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喘吁吁,掩着袖子与临月交换了一副卷轴,“慕容先生亲手题的字。”
婉婉也不知道表哥是怎么凭空又变出一封寿礼的,当下也只好顺水推舟,先欠下了陆珏这份人情。
说起来她都欠表哥好多人情了,日后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还得清啊?
献过寿礼,堂中一时热闹,婉婉正要和陆雯回座位,上首的陆老夫人笑意盈面,忽然抬手也冲婉婉招了招。
“小婉儿,你到祖母跟前来。”
婉婉侧目瞧一眼,颔首应声,缓步走到老夫人身边,“祖母,表哥。”
她到了跟前,自然朝陆珏投去了个十分感激的目光。
虽然原本也是他的贺礼和她撞了,教她大半年的苦功夫,一朝全都见不得天/日。
陆珏瞧她额上还留着方才紧张时渗出的汗,明知故问:“怎的出汗成这样,又发烧了?”
婉婉随口发烧这茬儿,在他这儿是过不去了……
陆珏这么一说,老夫人也瞧见了,伸手就在婉婉脑门儿上摸了摸,问她哪里不舒服?
婉婉悄悄觑他一眼,忙说没有,“祖母,没事,我大概是在屋里待久了有些闷吧……”
陆珏垂眸轻笑。
陆老夫人倒没觉出来两人这一遭眼神官司,如常拉着婉婉在身边坐下说话。
言语间,她望着婉婉乖巧漂亮的脸庞,又抬手到她鬓遍抚了抚,一举一动尽都是慈爱,只是有些话临到嘴边,心里还难免些许迟疑。
但今日阖府欢宴,陆珏就在身边,注定是要发生些什么的。
陆老夫人沉下心神,温声问婉婉,“小婉儿,祖母从前问过你那话,若是祖母重新为你寻着一门亲事,你还愿不愿意?”
婉婉没想到这一茬儿,倏忽间倒是错愕。
祖母当着表哥的面说起她的私事,这本身就有点奇怪,况且许家不是才回绝了她,哪里这么快又能寻着一门?
婉婉想了想,不好意思教陆珏听见她的闺中事,遂往老夫人那边凑过去了些,低低地说:“祖母,您又为我费心了。”
“但……但先前许家哥哥,便是您属意为我相中的夫婿吧?”
这丫头说起来还要专门回避着陆珏,老夫人瞧着一时好笑,轻咳了下,“还提许家那小子做什么,他没娶着你,是他没那个福气!”
婉婉知道祖母这是偏爱自己,但她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嫁人。
嫁了人她就要离开侯府重新去适应一个新的家,那里的婆母会不会像祖母待她这样好?
姑嫂之间是会像她和雯姐姐,还是像三姐姐?她的夫君也会像表哥那样对她好吗?
想起以后,婉婉心底里其实是害怕多过憧憬的。
她搂着老夫人的胳膊,认真央求道:“祖母,我知道您一心为我好,但我不能教您总为我操心,就让我再多陪您几年吧,好不好?”
“谁说你嫁人就不能陪我了?嗯?”
陆老夫人抬手在她鼻尖上刮了下,颇为趣致地用眼神示意她去看陆珏,问她,“你觉得你表哥,他怎么样?”
这话说着并没有避讳的意思,陆珏端坐在老夫人另一侧,肯定是听得清清楚楚。
婉婉当下吓得不轻,踟蹰着也不敢答话,目光在老夫人面上扫一遍,又在他面上扫一遍,脑门儿上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祖母莫不是在说笑,这可教她怎么答?
如实说表哥好,似乎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顺杆儿爬的意思。
可要是违心地说表哥不好……
表哥怎么会不好呢,她找不出来他的短处,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胡说啊。
这可把婉婉难住了,眼神儿直勾勾的觑着陆珏,试图请他开口把这一茬错过去。
但陆珏这次目不斜视,神色淡然,并没有回应她的求助。
婉婉犹疑了半会儿,觉得祖母兴许就是玩笑话,她要是太郑重其事,反倒显得心里有鬼。
她于是小声地回道:“表哥……表哥自然是极好的。”
“那祖母若是将你许配给他,你可愿意?”
许、许配?
