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进过宫那日之后,长公主为表决心,一气之下直接带着姜蕴前往了大金山寺斋戒。
这是哪怕往后青灯古佛,也要退了那玉如意。
皇帝自然不能真的教姜家的女儿因为十三皇子散德行,就吃斋念佛一辈子,先前已派人去请过两回长公主,但都没能请回来这尊大佛,一朝长公主,待在那青灯古佛的地方可不成体统。
城中一时便传开了。
此时隔了大半个盛京城,承乾宫外的朱红廊柱旁,常喜正紧握着手中拂尘,心里为太子爷捏一把汗。
太子午时应陛下召见踏进承乾宫,到现在已经近一个时辰,殿里丝毫动静都没有。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天家父子不外如是,太子带伤在身,皇帝若有半分顾念之情,想必都不会召见如此之久。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正殿大门终于响起一串吱呀动静。
常喜抬起头,目光稍亮,连忙不动声色地颔首迎上去,扶住太子一侧胳膊。
双手握上去,常喜才察觉自家主子此时迈出的看似泰然自若的每一步,都几乎用尽了全力。
后背一层冷汗洇湿了里衣与包裹伤口的纱布,蛰得锥心刺骨地疼。
然而对太子而言,这都比不上面对自己父亲锋利的审视与试探时,无数次的谨言慎行、迂回交锋更耗费他的心神。
走出承乾宫外的白玉台,太子站定在春光里,好半会儿才寒声吩咐常喜,“传令出宫,前往大金山寺迎长公主回京。”
*
婉婉到浮玉居时,老夫人午间休憩方起不久,正靠着软榻由小婢女伺候着喝药。
她抱着一捧桃花进来,放在小几上,顺势坐到老夫人身边接过药碗,“祖母近来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她心细,每隔三勺便给老夫人擦擦嘴角、喂一颗蜜饯,经年累月在跟前伺候,婉婉对老夫人的习惯了如指掌。
老夫人目光慈爱,摇头,“开春儿换季,我这幅老身子骨经不起折腾罢了,歇歇就好了,无妨。”
“您怕我们担心,每次总都是这样说的。”
婉婉稍有些嗔怪,喂过药后便去寻了老夫人的脉案来瞧,看过之后方才安心下来。
“还不相信我,小丫头片子!”老夫人抬手轻拧了下她的鼻尖,想起来又问:“淳如馆那头要收尾了,你得空去看过吗,有什么想改动的,也好早早交代下去。”
老夫人如今是从心底里已当她是孙媳妇,半点没遵着婚前避讳的礼数,婉婉自己却不能不懂事。
她道:“工匠们动手自然是要请示表哥的,他眼界儿一向那么高,能得他亲自过目想必是尽善尽美,我哪儿还有什么想头。”
老夫人轻笑,“对院子没有想头,那你这么久没见过容深了,就不想你表哥?”
好嘛,说这半天,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问得这样直白,老夫人真是老小老小,年纪越长,心态越小,一点都不复威严持重了。
“哪儿有很久,不过才不到大半月罢了……”婉婉蹙着眉嗔道:“祖母……您这样可教我怎么答,旁的姑娘家都讲究矜持呢。”
那就是如实回答便不算矜持了呗。
所以还是想的。
老夫人喜欢逗她,这丫头心思简单,没有太多弯弯绕绕,待人赤忱,常时一本正经的模样,也招人疼得很。
这厢说着玩笑话,老夫人又朝跟前的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随即却行退了两步去隔间,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只小箱子。
箱子放到婉婉跟前,老夫人随即将钥匙交到她手上,说让她打开看看。
“祖母这……”
婉婉动作顿了顿,她瞧老夫人神色,其实心里就有些猜到,这应是老夫人给她准备的嫁妆。
可她并非陆家女,现在嫁的又是陆家,老夫人原不用费这趟心思的。
鼻尖微微泛出一阵酸,婉婉忙转了下眼珠,忍下去了。
箱子打开,里头整整堆满了一箱的账目、地契、银庄票号……嫁妆之丰厚,放眼盛京城里也没几个官宦闺秀能比得上。
婉婉瞧着瞧着,眼前忽地有些模糊,情绪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老夫人瞧她垂首吸了吸鼻子,就知道这又要小猫儿掉泪了,赶紧一把将人拉到怀里来搂着哄。
“哎呦,怎的又教大水冲了龙王庙,真是个没出息的丫头!”
