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黎青燃
黎青燃  发于:2021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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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一场从头到尾排演完美的好戏。
  当段胥驻守凉州,给方先野写密信,让他想办法把他派去进攻北岸并附上作战计划的时候,方先野回信只有三个字——你疯了。没过多久,段胥便收到了秦帅让他攻击丹支领土,在北岸切断增兵线路的军令。
  方先野骂归骂,却极少拒绝他的要求,不管这要求有多么离谱。
  再后来他成功解围,方先野在南都借他人之手捅出马政贪腐案,他掐好时机一纸奏折送上来,这一番配合便使得皇帝转念攻击云洛二州。
  “秦焕达同国公说,你先前有意遮掩锋芒,但这次在军中行事狡诈专兵,骁勇且善于笼络人心,今后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朝中,必成大患。”方先野说道。
  “我从秦帅那里可从没得到过一句表扬,原来他背地里是这么夸我的。夸人得当面夸啊,这背着人夸怎么能知道呢?”
  方先野至今仍不能习惯段胥这般嬉笑的说话风格,便冷声道:“你认真点。”
  段胥收敛了原本玩笑的神色,他说道:“户部尚书大人最近交给你的赋税账目里埋了陷阱,有几处对不上的地方。你若没看到他便会抓住你的失职,你若追查下去便牵扯到裴国公儿子家侵吞田地的事情。你多加小心。”
  “我前段时间查出几笔数额不小的亏空,以此威胁于他,他对我自然怀恨在心。”
  “你还威胁他?”
  方先野抬起眼睛瞥了一眼段胥,似乎无言以对,他指向军营的方向:“你可知道这一场仗烧了多少钱粮?户部在杜相手里,早扯着嗓子喊国库空虚无钱无粮。若不是我抓住户部尚书的把柄,逼得他让他庇护的那些江南富商们捐米捐粮,你就在北边喝西北风罢。”
  这个一向清傲温和,坏话也会说得像夸赞似的的方先野,每次一见段胥便好似换了个人,一贯是冷言冷语。段胥时常怀疑方先野在朝堂上与他作对的那些精彩言论,到底是演戏还是发自肺腑。
  段胥与他碰碰茶碗,道:“你在户部多有不易,辛苦了。”
  “你少给我写点信,兴许我还能少辛苦些。”方先野不吃这一套。
  段胥要做的事桩桩剑走偏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命丧黄泉。即便是装作针锋相对,也不需要做得如此逼真,方先野几乎肯定段胥就是喜欢刀口舔血的感觉。
  段胥果然笑起来,他说道:“我打起仗来就是这种玩法,能赢不就行?你习惯了便好。”
  他这番并不打算改过的表现让方先野无话可说。
  二人交换了军中及朝堂上的诸多情况,一番排布下来,段胥也不知怎的想起贺思慕,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抽离而出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他们。
  从贺思慕这样千百年寿命的神仙鬼怪来看他们,不过几十年生命的凡人步步为营筹谋策划,或许非常可笑,便如他们看罐子里腾挪跳跃的蛐蛐儿一般。
  他并不觉得这一生筹谋有何错处,但他也不能阻止贺思慕觉得,他这样的一生并无意义。
  段胥这番出神立刻被方先野所捕捉,他叩叩桌子道:“你在走神?”
  “我在想……前几天你是不是和静元见面了?”
  “嗯,在金安寺躲雨时偶遇。”
  “你喜欢她吗?”
  方先野热茶呛了喉咙,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第57章 重逢
  段胥仿佛并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他靠在椅背上懒懒地说:“我刚回南都那几年,静元一天到晚三哥长三哥短这也好那也好,夸起来都不带重样的——夸的还都不是我。嫂嫂说她过于恋兄,但我看她是恋的不是兄而是你。”
  方先野抬手指着段胥,警告道:“段舜息,你又想干什么?”
  多年以来他真切地认识到段胥的天马行空,段胥疯起来别说自揭身份,就是造反他都相信他干得出来。
  段胥笑意盈盈地把方先野的手指按下去,说道:“你若也喜欢我妹妹,我觉得也未尝不可成就一段良缘。”
  方先野立刻驳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杜相一派的段家,我是裴国公的门客,在世人眼里我们便是死敌,这也是我们行事所需。若我娶了你的妹妹,这算什么?再者说若你不把岱州那七年的事情告诉她,她决不可能接受我,以她的脾气知道了这些事,怎么可能藏得住?你要害死她?”
