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两个字时语调与平时不同,仿佛声音之中蕴含了不可见的力量,如同拉满释放的弓弦激荡起空气。
话音刚落,便又有一阵青烟吹起,一个老者从青烟中落下。
只见这老者满面皱纹,身材佝偻,须发皆白,且长可及地,以人间样貌来看至少百岁。他被叫来前似乎正在梳发,头发束了一半另一半乱乱的垂在地上,不仅滑稽还挡了视线。
“王上!关淮在此!”他慌慌张张地弯腰行礼,声音过于高亢而走音,活像个破锣。
“鬽鬼殿主,我长得可像是这棵树?”
贺思慕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关淮一撩头发,才发现自己拜的正是一棵黑黢黢的槐树,那槐树张牙舞爪地仿佛也在嘲笑他。关淮连忙转过身来,还险些被自己的头发绊了一跤。
“王上,恕老臣老眼昏花……”
“鬽鬼殿主头发已经长到误事的地步,不如剪了去吧?”
关淮立刻抱住自己的头发,口中止不住道:“使不得使不得,王上也知道,咱恶鬼这头发剪掉可不会再长了。”
鬼王之下有左右丞,二十四鬼臣,每位鬼臣分管一个鬼殿,关淮便是鬽鬼殿主。
贺思慕看了他一会儿,靠着墓碑敲着书,淡淡道:“三十二金壁法中,第五道第三条是什么?”
关淮宛如私塾里被先生抽中功课的弟子,颤颤巍巍地僵硬了半天,然后醒悟道:“是……啊,是不得食用十岁以下孩童!”
贺思慕啪得把书合上,指向匍匐在地上的邵音音:“你殿中的恶鬼,当着我的面要吃一个八岁孩童。看来法度在鬽鬼殿主这里,是形同虚设啊。”
关淮看了一眼地上抖着的邵音音,赔笑道:“这小丫头才成恶鬼没多久,不太懂事……”
“不太懂事?邵音音,把你那黑白罐子拿出来,让鬽鬼殿主看看你有多不懂事。”贺思慕低头望向邵音音,笑意盈盈。
邵音音浑身僵硬,她几乎要矮到尘土里去,可怜巴巴地摇头,小声说:“我没有什么罐子……”
贺思慕微微眯眼,一字一句道:“我说,拿出来。”
她腰间的玉坠陡然发出刺目的火光,而邵音音惨叫一声,颤抖着拿出一个肚大口小,描着婴戏纹的罐子。
一看到这个罐子,关淮的脸色就变了,他立刻高喊道:“方昌!方昌!”
又一股青烟袭来,从青烟里走出个高挑瘦削的白衣书生,脸色煞白地跪地向关淮与贺思慕行礼。
“见过殿主,王上。”
关淮指着方昌,怒火朝天道:“我本是信任你,闭关之时才将鬽鬼殿的一干事务交由你处理。你怎能如此玩忽职守,连殿中恶鬼私囤魂火都没有发现?”
这义愤填膺的一番指责倒是把自己撇了个干净,分明是知道自己兜不住了来拉一个替罪羊。方才还老眼昏花,现在却突然眼力变好,一下子就看出这罐子是什么了。
“你们这是冰糖葫芦一个串一个啊。”贺思慕笑笑,从邵音音手上拿过那黑白的罐子,罐子上的婴戏纹乃是身穿肚兜的稚子在蹴鞠,活灵活现趣味盎然。
这么个可爱的罐子里,存了六个不足十岁的孩童魂火,孱弱却纯净。
“杀死十岁以下孩童,其罪一,囤积魂火,其罪二,依律当如何?”
满脸堂皇的白净书生磕头,悲切道:“求王上网开一面,放过音音!她并非有意忤逆王上,音音生前育有四子,接连夭折,最终她生五子时难产而死。音音心中有怨故成游魂,百年后化为恶鬼。她变成恶鬼的执念便是子嗣,她控制不住自己啊,求王上念在她可怜,饶了她罢!”
关淮立刻狠狠瞪了方昌一眼。
贺思慕上下打量了这书生模样的恶鬼一会儿,懒懒道:“鬼册上她的生平写得明明白白,你复述一遍给我做什么?她有没有意忤逆我,我不关心,但是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
贺思慕停顿了一下,目光渐冷:“我的法度,就不可忤逆。”
方昌低头咬牙,贺思慕走近方昌,在他面前微微弯腰,笑道:“你喜欢邵音音?”
