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她和嫣儿像吗?”
永安长公主忽地问身边跟随的中年宫女,听不清什么情绪,语调淡淡的。
中年宫女早在大金山寺小郡王打人那回便已见过婉婉,永安长公主自然也早见过,两人容貌相去甚远,不是问这个。
中年宫女沉吟道:“奴婢觉着不像,这位小夫人……是个真真儿有福气的。”
永安长公主寥寥笑了笑,没说话。
她其实也觉得不像,怎么会像呢?
那个丫头虽然身份低微,可一看便知是被人用心呵护长大,有人用爱护抚平了她的尖刺,而不是如嫣儿,早早就被旁人的磋磨磨平了棱角。
苦头尝多了,人还怎么甜得起来。
*
睿王府昌宁郡主当众失礼挑衅靖安侯府世子夫人,被不留情面地塞着嘴逼退出宫,睿王妃亦缺席宫宴之事,小半个时辰内,便传到了陆珏耳中。
此时东宫的册封大典已经结束,宫宴开始前,他正与太子在明光殿稍事歇息。
陆珏对昌宁郡主的印象,还停留在睿王府拦在东宫说昌宁闹着上吊那时候。
也记不清那人是个什么模样,只是乍一听这人又与婉婉生了龃龉,他心头第一念头全然只有这人怎么还在人世?
常喜进来回话,没说完,便见世子爷不悦的皱了眉头,“她怎么样了?”
常喜忙补充道:“世子爷稍安,小夫人心宽,一切安好,先头逼退睿王妃与昌宁郡主出了气,现下正在宜兰殿歇息。”
这话听完,陆珏凝紧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几不可察的勾唇笑了笑。
那小娇气包受了欺负,也会冲人龇牙咧嘴露凶态了,倒是长进了。
太子坐在陆珏对面,鲜少瞧他这般神情,倒颇觉有趣,“你府上那位原也是个厉害的,只可怜睿王叔,老实本分一辈子,却养出了昌宁那么个跋扈无礼的女儿。”
陆珏嗓音清寒,“老实本分过了头,只知生养不知教养,杵在跟前也是一样的碍眼。”
碍了他的眼,那就得挪走。
多余的话太子并没有问,常人眼中的皇亲国戚睿王府,于他们而言也不过只是权势欲海中无关紧要的一粒沙罢了。
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多问。
两人言语间,太子又从隔间书架上取出一份暗卫密信,递给陆珏,“这是今日一早从大理寺天牢传来的,你看看。”
大理寺如今主审的便是税务贪污一案,事发迄今为止牵涉进去大小官员三十四名,除开户部尚书外,还有礼国公等几名高位权贵关联其中。
但这份密信中提到的,并非陆珏看得见的那几人,而是工部侍郎贺健。
三年前皇帝下旨修建帝陵,将此事交给了魏国公第三子,帝陵修建途中,原本的工部侍郎因故获罪,而后此人便在三个月内连跃两级。
密信中还交代,若非此次变故,再有一个月这位贺侍郎就该是工部尚书了。
陆珏看完密信,心下已了然,随手就着桌上的烛火燃成了灰。
太子又道:“人如今已在天牢严加看管,容深你得空便亲自走一趟吧。”
他淡然嗯一声,未有多言。
此时嘉庆宫那边的大宴临近开场,常喜进来传话,请两位主子往那边儿移步,二人便一道出了明光殿。
宫宴设在嘉庆宫兰台,陆珏比其他官员到的较晚,官眷们均已各自落座。
夫妻二人的位置在一起,婉婉双手搭膝头,坐得板板正正,但一个人很有些百无聊赖,陆雯因还未出阁,座位同对面的贵女们在一道。
方才宜兰殿歇息,众多官家贵妇贵女们齐聚一堂,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婉婉偶然间也听到有人提章家。
她顺耳朵听了一嘴,才道是章家因为护卫祭天大典不利,早前小半月便被派到东境去镇压匪患立功折罪了。
章二那事婉婉心底里一直很回避,也就没敢仔仔细细地回想过,当时陆淇同她说起此事,只说是她发癔症将章二打死,侯府将事情给她兜下了。
可婉婉自己清楚,自己那一点儿力道,就是再怎么绝境爆发,也打不死人的。
那章二的死因……
“在想什么呢?”
