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完全是本能的反应, 是心给出的答案。
两个人拉开一些距离,风便从彼此的空隙间涌入。树叶沙沙作响,留下温梦鲜明的态度——人生不是童话,更不是打游戏。不可能因为一个关卡的分数不满意,就选择存档退出,再重新来过。
如果可以这样的话,那旁人这么多年的努力和陪伴,又成了什么?
李彦诺顿了片刻,把手收了回来,重新插进西装口袋里。温梦拒绝的话不用说出口,他已经看明白了。
离开的人总是秉承着一些错觉,觉得一切都不会变,和很多年前一样。
但河流早就已经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向前流淌。哪怕再次踏进来,也不是之前的模样了。
“我们走吧。”李彦诺最后说。
这次不是疑问句,而是理智回来之后的陈述。
胡同口看着是有些距离,但真要下定决心离开,也不过是几分钟的功夫。
一路上温梦的手机在不停地震动,她没有去接听。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已经有点超出她能处理的负荷。她尽力了,只想任性一次,不想再和任何人解释什么。
胡同口开着一家小酒吧,最老式、最普通的那种。等车的时候,李彦诺接了廖维鸣的电话。说过地址,他侧过脸询问温梦:“要喝一杯吗?”
温梦摇了摇头,拉开出租车门:“太晚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
车辆启动,窗外的景色一晃而过。
出租车逐渐离开等待被拆迁的胡同区,两旁的楼宇变得越来越密集。车辆穿梭在狭窄的道路上,走走停停,成了寻找回家路的小蚂蚁。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
三里屯Village的标识终于出现在眼前,在夜里格外显眼。亮闪闪的,晕出一片光圈。
司机不耐烦地按了好几次喇叭,看着水泄不通的前方,随口和温梦拉起家常:“早知道去国贸这么堵,就不应该走白家庄路。”
敞开的窗户里,风停了下来。
而温梦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也许是刚才和李彦诺的对话,让她记起了很多被刻意遗忘的事情,情绪有些无法自拔。
“师傅,我不去国贸了,想换个目的地。”
“你要去哪儿?”司机诧异地问。
“和平里。”
***
温梦已经有多半年没回过和平里职工宿舍区了。
上一次,还是正月里。
那时距离她和廖维鸣从上海过年回来,不过一周左右。两个人似乎达成了某些共识,于是赶在一个周末,廖维鸣特意来这间老房子里坐了一坐。
他伸手拉了一下窗户,回过头对温梦说:“这都老化得快要关不上了,夏天怎么防得住蚊子?别坚持了,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廖维鸣讲的是实话。老房子窗户生锈严重,插销闭合不好,一动就簌簌落下尘土。
像是怕温梦找出理由继续反对,廖维鸣又劝说道:“天天睹物思人,多难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往前看吧。”
这句话促成了一笔交易。
温梦想了几天,最后还是决定找中介把房子挂出去了。这套公寓虽然结构老旧,但好在占了附中的学区名额,很快就在正月结束之前成功脱手。
合同签好,温梦落下笔,好像一桩心事也终于被放下。自从那天过后,她就再也没有到过和平里了。
而这次回来,小区变化不算很大。
楼与楼之间挨得紧密,路上停着不少共享单车。小区空地的中央是一个广场,零散树立着些公共健身器材,还有一个椭圆形的大花坛。
温梦走到花坛边,坐了下去。
这里角度绝佳,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幢她住过很多年的筒子楼。
读书时偶尔赶上一次考得不理想,温梦就会揣着卷子坐在这里,一呆就是一个小时。文艺一点说,是在思考人生。直白一点说,是不敢回家找妈妈签字。
从底楼一层层往上数上去,一、二、三。
亮着橘灯的那扇窗户里面,就是原先温梦家的厨房。
不上夜班的时候,母亲会在那里忙碌。她一边点燃煤气灶台,一边扬声问:“梦梦,炒鸡蛋里要放葱吗?”
而温梦会扒着厨房的门,故意拉长声撒娇:“要,但是要切得很小很小很小的那种。”
母亲无奈地笑笑,摇着头把葱花剁得很细:“知道了,快去学习吧,做好了我喊你。”
“好哦,妈妈辛苦啦。”
——现在想想,为什么当时要揣着卷子不敢回家呢。
哪怕挨两句骂也好啊。
至少那个时候她还有家,还有妈妈。
嗡,嗡,嗡。
包里的手机再次开始震动。绵长的,短促的,绵长的。从电话变成微信,又从微信变成了电话。
温梦把目光垂下去,最后按下了接听键。
廖维鸣:“我刚刚到家了,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
“哦。”电话那头安静下去。过了几秒:“你不回来吗?”
“一会儿吧。”她不想动,也不想离开曾经的家。
廖维鸣听出来了,犹豫很久,决定坦白:“我刚刚去找你的时候,见过李彦诺了。”
“嗯。”
“所以……你都知道了?”
温梦回道:“对。”
她不傻,一个故事里能有对不上的地方,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在医院的那几天,她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机会给李彦诺打电话。手机一直放在朋友那里保管,除了廖维鸣,还能有谁会去主动联系李彦诺、事后又不告诉她。
“你生气了?”廖维鸣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变得有点小心翼翼。
温梦想了想,认真地回了一句:“没有。”
谈不上生不生气,只是有点失望。她是那么信任廖维鸣,他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呢?
