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知晓的时候他最迷茫痛苦,惶惶不可终日,内心已是熔炉,全无半点爱慕的余地。庆幸她遇见的是现在的他,因他已经豁然开朗,信念坚定,无需拯救。
“你不希望我早些去救你?”
“不希望。”
我愿坠地狱,历艰险,换筋骨,改性情,悟世情,得以为我。
再遇你。
沉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段胥的房间里,他迷糊了一会儿便见段胥从外面推门进来。他的将军哥哥身着轻甲,像是刚刚从校场回来的,看见他便笑起来:“你昨天是不是担心得一夜没睡,这一觉都睡到傍晚了。”
沉英看着段胥身上的轻甲,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他跑到段胥面前,问道:“将军哥哥,我什么时候能跟你一起上战场啊?”
段胥蹲下来看着他,道:“你太小了,等你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定然带你上战场如何?”
沉英有些郁郁地低下头去,然后又抬起头:“小小姐姐是鬼……她会一直待在我们身边么?她会不会离开我们?”
对于这个问题,段胥沉默了。
沉英便有些着急,他心中贺小小和段胥是最无所不能的两个人,此刻段胥沉默就仿佛在说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情急之下牵着段胥的手说道:“小小姐姐特别喜欢你,她……她都为你害了相思病了,你不喜欢小小姐姐吗?你们两情相悦的话,小小姐姐就会留下来的罢。”
段胥愣了一下,表情就变得有些微妙:“相思病?她说的?”
“嗯嗯!”
“哈哈哈哈哈哈……”段胥表情几变,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小声道:“她还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
沉英有点懵懵地看着他,段胥抚摸着他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会不会为哥哥保守秘密?”
沉英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我对谁也不会说的。”
“那好。”段胥慢慢地认真地说道:“贺小小或许经常说喜欢我或恋慕我,然而那都是假的,其实她并不喜欢我,只是说着好玩。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有点特别的凡人,特别到能让她纵容一些冒犯,但并没有特别到能让她爱我。”
沉英流露出迷茫的神色。
段胥沉默了一瞬,他接着说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她。但是,我很喜欢她,真心的。”
沉英惊讶地望着段胥,他还没来及对此发表意见时,就看见段胥将食指摆在唇前,微笑道:“你答应过我会为我保密的,绝对不能告诉贺小小。”
沉英仍然在迷茫中,但是认真地点了点头。以他八岁的脑子并不能想明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却不想让对方知道。他更不明白,怎么段胥告诉他的情况和他了解到的完全相反啊!
段胥满意地点头,他拍拍沉英的肩膀道:“以后不要叫我将军哥哥了,你既然是我义弟,便同我妹妹一样喊我三哥吧。”
沉英眼光发亮,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三哥。他小声说:“三哥……以后就真的是我哥哥了吗?”
段胥点点头,笃定道:“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你叫我三哥一天,我便是你的亲人。”
其实沉英想要的,无非就是个永远不会被抛弃的承诺。当他守在昏睡不醒的贺小小床前时就在想,为什么他永远不停地在失去对他好的人呢。
幸好他并没有失去小小姐姐,还多了一个哥哥。
沉英一下子抱住了段胥,开心得要飞到天上,不过他这次忍得很好,没有再掉下眼泪。他想他一定要快点长大,来保护所有这些对他好的人。