  段胥凝视方先野片刻,轻笑了一声:“说了这么多理由,竟然没有一句是不喜欢她。”
  方先野一时哑然,他咬咬牙,转过头去喝水消火。
  段胥难得没有乘胜追击,他低眸沉默着,洛羡姑娘随着清脆的琵琶声唱起了曲子,缠绵悱恻地哼着“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柔美的嗓音百转千回,绕梁不绝。
  他终于开口,轻声说道:“方汲,我喜欢上一个姑娘。”
  方先野的茶杯盖碰到茶碗,“叮”的一声轻响。他有些了然地望向段胥,观察了一阵而后道:“看来她不喜欢你?”
  段胥摇摇头,也不知是想说“不喜欢”还是“不知道”。
  “她没和你一起回南都?”
  “没有,她回家了。”
  这不像段胥,方先野有些诧异地想。
  以段胥的行事作风向来是最擅长出奇制胜、软磨硬泡,最不缺的就是手段,最不会的就是善解人意,三分的把握也要做成十分的事情。
  只听段胥长叹一声道:“她家境很好又是独女,要在一起的话我得入赘才行。”
  方先野又被热茶呛得咳嗽起来。
  段胥转过头来看着他,眼里含着一些似有似无的笑意,他宽慰方先野道:“你放心,我被她拒绝了。在她眼里莫说南都段家,大梁或者整个天下也什么都不是。”
  顿了顿,段胥说道:“先野,你也觉得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过不下去,也没有谁非谁不可,是么?”
  方先野眸光动了动,他轻叹一声,将茶碗放在桌上。
  “是。”他这样回答。
  段胥沉默了片刻,再抬头的时候又恢复了盈盈笑意,说道:“或许是罢。”
  方先野皱皱眉。
  他一直觉得段胥的精神有些不同寻常,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但是段胥似乎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表达自己的情绪,仿佛内里有两个割裂的自己互相为敌。
  “你这是怎么了?”
  “放心,朝堂上的事情,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段胥话说得很轻松。
  他确实也很轻松地与方先野表演了一番争强斗气,不欢而散的戏码,由洛羡美人添油加醋地宣扬出去,整个南都便更知道他们两个势同水火,恰似他们身后的党派之争。
  王公子虽与这件事并无多少关系,顶多算个煽风点火的,竟无端地觉得与有荣焉,又与段胥称兄道弟起来。他听说了他爹与段胥父亲有意让段胥娶他妹妹,便热心地替二人牵线。这天段胥走进玉藻楼时便在二楼栏杆边的位置看见了拼命朝他招手的王公子,和一个以团扇遮面的粉衣女子。
  段胥极轻微地皱皱眉,继而笑逐颜开,走过去在王公子面前坐下,说道:“你带令妹来此处,是要拆我的台么?”
  “寻欢作乐是男子常事,小妹这般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怎么会介意你这些红颜知己?”王公子满脸毫不在意的笑容,他虽然长相不错,但是终年沉溺酒色,目光已然浑浊淫邪。
  段胥的目光移到他身边的女子身上,那姑娘放下手中的团扇,露出一张秀气温婉的面孔,柳眉杏目,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段胥行礼道:“在下段胥,见过姑娘。”
  女子回礼,说道:“小女素艺,见过公子。”
  王公子别的不行,在风月之事上却很有些眼力。话没说两句便去与他的美人们厮混去,把段胥和他的小妹留在酒桌旁,嘱咐段胥替他送王素艺回府。
  王素艺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团扇的扇柄,眼神时不时瞥向段胥。段胥便明快地笑起来,他靠着窗户望着她,说道:“你是不是不愿来此处见我的?”
  “没有……”
  “你其实很介意男子喝花酒罢?”
