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黎青燃
黎青燃  发于:2021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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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晚气得跺脚。
  贺思慕悠然地用手划过一个个摊铺的桌子,一边笑着一边向他们走来。
  她左手的风车开始飞快转动,阳光中和煦的春风自南方而来,掠过关河汹涌的河面,穿过亭台楼阁,经过这条宽阔的街,拂过她发梢的间隙,推动她手里彩色的小风车,发出呼啦呼啦的微弱声响。
  贺思慕张开了手臂,抬起头闭上眼睛,阳光熠熠生辉地洒在她的身上,风从她的背后吹得衣袂飞扬。
  段胥怔了怔。
  他突然想起来,在他杀死十五的那个时刻。十五那句你永远是怪物的诅咒回荡在他精疲力竭,疯狂而荒芜的脑海里,那种邪恶的兴奋和绝望攀附而上扼住他的喉咙。
  然后这个姑娘走向他,她拍拍他的脸,对他说——“醒醒。”
  这是这么多年里除了他自己之外,第一个,唯一一个,对他说“醒醒”的姑娘。
  如今她被这光明的春天推着走向他,仿佛在这个世间获得了无上的幸福。
  段胥定定地看着贺思慕,他突然笑起来,笑得胸膛颤抖,眉眼弯弯:“这个世间真有这么可爱吗?孟晚你看她,她怎么笑得这么傻呀。”
  孟晚有些怔忡地看着段胥。
  风把他的发带吹起,他笑颜明媚,如同春日里南都的海棠花开成海。
  段胥一向是很喜欢笑的,遇到好事也笑,遇到坏事也笑,很多时候孟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否是真的开心。
  可是她遍寻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出一个同段胥此刻一般,真心实意的快乐笑容。
  孟晚怔怔道:“舜息……你……”
  她还没问出那个问题时,贺思慕就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她对孟晚悠然道:“孟校尉,你怎么还愣在这里呀,店家可是要钱呢。”
  孟晚尚未反应过来,段胥便把自己的钱袋拿出来递给孟晚,嘱咐她今天要赔的钱都从他这里出。
  孟晚问道:“舜息……这位姑娘是谁啊?”
  还不等段胥回答,贺思慕便替他回答了:“不是说了么?我叫十七,叫我十七就行。”
  段胥沉默一瞬,笑道:“十七?”
  “哎。”
  孟晚看了看这两人,便叹息一声转过身去付账了。
  贺思慕丝毫没有欠钱的负罪感,她拿着风车在原地转了两圈,道:“这就是风!”
  她显然还没能适应这具有感觉的,凡人一般身体,转了两圈而已就被路上的石头绊得踉跄两下。
  段胥立刻扶住她的手,而贺思慕泛红的手指于他的指缝间收紧,一根根手指交错,与他十指相扣。
  她似乎有了一个鲜活的身体,或许她的手现在是温暖的,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冷如寒风——她的温暖是从他的身体中而来。
  贺思慕则望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轻笑道:“我听说十指连心。”
  “嗯?”
  “那我是不是握住了你的心脏?”
  我是不是握住了你的心脏。
  她说得很轻巧,段胥知道她只是完全的好奇而已。
  他们的手指严丝合缝地交缠,他分明完全感觉不到,却又不是完全感觉不到。
  手一无所觉,然而震颤于心。
  那自她说出“疼”时刺在他心里的冰碴子终于融化,融入他的血液,成为他正在进行中的生命的一部分。
  段胥低眸一瞬,然后抬眼笑起来,明亮的眼睛含着一层光芒,他说道:“是啊。”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你便握住了,我的心脏。
  贺思慕太过开心以至于没有察觉少年望着她的专注眼神,她松开了段胥的手,环顾着四周这个人声鼎沸的世间。
  四百年岁月间的种种如潮水般从她的眼前流过,她低低地说:“原来你们真的没骗我,这个世间这么美,不枉我……这几百年……”
  几百年里,费心费力地保护这个世界。
  父亲,母亲,姨母,姨夫。
  贺思慕在心里把他们的名字喊了一遍,她想说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风和阳光,就像他们描述的那样温柔,令人幸福。
  她没有辜负他们,他们也不曾欺骗她。
  但他们如今又在何处。
  贺思慕的眼神颤了颤,喜悦至极的心情突然像是蒙了一层雾一般,恍惚起来。
  湛蓝无云的天空显得很高,仿佛永远也无法探到尽头,一行大雁以整齐的人字形遥远地飞来,慢慢消失于碧空之中。贺思慕望着那一碧如洗的晴空,目光又落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天地辽阔,众生苍苍,唯我独行。
  平生喜悲,无人可言。
  这天晚上,恶鬼贺思慕四百年来第一次做了梦。因为她是个没见识的,没做过人的恶鬼,自然也不可能做过梦,于是一开始她还以为那是真的。
  梦里她年轻的母亲拉着她的手,她的父亲在夕阳余晖里,一片明亮的白色里吹笛子给她们听。
  她问她的母亲,这笛子有什么好听的,她完全听不出来曲调。
  母亲说,其实她父亲现在也听不出来,只是通晓技法罢了。
  她便问,那父亲吹笛子有什么意义呢?
