飞到了姜艾身边。姜艾摩挲着她的手镯,颇有些得意地说道:“别忘了,你现在不能反抗我。”
  白散行咬牙看着她。
  “怎么了,不服气?是谁仗着自己法力强把我囚禁了两百年,风水轮流转,现在终于体会到我当时的感受了?”
  “老子被关在九宫迷狱三百年,三百年还不够?你还要怎样?”
  姜艾的笑意变得虚浮,她微微扬起下巴,道:“是啊,我们之间还能怎样呢。”
  顿了顿,她向庭院右边一挥,酒壶的水如刀刃般飞去,一个身影骤然出现躲掉了那水刃。姜艾望着那个恶鬼,轻笑一声道:“右丞来都来了,何不现身?”
  晏柯便站在院墙之上,冷眼看着他们两人。
  白散行一看见晏柯眼里便涌起滔天怒火,他喊着“你也敢出现在我面前”,白光闪烁间与晏柯缠斗起来,那架势完全是奔着把晏柯灰飞烟灭去的。这放在三百年前有可能,但白散行已经在九宫迷狱里消磨了三百年法力,早不比当初了。
  姜艾抬起手,随着铃铛的轻响,她喊道:“白散行,回来。”
  白散行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咽喉一样,一下子消失然后出现在了姜艾身后,无法动弹。
  晏柯审视着发生的一切,道:“当年是你偷偷保留了白散行的心烛,如今又把他唤醒,还寻到了方法控制他。左丞大人,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同右丞有什么干系呢?既然右丞来了,那我倒是想问问看,若是王上知道她父亲——前鬼王殿下是死在你手里的,你该当如何?”
  晏柯的目光骤然一凝。
 
 
第83章 前行
  晏柯的目光转向白散行,被束缚在姜艾身后的白散行恨恨地望了姜艾一眼,再与晏柯对上目光,冷笑道:“怎么,你难道还觉得老子会替你保守秘密不成?你自己是贺思慕的杀父仇人,还道貌岸然地站在她那边,骗她杀我这个唯一的知情者,贺思慕知道了不把你挫骨扬灰才怪。”
  姜艾笑着向晏柯走近几步,罗裙摇曳,她悠悠道:“晏大人之前那么紧张,原来不是怕白散行去找你,而是怕王上见到白散行会知道当年的真相啊。我真是觉得奇怪,你借白散行的势力除掉了前鬼王,又借思慕的手除掉了白散行,称王之路上不就剩思慕这一个绊脚石了么?怎么这么多年安安分分当个右丞,果真就不再想那王座了?”
  她靠近晏柯,伸手放在唇边,小声说:“前鬾鬼殿主,那可怜孩子背后是你罢,右丞?你想要思慕的鬼王灯,对不对?”
  晏柯冷着脸望着姜艾,一言不发,眼里的光芒闪烁。
  姜艾掩唇而笑后退几步,笑得风情万种花枝乱颤,道:“右丞有这么大一个把柄在我手里,居然还敢来质问我?白散行他日做了指正你的证人,思慕还要感谢我呢。”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知道我对王座毫无兴趣,这王座上是你还是思慕对我根本没区别。不过晏大人,我看你可怜多说几句,你又想要王座又想要思慕,可别太贪心。”姜艾退到白散行身边,眼里含了几分冷意:“世上并无双全法,你总要和思慕撕破脸。若他日你为王,可别忘了今日我帮你隐瞒。”
  她伸手指向大门,做了个请的姿势。晏柯看了她片刻,冷笑着消失在烟雾之中。
  姜艾的笑意淡下去,确认晏柯的气息完全消失后,她解开了白散行的束缚对他说了句:“演得不错啊。”
  白散行似乎有些愤愤不平。
  然后她走向院子后的房间,把房门打开。房门后赫然是一座华丽的翡翠镶金屏风,屏风上施加了数道隐匿法咒,有个女子端坐在屏风之后捧着一卷书看着,腰间的灯发着幽幽蓝光。
  姜艾道:“王上,他承认了。”
  贺思慕合上鬼册,抬起眼睛穿过屏风雕镂的缝隙看向姜艾,道:“嗯,我听到了。”
  姜艾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思慕……王上,前鬼王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猜得七七八八。”贺思慕的手指在鬼册上漫不经心地敲着,她道:“我爹不会殉情,能害他的人不多。白散行虽然嚣张叛逆但是不屑于趁人之危,当时我爹沉溺于亡妻之痛,他不应当挑这个时候对我爹下手。况且若是他做的,早就昭告天下了,怎会用殉情这个幌子。”
  “那晏柯……”
  “晏柯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姜艾愣了愣,她摇摇头。
  “他是皇子,封王,造反,被抓,逃跑,再举兵,再被打败。起起伏伏三次后,终被车裂弃尸于市。”贺思慕翻着鬼册,淡淡道:“他的执念是权力,是为至高无上天下之主,怎么可能屈居人下。”

  那些遥远的过去或许晏柯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鬼册上记得明明白白,鬼册上记载的都是些不会消失和改变的东西。贺思慕时常翻着那记载着所有恶鬼生平和弱点的鬼册,枯黄的纸页告诉她,她身边这些恶鬼的厄运和恶意是什么,欲壑难填,无止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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