身侧忽然传来陆珏的嗓音,婉婉思绪一顿,抬起头冲他笑,“没什么,夫君快坐。”
前头的陆进廉与程氏闻声儿也回首看了眼,婉婉当着长辈的面可不敢不端庄,忙把咧开的嘴角稍收了收。
陆珏瞧着好笑,一提膝襕落座,问起她今日进宫玩儿得开不开心?
没直接提昌宁那桩,原是想等她主动同他告告状再撒撒娇,他便顺水推舟哄哄她的。
然而婉婉没提。
她像个懂事的乖小孩儿,只对他报喜不报忧,“开心,雯姐姐傍晚时还带我去看了沐晨钟那里的落日晚霞呢。”
陆珏眉尖微挑,侧目过去看她,“可我怎么听闻今日有人在宣徽殿生了怒?”
他说着随手拿起桌上的蜜桔,一壁给她剥,一壁等到她低低地道:“是有点小事,但不是都过去了嘛。”
“受什么委屈了?”
昌宁郡主那么难听的话,婉婉不想说给他知道,挪一挪尊臀下的蒲垫离夫君近一点,轻轻地说:“我不委屈,只是……”
婉婉思忖片刻,踌躇问:“我那样子对睿王府,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呀?”
事后到底还是有点忐忑,她拿不准朝堂上的事,只好俯身凑近过来,微蹙着眉长睫眨巴地瞧着他。
陆珏只看了一眼,唇角便勾起来,抬起沾着桔子汁水的手指刮了下她的鼻尖,闹得婉婉顿时皱一皱鼻子,被酸味儿冲得眼睛都挤起来。
他才倾身,在众人目不能及处亲了下她的小耳朵,低笑着说:“只要你不是谋害亲夫,旁的事都不叫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
大庭广众之下偷亲,婉婉真是要羞死了!
她伸手,借着面前长案的掩护去戳了下男人的腰侧,但好似羔羊入虎口,一把就被他捉住不放了。
“乖,别闹。”
陆珏反过来教训她,指尖掰下瓣蜜桔,满满当当塞进了小娇气包嘴里,教她两腮被汁水灌饱,便没功夫再言声儿。
婉婉红唇抿着笑,不安分,又礼尚往来地偷偷拿指尖挠了挠他的手掌心。
灯火通明、众目睽睽,两个人一点隐晦的缠绵官司,全藏在了衣袖之下,不为外人道。
不多时,上首传来一声太监尖锐的嗓音,刻意拖得很长很长“恭迎圣上,恭迎皇后娘娘”。
兰台内外顷刻间寂静无声,众人齐齐起身相迎。
此回大宴只有帝后出席,其余高位妃子都未曾露面,先头宠冠六宫的宁昭仪,因才生下小皇子不久,也缺席了宫宴。
听说皇帝原本是打算给宁昭仪晋贵妃位的,但她自己不想越过养母贤妃,遂婉拒了,真假不知,但确有这么个说法。
皇帝应当是极喜爱那位小皇子,甫一出生便亲自赐了名不说,封恒王的旨意第三天便颁了下来,这在本朝可是绝无仅有。
皇帝膝下的儿子,陈王与齐王、襄王都是弱冠之年有了实绩才封王,并且获封后不久便前往了封地,不得在盛京中久留。
陈王想回来一趟,都还费了老大气力。
皇帝如今四十有余,身体尚算强健,小恒王这一遭,若非正好碰上御旨赐婚太子与姜家女,两相稍做平衡,底下多少大臣估摸着晚上得连觉都睡不好。
今日太子与姜蕴亦是并肩出席。
新婚夫妻当众言笑晏晏、相敬如宾,若逢有官员举杯敬酒,太子对姜蕴呵护备至,一应都替她代饮了,呈给众人的便是两人满满的心意相合。
婉婉看在眼里,心里替陆雯错付的那些真心不值。
陆雯从前说,没有人愿意同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可太子呢?
他怎么能同时喜欢那么多人?
婉婉的小脑袋实在想不通男人海底针一样的心思,侧目看向夫君,倒又怨屋及乌地想起来
夫君也还有个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得记一辈子的小姑娘呢!
她心眼儿小,兀自琢磨着便越发不得劲儿,这事儿等寻着个合适的机会,还是要好好同夫君说道说道。
上首太子与太子妃两相恩爱,婉婉抬眼间,便在对面贵女席面已瞧不见陆雯的踪影,举目四顾,在几个相好的贵女身边也没有看到她。
“夫君……”婉婉轻轻拉了拉陆珏的手,“我想去看看雯姐姐。”
陆珏自不好掺和她们姑娘家谈心事,遂抬手唤来个年长的掌事女官,教她带着婉婉去四处转转,又嘱咐她不要跑太远。
女官领着婉婉,出大殿后沿着问过一路,在一处池边小亭瞧见了陆雯。
但当婉婉正提步打算过去时,才看见陆雯不是一个人,她面前还站了一个人,被一角画柱挡住了半边背影,瞧着是个……男人?