  母亲就笑了,她拍拍她的头,说道——可是我听得出来啊,你父亲吹笛子给我听是因为他爱我,他知道我能听出来他的爱意。这就是活人钟爱乐曲的原因,因为其中有情。
  她的母亲又说——思慕啊,世上活着的人们脆弱而敏感,热烈又鲜活。你的力量太强了,你要学会理解他们,然后对他们温柔些。
  终有一天,你会像你的父亲一样,维系鬼和人之间的平衡,来保护这个世间。
 
 
第34章 美梦
  贺思慕从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月光皎洁透过窗户上的纸,将地面照出一块块洁白的小格子。她剧烈地喘息着从床上坐起来,刚刚那些明亮的画面消失得无影无踪,将她遥远记忆中的父母一并带走。
  “你怎么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闯进她的耳朵,贺思慕头转过去,便看见段胥身着便衣抱着胳膊靠在她的床边。年轻人眼里映着隐隐约约的月光,嘴角一贯带笑,也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贺思慕平复着喘息,轻声说道:“这是什么,我的身体里有风,活人的身体里都有风么。”
  “这是呼吸。”
  “对……呼吸。”贺思慕长舒一口气。
  风在身体里,就是呼吸。
  顿了顿,她有些恍惚环顾四周,低声说道:“刚刚父亲母亲在这里。”
  段胥闻言有些意外,他坐在贺思慕的床边,借着月色观察她的神情:“你是不是做梦了。”
  “梦?”贺思慕重复了一下,仿佛在揣摩这个词的意思,方才的画面消退得厉害,周围唯有黑夜与月色,原来这就是凡人所说的梦。
  凡人活得这样幸福,再也见不到的人,都可以在梦里看见。
  贺思慕沉默片刻,抬起眼睛望向段胥,心说这家伙怎么三更半夜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段胥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便轻描淡写地笑道:“我半夜醒过来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还以为自己死了,惊得睡不着索性来看看你。没想到你睡得这么好,还做美梦了。”
  顿了顿,段胥问道:“你梦见你的父亲和母亲,你梦见他们什么了?”
  贺思慕瞥了这不成体统半夜进姑娘房间的家伙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梦见他们教我进食的规矩。”
  恶鬼的进食规矩,这种诡异恐怖的话显然并不会让段胥却步,他饶有兴致地说道:“我之前就很好奇了,你为什么对沉英这么好?听说你是他父亲的朋友,我想或许……”
  “是,我吃了他父亲。照顾他是交换条件。”
  “这是恶鬼的规矩,吃人要先和他们做交易?”
  “不。”贺思慕的手指绕着鬼王灯玉坠的丝绳,淡淡道:“这只是我的规矩。”
  段胥沉默了一瞬,问道:“为什么呢?你是万鬼之王,想要谁的命不行,为什么要这样纡尊降贵,来为凡人实现愿望?”
  “为什么?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乐意不行么。”
  段胥专注地看着贺思慕,少年难得露出这样认真不玩笑的神情。
  贺思慕也望着段胥的眼睛,在这种悠长的寂静里,她知道他又在猜她了。他胆大包天不敬鬼神,以至于对她怀抱强烈的好奇心,总想着把她的过往种种都看得清楚分明。
  浑身是谜的人,总是喜欢猜谜的。
  贺思慕靠着床边,懒懒地说:“好罢,你说说看,你又在猜什么?”