“臣……”方昌飞快地瞥了一眼邵音音。
“所以你心疼她,纵容她,隐瞒不报?”
“绝非如此!”
贺思慕抚摸着腰间的玉坠,漫不经心道:“人间有句话,惯子如杀子,情人之间也是如此。”
方昌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关淮所抢先,关淮呵斥道:“王上说的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做人的时候学的道理,做鬼就不记得了?吃稻谷的时候要珍惜,吃人就可以随便了?”
关淮一边给方昌递眼色叫他别说话,一边瞄贺思慕的神情。
邵音音伏在地上,嗫嚅道:“望王上念在音音初犯,从轻发落。”
贺思慕瞥了一眼大义凛然的关淮,笑起来:“这是你殿中的恶鬼,按理说该由你来处置。”
方昌闻言面露喜色,而关淮抖了抖,果不其然贺思慕走近关淮,拍拍他佝偻的肩膀。
“你来处置她,我来处置你,如何?”
“老臣……”
“而今我在休沐,姜艾与晏柯代我监理鬼域。你今日先去领今日的罚,不必禀告我你如何处置她,七天之后若鬼册上还有她的名字,我们再来议论。”
贺思慕也不去看地上的邵音音和方昌,再度拍了拍关淮的肩膀,便消失于一阵蓝色火光中。
“老臣恭送王上。”关淮深深行礼,然后松了一口气,仿佛贺思慕是一座压在身上的大山似的,她走后背都挺直了几分。
他慢慢转过身,撩起他滑稽的白发,看着跪在地上的邵音音和方昌,气道:“方昌啊方昌,我说你什么好?包庇情人也就罢了,还敢跟王上顶嘴?邵音音做的这些事,你就是说破大天去王上也不会松口!”
邵音音满脸惊惶地看向方昌,还未出口恳求,就又遭了关淮一通骂:“现在知道害怕了?囤魂火杀小孩的时候开心得很嘛!”
他明明是个极苍老的老人了,嗓音也跟破锣似的,骂起人来却是中气十足,胡子都给他吹起一尺高。
方昌纤瘦的手掌安抚着邵音音的脊背,他面露坚决之色,叩拜道:“殿主大人,您在鬼域里最为年长,王上总要敬您三分。方昌求您,您帮音音求个情罢,我愿做牛做马,不忘您的恩情!”
关淮看了方昌一会儿,他长叹一声道:“我是虚长了三千多岁,那又如何?贺思慕平息鬼域叛乱,血洗二十四鬼殿时,才不满百岁。三成的殿主在她手上灰飞烟灭,哪个不比她年长得多?”
“要不是她这百年来脾气和缓了些,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够让你灰飞烟灭一万次了。”
方昌怔了怔,明白关淮话里的意思是不会救邵音音了,不禁灰心地伏在地上。
“待这件事处理好,你代我去向王上谢罪罢。记得少说话,王上休沐之时很少找我们,更不喜欢被打扰。”
关淮拍拍方昌的肩膀,再看看地上瑟瑟发抖的邵音音,摇着头离开了。
贺思慕这个喜怒无常,十代内天赋最强的鬼王,他可得罪不起。
第6章 军令
凉州太守府的书房里,炭火把整个房间烘得温暖,空气里弥漫着袅袅烟气。金丝楠的厚重书桌上,放着一封信,信上写了“密”字且加有兵部专门的红戳。
这封信刚刚被八百里加急,送到段胥的桌上,被他拆开还不到一个时辰。此时他坐在书桌之后,孟晚和夏庆生站在他的书桌前,他并不避讳孟夏二人,信便摊开在桌上让他们看得分明。
孟晚的眼神沉郁,她捏紧了拳头道:“欺人太甚!他们这是要你去送死!”