原本这桩与邪祟勾结的闹剧,尹将军指控段胥害死明风道长杀人灭口,段胥则反驳尹将军想利用明风道长伤害十七姑娘,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两边相持不下的时候,乔燕醒过来了。
这次乔燕是真的醒过来了。
她看见她的母亲兄长来了差点吓得又晕了过去,而后在众人面前痛哭言明她的母兄要把她买给老头子做妾,她不堪其辱才逃出来的,求各位老爷不要让她重入火坑。
她还说她母兄为了能带走她,和明风道长勾结让她恶鬼附身,以便栽赃陷害段胥,又想对十七不利,结果没控制住恶鬼反被恶鬼吞食。
当然,这段是段胥编好授意乔燕说的。
尹将军这边自然不认,明风道长死无对证,关键之人乔燕又一反前言。最后秦帅和郑案拍板,大战在即为了稳定军心,这件事就先不追究了,便不了了之。
这大概是各方都乐见其成的结果。
但是贺思慕看见段胥轻描淡写地说——这事儿还没完时,便能想见尹将军以后的下场不会太好。
这边大梁与丹支再次正式开战,段胥的踏白原本被派去佯攻幽州,真正的主力部队则出其不意地进攻洛州。段胥再次被分配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倒也不抱怨,带着踏白就去了。
他在幽州尽职尽责地吸引了丹支的火力,让成捷、肃英和奉西三军在洛州撕开了口子,不过很快洛州的战事就陷入了僵持,尹将军甚至于在混乱中战死。
贺思慕听到这个消息时,很难相信这与段胥没有关系。
成捷军的郎将不成气候,三军在洛州眼看就要败退,段胥便被急调去成捷接管军务,踏白留了吴盛六和夏庆生统领。
待段胥到了成捷军,便雷厉风行地下了许多军令,和几位将军及秦帅讨论军情时也一反从前顺从的姿态,针针见血态度强硬。军情不妙且上头有圣旨压着,要两月之内打下云洛二州,秦帅只能任段胥放手一搏。
谁知效果居然很好。
段胥对云州洛州地形非常了解,借地势诱敌深入打伏击,又分队迂回骚扰,打得洛州军队不堪其扰。他又利用苍言经的内容装神弄鬼,跟丹支军队打起了攻心战,总之秉承了他一贯不同寻常,阴招频出的作风。
云洛两州的土地被鲸吞蚕食,加上丹支王庭的继承者斗争还在继续,王庭也不觉得云洛两州是多么重要的地方,疑心大梁还是想要幽州,精锐部队便都在上京和幽州周围驻扎,不肯往云洛增援。物资和后援跟不上,云洛守将终究是顶不住,节节败退。
在这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两个月之后,大梁军队占据了云洛两州。
段胥成为成捷和踏白的两军统领。
待大梁的士兵在这两州做好布防,暂时鸣金收兵,这持续了近半年由守转攻的战争终于暂时停歇。段胥也要同秦帅一道回南都述职,从云州回到南都这一路上大概要走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的时间耗费在路途上,多么不值当。”能够日行千里,倏忽之间出现在任何地方的贺思慕这么说道,她提醒段胥:“你还欠我一次换五感的交易呢。”
段胥将奏折写好,放下笔回答道:“你想什么时候来取呢?”
“现在。”贺思慕靠近段胥,笑道:“段小将军,这一个月的时间,你想不想看看鬼域?”
第39章 幽州
这次边关大捷,大梁一举占据北岸三州之地。有郑案在秦帅也不能动什么手脚,关于段胥的战功一本本往上面递,大家都说段胥回京之后也不知会有何等殊荣加身。原本排挤段胥的将军们,隐隐约约也有了几分亲近的意思。
但是段胥却不太给面子,向秦帅一拱手表示自己有些江湖上的朋友要见,便不同行,到时自然会在南都相会,然后就干脆利落地消失了。这般轻狂的举动让郑案都吃惊不已,直道果然还是个不满二十的年轻人,得了军功便有些飘飘然了。
而干脆利落消失的段胥,此时正在云州的一家客栈里与他的结咒者,鬼王殿下贺思慕面对面坐着。
贺思慕穿着那身红白间色曲裾三重衣,发间飞云形的银色步摇摇曳,穗子一直垂到肩部。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将一个鸽子蛋大的糖丸递给段胥:“吃了它。”
段胥脱了战甲官服,一身黑色圆领袍束着高马尾,额间缚着一道黑色银纹抹额,看起来便是个英俊的少年模样,谁也不能看出来他便是赫赫有名的段舜息段将军。
他看了一眼贺思慕手中的的糖丸,便伸出手去拿过,放入嘴里。
贺思慕挑挑眉毛,道:“你不问问我这是什么?”