  “我怕冒犯你。”
  “算了罢,你的眼神就够冒犯的了。”
  段胥想了片刻,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令尊令堂该是非常温柔的人。就像你一样。”
  “……温柔?”贺思慕挑挑眉毛。
  “你吃不出味道,却会做饭绘糖人;看不见颜色,却会画妙笔丹青;听不出曲调,却会演奏乐器。你明明连呼吸做梦这样最寻常的事情都无法感知,为什么要学习了这些对于人来说都尚且艰难的技能?为什么要做交易才肯食人?当是令尊令堂,希望你能通过这些理解这个世界罢。”

  强悍至此,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贺思慕怔了怔。
  月光淡淡,她沉默了一会儿低下眼眸,不置可否地说道:“或许罢。”
  “他们过世了?”
  “嗯。”
  “是怎么过世的?”
  “母亲很平常地到了岁数,父亲……听说是殉情。”
  贺思慕的语气称得上平静。
  段胥望着她,贺思慕则看着地上的白色的月光,那月光从窗户上透下来,一路照亮了空气里无数的尘埃,好像一场细小的飞雪。
  寂寂寒光,孤夜长明。
  据说这是她父亲年少时得到过的一句判词,现在看来,这判词并不是给她父亲的,应当是给所有鬼王的。
  突然有什么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脸,名为疼痛的感觉蔓延开来。贺思慕抬起眼来看向段胥,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她脸侧。
  “醒醒。”段胥说道。
  顿了顿,他又说道:“梦已经结束了。”
  月光皎洁中段胥的轮廓柔和,目光坚定而专注,仿佛有天地大的心胸,却只装着眼前一人。
  贺思慕沉默片刻,将他的手拍开,微微一笑说:“但凡我恢复一点儿法力,刚刚你的手就没了。”
  段胥明朗真诚地笑起来,感叹道:“我果然是逢凶化吉,又捡回一只手。”
  贺思慕心想,这真是个惯爱蹬鼻子上脸的小将军。
  不过,他的手其实柔软又温暖。
  凡人都是这么温暖的么。
  之后的夜晚,一觉无梦。
  然而第二天上午还没过完,贺思慕就迎来了获得触感的附加麻烦,这麻烦的源头来自于她和段胥共同的干弟弟——薛沉英。
  贺思慕以真身与段胥换了触感,真身如今变成了凡人的状态,于是原来那具“贺小小”的身体就陷入了没日没夜的沉睡之中,这可愁坏了不明真相的沉英。
  他哪里也不去,饭也吃不下,就守在“贺小小”的床前,泪眼婆娑地等他的小小姐姐醒过来。对于这个新出现的漂亮姐姐不闻不问,半点目光也没给。
  贺思慕靠在门边看着这个实在孩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借的这具身体租期还剩下些日子,她如今没了法力没法提前唤醒这个小姑娘,只好让这小姑娘再睡上几日。
  段胥几次宽慰沉英失败之后,便从“贺小小”沉睡的房间里走出来,对门外的贺思慕说:“要不索性告诉沉英你的身份吧,小孩子伤心太过会伤身。”
  这个像沉英这么大时,已经城府深沉演技高超,几番伤心却并未伤身的段胥振振有词道。
  贺思慕手里摩挲着一块段胥从地窖里搞来的冰,漫不经心道:“告诉他我的身份?什么身份?恶鬼么?”
  “嗯。”
  “没必要。如今我已经履约把他托付给你这个好人家,若不是我与你之间还有交易,我大概都不会再见他了。如今出了这个变故,大概我和他的缘分也就到这里了。”
  段胥的含笑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重复道:“缘分就到这里了?”
  “嗯,不然呢?”贺思慕把玩着手里的冰块,看着那冰块越来越小染着淋漓的水光,心想原来这就是冰,是坚硬又让人疼痛的水。
  她心不在焉道:“我难不成天天闲着没事干围着你们这几个凡人转么?不过是这段时间我休沐,自己找点事情做罢了。过不了多久我便要回玉周城,处理鬼域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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