  王素艺怔了怔,不明白自己坐在这里才片刻怎么就被面前这个同龄人看透了。所幸段胥轻飘飘地把话题牵到了别的地方,温和又不痛不痒地与她聊着,多是南都的风物和世家们的趣事。话题不至于无聊,王素艺却觉得这个人似乎并没那么想要了解她。
  突然从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惊雷,王素艺被惊得差点掀翻了酒杯,酒杯却在倾斜的瞬间被段胥扶好,她十分惊讶——她都没有注意到段胥是什么时候动作的。

  段胥笑起来,他说道:“当心。”
  这是他进门以来最温柔的笑容,似乎是联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忆。
  王素艺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栏杆外的街道,道:“下雨了啊。”
  段胥也从窗户外望下去,随着那道雷声,阴沉的天上降下瓢泼大雨,落在街道地砖上的雨溅起一尺高的水珠,天地间一片水气朦胧,路上行人纷纷撑伞,没伞的就抱着头仓皇避雨,一时间街上一番慌乱热闹的众生相。
  “是啊,夏日急雨……”段胥说着说着声音便停住了。
  王素艺纳闷地转头看他,却见段胥脸上没了笑意,他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街上某处,仿佛不能置信,眼中震颤的情绪与刚刚谈笑风生的少年判若两人。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眨眼便见段胥一撑桌子从栏杆上翻身而下,衣袂翻飞间在一众食客的惊呼中落在一楼屋檐上,再一跃而下攀着屋檐缓冲一瞬落在街上。她呼吸之间,段胥雪青色的身影便在大雨的街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素艺半晌反应不过来,她想段胥居然等不及下楼梯,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方向仿佛是怕眨眼就看不见似的,到底是看见了什么?
  她从没有想过会看见这样恣意疯狂的段胥。
  段胥在行人纷纷撑伞或避雨的大街上飞快地奔跑,以他在残酷的厮杀中所习得的速度和机敏,灵巧地在人群中避让穿梭,不让任何人减缓他的步伐。风裹挟着雨水打在他腰间的破妄剑上叮当作响,浸透他的衣服,水花脏了他的靴子,人们似乎在议论他在做什么,但是他恍若未闻。
  在万千众生里,万籁嘈杂中,他空白的脑海里只有一双眼睛。
  他的呼吸紧绷着,直到他攥住一个撑着红莲纸伞的姑娘的手,将她扯得踉跄回头。
  那姑娘长得很陌生,平平无奇的平眉圆目,穿着一身牙色对襟长裙绣有简单的云纹,头发也以一根玉簪半挽,余发披散于身后。她看起来便是南都最寻常的平民姑娘,一只手撑着伞站在雨中,被他攥着的那只手里拿着一个糖人,甚至有点滑稽。
  她皱着眉头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怒道:“你是谁啊!哪里来的登徒子!”
  段胥眸光微动,他紧紧地盯着她,大雨倾盆中水珠从他的发梢眉间滚落,渗进他的眼睛里,他也不曾眨眼。
  “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吗?”
  他展露出明亮笑意。
  “在下段胥,封狼居胥的胥,字舜息。”
  顿了顿,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贺思慕。”
  那姑娘与他不动声色地对峙片刻,慢慢松了眉头。她长舒了一口气,将伞撑在二人头顶,替他遮去风雨。
  “被你认出来了,小狐狸。”
  段胥把她的手攥得更紧,贺思慕恍若未觉,大大方方道:“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糖人上,道:“还有谁会画个乌鸦的糖人。”
  贺思慕转了转手里的糖人,这糖人她还没开始吃,画的是一只颇为写意的乌鸦,真是难为段胥能认出来。
  他们站在一座石桥上,段胥比她高站了几个台阶。他浑身湿透了,水从他的手臂上流下,沾湿了她的衣袖和手腕。他一双眼睛仿佛也沾了水汽,像是丢在水里的水玉,仿佛要融化在大雨中。
  他眼眸含笑,说道:“你来南都了。”
  “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
  语气仿佛是朋友间的普通寒暄。
  贺思慕仿佛是觉得荒唐,陌生的面容上有着熟悉的淡漠神色,她偏过头去说道:“我来南都自有我的事情,又不是来找你的,为何要告诉你?”
  “所以,你这是不打算见我喽?”
  “南都也不大,你这不是见到了么?”
  段胥似乎还想说什么,话未出口便看见一片白色的衣角停在他们之间,来人悠闲道:“真巧啊段将军,你怎么拉住我的朋友不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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