老夫人慈眉善目,眼角眉梢仍含着笑意,可神色是极为认真的,话说到这份儿上,婉婉不能再用玩笑话教自己心安了。
她闻言微微睁大了双眼,第一反应是去看陆珏。
因为心里忐忑不安,婉婉搭在膝头上的手因为紧张,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裙子。
表哥知道这事吗?祖母是不是硬将她塞给表哥的?表哥会不会不高兴祖母就这样做了他的主?
婉婉脑海里一时间涌上来千百种疑问,红唇开阖了两下,到底没说出话来。
这时,茂华提步到了上首,俯身冲陆珏回禀了句:“爷,宫里派了李德全前来贺寿,现下正在朝侯府而来。”
陆老夫人便没有再耽搁,拉着婉婉的手拍了拍,婉婉脑子里还迷迷糊糊地,忙扶着老夫人站起了身。
寿星有了动作,堂中自然一时齐齐稍止住了喧嚣,目光尽都聚集过来。
陆老夫人朗声道:“今日老身过寿,承蒙诸位莅临侯府赴宴,趁着今日宾朋满座,侯府也有桩喜事要请诸位做个见证。”
老夫人拉着婉婉到人前,“这个孩子诸位都是见过的,她自幼长在我跟前,这些年,我也总想着将她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
今日我便想当着诸位的面,为她与容深定下婚约,诸位都是他们的见证人,来年良辰吉时,还望诸位再临侯府,赴他们二人的喜宴。”
一朝“寿酒”变“喜酒”,不亚于平地乍起惊雷。
话音落,顿教满场都诡异地静默了许久。
寂静过后,四下骤然腾起一片极力压低却仍压制不住地议论声,锋利目光顿时如箭一般纷纷朝上首射来。
婉婉瑟缩了下,只觉头脑中正响起一阵阵连绵不绝的嗡鸣声。
而后她察觉到手被牵起来。
婉婉呆怔地转头侧目看去,是陆老夫人已执起她的手,放在了陆珏的手中。
掌心相触的一刹那,婉婉忍不住轻颤,险些下意识就要抽回手来。
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啊!
但陆珏从容而沉静,收拢五指,便将掌心里女孩儿柔软纤细的小手,稳稳当当地握住了。
婉婉落在他温热的掌心。
她看到他轻声说了什么,似乎是“别怕”,又或者是别的,可惜她此时太过惶然,不知所措,并没有听清。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女婿终于订婚了……
第38章 ·
宫里来人很快,当众公布完婚约没多久,门外便传来一声高昂的通禀
“大内总管李德全奉陛下口谕,贺靖安侯老夫人满寿之福!”
宫里来了人,整个堂中方才乍起地议论声,顿时偃旗息鼓,众人不得不压下心中的各种猜测,齐齐站起身来准备行礼。
陆珏见婉婉还没有从婚约的震惊中缓过神儿来,稍稍垂首凑近她耳边,说:“祖母的镯子方才落在了茴芳馆,你走一趟吧,去替祖母取来。”
其实是遣个婢女去即可的事。
但只要是他开口,婉婉便丝毫都不会置疑。
况且她眼下也确实需要点时间和空间,用来消化方才接受到的信息,遂怔怔点头应下来,匆匆领着临月兀自出了晏山居偏门。
今晚的月亮很圆,清辉落地成霜。
婚约这一遭,临月都要为她高兴坏了,“姑娘,老夫人果然还是最疼你的,回婚约定下,只等礼成,你就是侯府的世子夫人了!”
世子夫人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侯府将来的女主人啊,将来世子爷承袭了爵位,朝堂上政绩斐然,为她家姑娘请封诰命都是有可能的。
教外头那些人总拿姑娘的出身说事,往后看她们谁还能像今儿个似得,当面阴阳怪气地挤兑姑娘?
临月是真心为婉婉高兴,然而婉婉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不说话,临月这会子倒打开了话匣子。
又惦记着贺礼那事,笑道:“还有姑娘的贺礼,这是拿不回来了,茂华说那副题字,权当世子爷同你换的呢。”
“你瞧世子爷待你还是很好的,今儿个你才变了脸色,世子爷就瞧见了,要不是他一早就注意着你,哪儿能那么快发现,是不是?”
婉婉心不在焉,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表哥要那么副刺绣做什么用,可既然他要,她肯定没理由转头就藏着掖着不给。
但现在刺绣不重要,重要的是突如其来的婚约啊!