段胥将那不明物体吞了下去,明朗笑道:“你不会害我。”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要是想害我,我也没办法。”
段胥对于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显然有着深刻的理解。
贺思慕笑起来,她打了个响指,指着他的腹部道:“你吃下去的,是裹着糖衣的鬼王灯。”
饶是已经有心理准备,段胥听到这个答案时还是睁大了眼睛,他说道:“鬼王灯?”
“鬼界的无上灵宝,能将法力增强十倍有余,鬼王的象征,每个恶鬼垂涎三尺争得你死我活的东西——现在就在你的肚子里。”
贺思慕顺畅地为他介绍了,然后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他的腹部一点。一圈红色的符文顺着她的手指扩散开来,段胥腹中的鬼王灯相应着发出光芒。
段胥露出一点痛苦神色,还好那疼痛很快就消失,他再抬眼看去的时候,便愣住了。
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和原来大不相同,贺思慕被一些漂浮在空中的白色丝线包围着,阳光呈现出一种粘稠如蜂蜜的质感,在她的身后有许多幻影飘来飘去,枯枝白骨一般。
“这些丝线……”
“是风。”
“这些人影……”
“是游魂。”
贺思慕微微一笑,张开手臂,红色的衣袖带起一段段白色丝线:“段小狐狸,欢迎来到恶鬼的世界。”
被种入了鬼王灯之后,鬼王灯的强大鬼气覆盖了段胥身上的人气,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地地道道的恶鬼,能够看见鬼域。贺思慕甚至在鬼王灯里留了法咒,将段胥、破妄剑与鬼王灯相连,以破妄剑的灵力激发鬼王灯,并能被段胥所用。
段胥说道:“你这是没了法力变得如凡人一般,就索性让我装作恶鬼来保护你?”
“算是吧。”贺思慕递上明珠。
段胥微微一笑,将手放在明珠之上:“舜息定当,不负所托。”
这次贺思慕要换的,是嗅觉。
当贺思慕的眉心出现那一抹红点之后,她睁开眼睛看向段胥。
段胥眨着眼睛望着她,她便如第一次获得触感时一样突然靠近他。她在他的脖颈间吸吸鼻子,发间步摇的银穗扫过他的侧脸,她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段胥了然道:“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家妹喜欢调香,我的常服都是她日日拿香料熏过的。”
“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贺思慕低低重复了一遍,她近乎于贪婪地在段胥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真好闻。”
段胥极轻微地躲避了一下,贺思慕于是抬眼看向他,笑意盈盈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低眸与贺思慕对视,便见那朱唇轻启,一字一顿道:“你怕痒,是不是?”
这话比段胥听见敌人偷袭还让他感觉大祸临头,贺思慕伸手想去碰他的脖颈,段胥敏捷地一个侧身,一撑桌子黑衣旋转之间便站在了墙边。他笑道:“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殿下万鬼之王,不至于……”
贺思慕揉揉耳朵,抬手:“过来,现在让我挠,还是等我恢复法力之后吊着你折磨三天三夜。”
“……”
鬼王殿下真是睚眦必报。
段胥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叹息着走到贺思慕面前坐下,索性张开手臂。
“殿下,手下留情啊。”
贺思慕并未答话,她淡淡地在掌心哈了一口气,便开始仿照他当初的样子在他腰际脖颈所有怕痒的地方四处作乱。起初段胥还咬着唇尽量忍着,随着贺思慕的动作越来越过分,他便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一边止不住地笑一边举起胳膊躲避,倒也不离开椅子,晃得椅子嘎吱作响,浓郁清冽的沉香味道弥漫开来。
“哈哈哈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下次不会了………殿下……思慕!饶了我…………哈哈哈哈哈哈”
贺思慕才不理会他,卯足了劲儿要把仇报回来。只是偶然一抬头的时候,看见了段胥的笑颜,他眉眼弯弯笑得眼里都有泪了,从来倔强甚至于有些疯狂的少年,此刻看起来没心没肺又快乐。
仿佛是一个一直以来被保护得很好,就这样不谙世事长大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