陆雯背倚栏杆悠闲坐着,男人在她面前两步之遥靠着石桌站,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之间却总好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可惜婉婉离得有些远,树叶挡住了男人的脸,她只看得到对方右手虎口处似乎有处刺青,军营里才有的某种图腾。
侯府未出阁的小姐私会外男,传出去毕竟不好听,婉婉当即止了步子,回身去看那女官。
女官颔首,“夫人放心,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婉婉便不多说,也没有打算过去打搅。
她与女官一道往兰台原路返回,女官提灯在前,此时夜空中圆月高悬,四下一片静谧,枝叶间已能听见几声蝉鸣。
途径一处拐角时,恰好迎面碰上永安长公主尊驾。
婉婉上回与永安长公主有交集,还是大金山寺时,那时长公主眼里没有她这号人,小郡王打了人,也不过寥寥一句并非有意作罢。
此回却大不一样。
未等婉婉行礼,永安长公主已先认出她来,“陆小夫人,你在此处做什么呢?”
婉婉心里存着戒备,福了福身,“回长公主的话,方才在殿中尝了些酒,我出来透透气。”
永安长公主温温地嗯了声,目光近距离打量她几许,忽地道:“正好我也因为饮酒有些醉了,陆小夫人若无事,便同我一道去坐着说说话吧。”
突如其来的和善教婉婉心里有些打鼓。
永安长公主瞧出来她的犹疑,倒不生气,笑着吩咐那女官,“你去与容深知会一声,他的小夫人我占用片刻,稍后再还给他。”
女官返回兰台传话,去了才见靖安侯府的席位上,已没有了世子爷的身影,问过宫女才知,小夫人起身后不久,世子爷独坐片刻,便也离席了。
他临走给素琴留了话,说让婉婉晚上回去早些睡,不必等他。
*
嘉庆宫偏殿内雅致清净。
长公主进屋后与婉婉相对而坐,教人奉上了一套烹茶的器具,随即便遣退了左右。
婉婉见状忙道:“不敢劳烦长公主大驾,我来吧。”
她双手接过茶具,半垂着脖颈专心凝神在眼前,永安长公主在对面瞧她,起初一直未言语,直到瞧她烹茶手法与常人略有不同,才开口问了一句。
婉婉提起来唇角微扬,“这点伎俩原是我向夫君偷师的,长公主见笑。”
因为看过几回他烹茶,总觉他烹的茶水比寻常的茶水香,便要连这点习惯也学过来,果真是浓情蜜意之时的小夫妻才会有的举动。
永安长公主也是从年轻过来的,自然懂小女孩儿的那点爱慕心思。
外头很多人说她是处心积虑、凑着近水楼台勾引了陆珏,哄骗老夫人定下婚事,长公主倒是从一开始就没信过。
不是信婉婉,而是信陆珏。
他从不是个会任由女人摆布的性子。
桌上清茶渐渐氤氲出香气,长公主单臂倚着靠枕,开始消遣似得问婉婉一两句,诸如传闻里她的一些事,语调尽是谈笑,并无嘲讽恶意。
婉婉分得清好坏,一来二去,回应便渐次轻松起来。
这厢烹好茶递给长公主一盏,婉婉正请她品尝,外头忽然响起一阵轻快脚步声,来人跑进来,嘴里喊着母亲。
小郡王赵原甫一进来看见婉婉,顿时拧起了眉,“你怎么在这里?”
“赵原,不得无礼!”
永安长公主板着脸将赵原唤到跟前,让他端端正正同婉婉见了个礼。
又朝婉婉笑道:“这小子自小就顽劣,先头失手伤了你,我后来也教他抄书认错了,还望你勿要往心里去。”
事情过去那么久,婉婉再追究也没意思,便道:“您言重了,小孩子顽皮一些本是应该的。”
“他可不算小了,”长公主摇摇头,将人打发着自己玩去,“也怪我,原先同靖安侯府些许龃龉全教他听了去,有样学样,倒连累了你。”
兴许是先头的谈话教婉婉对这位长公主颇为改观,她顿了片刻,忽地问:“您是因先夫人之故才与侯府不睦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