婉婉埋在老夫人怀里哽咽好半会儿,才抽嗒嗒地道:“祖母,您一定要长命百岁,我往后要孝敬您一辈子的。”
老夫人说好,语调带笑,并不伤感。
旁人家嫁女是嫁到别人家里,她却是更长长久久留在身边,老夫人心里只有高兴。
又嘱咐她,“把钥匙收好,这是你自己的私房钱,日后连你表哥也不能碰的,知道吗?”
婉婉伏在老夫人肩上,一时破涕为笑,表哥哪儿会有那个闲心去看账本儿呀。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的喜帖现在送达,明日请于早上九点准时参加女鹅女婿的大婚典礼哦~
第54章 ·
盛春四月中旬,便是靖安侯府喜事的正日子。
濯缨馆院里的西府海棠一夜之间开满枝头,繁盛地簇拥起了花枝间几支火红的圆灯笼,瞧着便是大好的兆头。
云茵和临月来来往往地在屋里屋外穿梭,廊下院中尽都是脚步匆匆的婢女小厮。
这边在准备姑娘出阁,淳如馆那头在操持着世子迎亲,诸事堆叠却忙而不乱,倒足可见程氏一番本事不俗。
这日婉婉天不亮就得起身。
姑娘家出嫁,要做的准备可太多了,比如打头一桩开脸儿。
李嬷嬷亲自来上手,拿根儿细线,带着十成十地认真仔细,全方位地剐蹭着婉婉软嫩的面皮上过了一遍。
她怕疼,面上火辣辣地像在受刑,小脸儿都扭曲了,却硬是没出声儿。
陆雯瞧着便取笑她,“现下倒是忍得一声不吭了,你也真算是能屈能伸!”
婉婉斜着目光瞧她一眼,脸上也不知是被开脸开的,还是被她说得,反正是红了一片。
大嫂子周氏忙完一趟进屋来正好听见,当下打趣陆雯,“你可别笑婉婉,到时候你也要有这么能屈能伸的一回,咱们可都尽等着呢!”
提及这一处,陆雯兴致缺缺,笑一笑便不答话了。
因为迎亲要走正门,婉婉出阁便是走西侧门。
陆家既是她的夫家,也是她的娘家,陆老夫人便是先作为娘家人,在西侧门等着她,一旁站着的许多妇人的,都是老夫人的本家姑婆。
人多时,一人说上两句,那阵仗也颇为热闹。
但这回送亲没什么好哭的,总归出门在城中绕一圈儿就回来了。
陆老夫人很高兴,笑得几乎不见眼,拉着婉婉的手拍了拍,“祖母这可就不留你了,在家里等着你回来啊。”
倒是婉婉突然应景起来,隔着盖头闷闷嗯一声,又没忍住带上了哭腔。
这下子,周遭的人都要笑话她了。
程氏乐道:“这傻丫头,伤心什么呀,权当往常容深带你出门玩儿一趟似得,等回来,咱们就是更亲的一家人了,多好!”
甭管她是不是真心的,但这话也教人听来窝心。
婉婉抿唇强自压了压,郑重点了点头,盖头下的穗子随着动作晃动,云茵忙替她扶了扶。
侯府的排面那必须得是八抬大轿。
仪仗队伍遥遥摆出去半条街,一路敲锣打鼓绕了半个盛京城,喧嚣声震天,等重新再停在侯府正门前时,婉婉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已经不太好使了。
轿帘掀开,外头照进来一片春光,紧接着有只指骨分明的手伸到婉婉盖头下。
婉婉不用认也知道,那是表哥的手。
她怀着满腔忐忑与欢欣,将自己的小手交到他掌心中,正顺势起身时,却教通身的行头限制了动作,冷不丁儿一下子又坐了回去……
璎珞环佩响一串,稍微有一点尴尬。
幸而陆珏五指握紧,牵着手将她拉了起来。
到了门前首先跨火盆。
跨过去的地上铺了两个布袋,婉婉便要踩在上头,走一步,底下人要挪一个袋子到前头,取“传宗接代”的寓意。
一直到进了正厅里,拜天地、拜高堂,婉婉隔着盖头什么也看不到,反正只听身旁的嬷嬷指使便是。
等各种礼数尽都过完,手里的红缨一动,她与陆珏各执一端,他便带着她,一步一步,听着耳边不间断的嬉闹声,走进了洞房里。
喜娘们招呼着端上喜秤,挑开盖头,婉婉一抬眼看见了陆珏。
他穿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站在她面前,无端透出几分妖异艳丽的美感。
教婉婉想起皎皎明月落红尘,越是清冷沉静的底色,染上热烈世俗的笔墨,就越是让人着迷。
她看着他坐在了身侧。
喜娘们上前将二人手腕上的如意带系成了同心结,而后便有人端着一副碗筷上来,碟子上小小一只元宝。
教习嬷嬷大婚前就教过婉婉。
这环节不用太实诚,象征性咬一小点儿,等人家问“生不生”时,配合着说声“生”就得了。
婉婉那会儿还问过嬷嬷,具体怎么生?