段胥胳膊架在书桌上,双手手指交叠插紧再松开,他思考时惯会如此。
沉默了一会儿,段胥抬起眼眸道:“秦帅的想法并没有错,如今凉州已经收复,宇州大半却还在丹支军手里。宇州之南便是一马平川,大梁再无险可守,胡契人得了宇州便会直逼南都,所以宇州绝不可失。丹支和大梁都很清楚,所以那里才是最重要的战场,战事胶着。”
“丹支长途作战,最忌夜长梦多,宇州仍有六城在大梁精锐手中,久攻不下,丹支必然增援。他们失去了凉州,能增援的也就只有这条线路。”
段胥以食指在桌上的地图上一画,乃是宇州后方和关河一线。
“但是宇州后方由丹支重兵把守,他们会料到我们想切断增兵路线,在这里做好了死战的准备。踏白军只八万人,经不起这样的损耗。为救宇州,我们需得……”
段胥的手移到地图上的凉州,指向凉州的关河河段:“踏过关河,迂回占据丹支的朔州府城,切断关河南北胡契人的通路。待到春来关河解冻,丹支便无力回天了。”
孟晚气急反笑,她道:“没错,秦帅想的没错,空口白牙随便一说自然容易。且不说开春关河解冻,我们就成了困在朔州的死棋,单说渡过关河攻打丹支这一项,谈何容易?他秦焕达面对丹支大军,向来也是死守而非进攻,却要我们攻到丹支去?”
“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不叫他的肃英、胜捷军去做?那可是他的亲兵!他是裴国公的妹婿,你便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摆明了是要你送死!”孟晚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攥起拳头一锤桌子:“奶奶的,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干铲除异己这种龌龊事!”
她常年在军营里,虽出身官宦人家,却也沾了些粗语。
段胥的眼里是一派不变的清冽坦然,他甚至笑起来,一反刚刚严肃的表情,神态轻松。
“秦帅毕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军令难违。若是必须要有人送死才能保住大梁,总不能论谁当去不当去罢?秦帅让我去送死,也算是看得起我不是?”
孟晚睁圆了眼睛看向段胥,便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孟家和段家是世交,她认识段胥多年,却一直不明白他怎么就能有这样的脾气,坏事也能当好事,谁也不埋怨。
段胥站起身来,他的身材高挑修长,眉眼也生得俊朗,笑起来当得起“明眸皓齿”这四个字,整个人有种快活而通达的气质。
他走到书桌前,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夏庆生。夏庆生和孟晚都是他从南都翊卫带来的人,夏庆生原本就话少,此时一直皱着眉头神情凝重。
“庆生,你怎么了?”
夏庆生咬咬牙,忽而跪地向他行礼,铿锵有力道:“是我连累了将军。若不是为了救家妹,您也不会跟范公子起冲突,被方大人弹劾以至于陷入今日的险境。”
他抬起眼睛望向段胥,眼中有愧色然而眼神坚定,他郑重地说:“不管将军决定如何,我都誓死追随!”
段胥看看坚决的夏庆生,再看看愤怒的孟晚,不由得低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夏庆生和孟晚一脸惊诧。
段胥向来非常爱笑,认识他多年的孟晚从未见他愁眉苦脸过,然而便是如此,她还是不能适应他突如其来的笑容。
段胥伸手将夏庆生扶起,然后对他们说道:“怎么了这是?一个个都这副表情,仿佛即刻便要慷慨就义,你们就这么笃定我会输?”
“我此番提前知会你们,你们不要向别人透露半个字。庆生,让吴郎将两个时辰后来太守府找我。孟晚,你随我来,我们去办件事。”
段胥拍拍夏庆生的肩膀,似有安抚之意。他笑意盈盈的样子,似乎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交待一番之后便出了太守府。
他在边关也贯彻了他在南都的作风,并不带卫兵。此番他也只和孟晚一道走出太守府,在已然萧条,犹有血迹的大街上站了一会儿,便右转走向太守府边那个小宅院。
一个姑娘正坐在宅院门口的台阶上,她身着月白色夹袄,披着藕粉色的斗篷,脖颈处露出一圈白色的绒毛,长相很甜美,白肤上浮着红晕,仿佛一颗桃子。
这姑娘手里拿着个图案复杂的糖人,穿着蓝色小袄的男孩也拿了一个类似的,坐在她旁边依偎着她。他们周围围了一圈七八岁的孩子,坐在地上仰着头聚精会神地听那女子讲着故事。
孟晚一看见贺小小,就气不打一处来:“将军,这段时间你命我负责照顾她,她要宅子要食物要衣服我都给了,现如今她倒是活得像个娇小姐。您还要管她到几时?”
段胥轻松地说道:“你不是说她可能是裴党的人,接近我不怀好意么。她要食物要宅子没要我的命,不就很好了?先不说这个,这些天你同她相处如何?”
孟晚压了怒气,抱剑禀报道:“她自称并无亲眷,薛沉英的父亲曾对她有恩,她便照顾薛沉英。不过我打听过,凉州城里没人见过她,也没有人听薛沉英的爹提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