婉婉还是没能完全回过神儿来,连自己该做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等两人到了茴芳馆,临月忙活着开始找手镯了,她怔怔地也跟着一起找,手不停地在翻动,脑子里空白一片。
镯子死活找不到。
婉婉坐在椅子上正凝眉发愣,外头陡然又有人脚步扑腾腾地跑进来,阵仗大得好似正在被歹徒追杀。
是陆雯的贴身婢女扶穗,冲进来直奔婉婉,也是满脸的喜庆。
“婉姑娘好福气,我们小姐教奴婢先来姑娘道声喜,小姐还说了,姑娘这么天大的喜事,怎么还瞒着她,她回头可要跟您计较了呢!”
这话可教婉婉怎么回。
她坐在椅子上缓了好半天的劲儿,脑子里仍还是嗡嗡地,遂顾不得多想,起身径直往晏山居回去了。
现在李德全应该已经走了,她心里好乱,想看见表哥,有好多话想跟他说。
那厢李德全奉旨前来贺寿,自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行还带着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是皇帝要赏赐给婉婉的,这珠子盛京城里一共就两颗,另一颗在宁昭仪宫里。
帝王的喜爱,原用不上这般迂回婉转。
只是靖安侯府毕竟是皇后的娘家,况且皇帝早习惯于教底下人承颜候色,只要天子目光所至,该由靖安侯府将婉婉主动奉上的,这样才体面。
可谁成想,李德全这回来没见着婉婉。
而后闲话多问了两句,他才知道这位寄居府上、孤苦无依的表小姐,已经内定成了准世子夫人,出人意料至极。
两人身份地位如悬殊,婚约竟就这般当众定下了。
谁能想得到?
直过了好一会儿,李德全才从无处遮掩的讶然中回过神儿来,一时间,冷笑里难掩几分尴尬和阴郁。
但到底是见惯了风浪的人,不至于为便失了礼数。
他沉了口气,扯了扯嘴角上前,“咱家恭贺世子得佳人,即是如,那陛下赏赐之物,便请世子代为收下吧。”
说实在话,这夜明珠李德全都不想给了。
但皇帝的赏赐,没有他拿过来在众目睽睽下掌个眼,回头又给拿回去的道理。
一颗珠子而已,皇帝富有天下,天家的体面更重要。
陆珏周身沉稳,吩咐茂华上前接过锦盒,又教婢女盛上一盏佳酿递到李德全跟前,客气又周到。
“祖母寿辰,劳大监走这一遭了。”
李德全目光微垂,落在陆珏赤红的华服上,不多言,道声谢,仰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就告辞。
堂中神色各异地一众宾客,这才终于渐渐回过味儿来。
回过了味儿,便该心照不宣地换上了一副得体的笑脸,三三两两地举杯冲老夫人道起了喜。
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是谁,跟她们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顶多背后当个谈资罢了,只要靖安侯府仍旧尊荣无上,她们该捧还是得捧着。
言笑晏晏地假场面,陆珏无心再作陪,便侧首同老夫人告了辞。
那爱哭的小丫头方才好似受了惊吓,不知是不是又一个人躲起来害怕地哭去了,他总该去看看。
但走出晏山居大门不远,绕过方影壁,先瞧着有人站在风里,正颔首以待。
*
婉婉寻过来,没等进晏山居,便在三道圆月门外,率先瞥见了垂首侍立的茂华。
她往前走过去,然后看见了陆珏的一片赤红色衣角,再顺着拐过去,才看见影壁下,正与陆珏相对而立的姜蕴。
姜小姐……她不知在与表哥说些什么?
婉婉心头扎进了一根刺,顿时站住了步子没敢再往前走,甚至打算先退几步回避。
但无奈她的脚步声已先传了过去,没等她转身,陆珏已回首侧目望过来。
“表、表哥……”
婉婉突然有些进退维谷,感觉自己这下子真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颇为尴尬。
她还有些心灰意冷。
仿佛看见了戏台子上老唱的那些,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男子却被长辈按头去娶旁人的烂俗戏本子。
扎心的是,眼下她自己似乎就是那个“旁人”。
十二月的寒风已凛冽透骨,婉婉一身单薄,不知所措地站在风里,被吹得脸颊泛白,略有些瑟缩。
陆珏自然不会因为姜蕴而教婉婉等。
他会驻足在听姜蕴一番言辞,只是因为姜蕴打头便问了他一句,“太子妃可否成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