嬷嬷笑得颇有深意,“怎么生这可不是我老婆子能给姑娘开课的,到时候洞房花烛夜,姑娘跟世子爷躺在了一方枕头上,世子爷自会乐意教你。”
婉婉听着“躺一方枕头上”,当天兀自琢磨得觉都没睡着。
她睡觉可十足爱粘人,常时若逢陆雯歇在濯缨馆,经常睡着睡着就将陆雯挤到了床边边。
侧目看一眼表哥,也不知道他介不介意啊……
婉婉心里一时充满了探索未知领域的紧张、忐忑,当然还有隐隐地期待,她还挺喜欢抱着表哥的,睡觉的时候肯定也很舒服。
最后便是合卺礼。
喜娘呈上酒盏时笑着道:“这是最后一项礼数,姑娘打今儿起便就是世子夫人了,我们几个恭祝您与世子爷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那两只酒盏之间系着根红绳儿,对应他们手腕上的同心结,行止间需顾念着对方,这就是夫妻间最初的一份牵挂。
两个人俯身时几乎额头抵着额头,陆珏低声提醒婉婉,“抿一口就行。”
他处处都让着她,稍稍迁就一些,一点点微末的纠缠,都引得周遭的喜娘们掩嘴轻笑了起来。
婉婉娇羞红了脸。
房里的礼数到此便全都了结,喜娘们贺喜退下,云茵立在屋外廊下,一人给封了个沉甸甸的红包。
外头还有喜宴要应付,陆珏临走嘱咐她,“礼毕就把吉服头冠卸了吧,晚上若是累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婉婉一听就不答应了,怎么能不等?
春宵一刻值千金呢,都这么说,那肯定是有其好处的呀,她要是一个人先睡了那得损失多少?
婉婉不肯。
她执拗地冲表哥摇了摇头,含羞带怯地道:“表哥,我一个人睡不着,喝酒伤身,你别太晚了,我等你。”
那话听得云茵与临月相视一眼,都不禁掩嘴轻笑。
陆珏长眉微挑,略含深意望她一眼,眼底笑意丝丝染开,这才浑似淡然地点头嗯了声。
等他一直走出了廊下拐角,婉婉可就端不住了,两侧肩膀迅速以山崩之势坍塌下来。
她忙招呼云茵和临月,“快快快,帮我把吉服脱了吧,好重啊……”
床上褥子底下的桂圆花生也硌得她尊臀生疼!
背着陆珏,她就没个贤惠模样了,还跟在闺中的小女孩儿似得,娇气。
云茵和临月一齐抿笑上前,一个替她卸头冠,一个解着繁复的衣扣。
云茵为着方才那句“我等你”夸她:“姑娘今儿做的很不错,夫妻之间就是温存最要紧,两个人关起门来,还要什么矜持礼数。”
临月也道:“对,我瞧世子爷挺受用你的甜言蜜语,今时不同往日,往后你们朝朝暮暮地机会多得是,姑娘且放开了撒娇缠人的功夫就是,可不必拘着自己。”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婉婉教她们俩撺掇得面红耳赤,忙不迭地点头应声说知道了。
这厢脱了吉服正换衣裙时,云茵想着又委婉问:“嬷嬷先前教姑娘的,洞房花烛夜如何应对,姑娘都记住了吗?”
婉婉有些不好意思,“记得,嬷嬷说晚上表哥要和我同床共枕,教我睡觉乖一点,不能踢表哥,也不能对他发脾气使性子。”
她说着又不服气,“姐姐就放心吧,我又不是撒泼打滚儿的小孩子,哪儿能对表哥那样无礼呢。”
云茵听着就知道这还是个糊涂的。
嬷嬷来启蒙,对着未出阁的小姑娘也不能说太透,她等于是在琵琶遮面的程度上,又只听了个一知半解,合计起来,连半吊子都算不上。
这关头且凑合吧,总归世子爷到时候会身体力行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