但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再追究起来,也没有意义了。
廖维鸣从这句回答里,听出了另外一层含义。
在他曾经的设想里,温梦理应痛斥他的卑劣行为、挂断电话、从此再不理他才对。可此时此刻,她表现得太冷静、太理智了,完全不打算对自己的未婚夫发火。
就好像无论廖维鸣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在她心里都掀不起一点波澜。
因为她不爱他。
毕竟一个人对于自己的恩人,又怎么会生气呢?她只会感激他的付出、感激他的陪伴,仅此而已。
廖维鸣倚在38楼的落地窗边,俯瞰国贸的万家灯火。
玻璃很凉,寒意穿过衬衫,彻底浸透手臂。在这一刻,他甚至希望那些曾经让自己殚精竭虑的假设,真的发生才好。
原来比戳穿谎言更可怕的,是对方根本就不在意。
“你为什么不生气?”廖维鸣低声又问了一遍,异常固执。
温梦不想再讨论下去了,也不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先不说这个了,我今天会晚一点回家。你别熬夜,早点睡吧。”
电话那头静了许久。
廖维鸣没有答应她。只是在再次开口时,聊起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吗?”
温梦当然记得。三年前的一个夜晚,就在这个花坛边上。
两个人看过夜场的电影,廖维鸣送她回家。走到楼下的时候,随意聊了几句话。
而这时,喵。
一只野猫突然从暗处窜了出来,跑得飞快,几乎跳到温梦身上。
温梦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仰。
“小心!”廖维鸣急忙伸手,一把拉住了她。力气没有控制好,用得太大。温梦被一下子扯得向前,跌进廖维鸣的怀里。
噗通,噗通。滚烫的心跳。
月亮暧昧地躲在云彩后面,不肯露头。而男人被气氛蛊惑的不想松手,探寻地望向温梦。
温梦犹豫了一下,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于是廖维鸣吻了下来。
那是一个长长的吻,吻到彼此呼吸的节奏都被彻底打乱,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廖维鸣拉着温梦的手,有点不敢相信似的:“我们这是在一起了?”
温梦小声回道:“嗯。”
不然呢。
“好像是在做梦,你掐我一把吧。”
这剧情太老套了。
温梦笑笑,突然起了坏心思,决定满足一下廖维鸣的愿望——她抬起手,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嘶——你还真下狠手啊!”廖维鸣一张脸皱起来,夸张地跳开两步。
而温梦一脸诚恳地对他说:“够吗?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再多掐两下。”
“够了够了。”闹过之后,廖维鸣反倒美滋滋地笑了,“明明挺疼,怎么还是觉得跟做梦似的。”
确实是在做梦。
温梦就是他的一场梦。
而只要是做梦,就总有醒来的时候。
填不满的爱意会吃人,在心上豁开太大的洞,空落落的敞着。不光让人头疼欲裂,连呼吸都变得艰涩。
李彦诺和温梦都是很好的人,他们都是他的朋友。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又对朋友做了什么?
小酒吧里的龙舌兰,深夜不回家的理由,38层楼上孤寂的灯火。
原本只是一个人的错误,却变成了眼下三个人的痛苦。
李彦诺还没有买机票,一切都还来得及,都可以被弥补。虽然廖维鸣并不想让温梦走——这不公平,他舍不得。
可什么是公平?什么是舍得?
人总得学着放手,总好过一辈子活得愧疚和不满足。
温梦早上出门前喷的香水还没有散去,让此时的卧室浮起一层淡淡的百合香。就好像她在他的身边,一直没有离开过。
廖维鸣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决定让人解脱,他感到头疼好了一些。
之后他一个字一个字开口,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才说出下面那句话。
“温梦,我们分手吧。”
第34章 Chapter 33 分手
温梦愣住了, 下意识反问:“你说什么?”
廖维鸣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气很慢、很轻:“我们分手吧。”
这是因为她不及时回家,而在闹脾气吗?
“我马上就走, 再过五分钟。”温梦没有领悟对方的意思,开口保证道。
廖维鸣没有吭声。
于是温梦又说:“我真的没有生气, 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再纠结也没有必要了。”
这句话让一向开朗的廖维鸣叹了一口气,很显然他提分手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
燥热的空气在花坛边聚集, 逐渐变得烦闷,让人焦虑。有些隐晦的含义就浮在滚烫的风里, 可温梦却怎么也抓不住。
越是思考, 思路越混乱。她干脆站起身, 扬声问:“我不明白。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分手?”
男人起初没有回答,沉重的呼吸顺着听筒传来, 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他问:“温梦, 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
廖维鸣打断了她:“我指的是恋人的那种。先别着急回答我, 好好想一想再说。”
温梦想了很久, 突然陷入沉默。
她当然是喜欢廖维鸣的。
只是这种感情太复杂了。
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太久, 先是多年好友, 又是唯一的家人, 最后才是恋人。很多事情模糊成一团,根本拆不出里面有多少是出于责任,多少是出于爱恋。
“不是这样的,维鸣。你不能这么问——如果这么说的话,你又喜欢我什么呢?”温梦试图解释,试图反问。
但有些话说出来, 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廖维鸣笑了,语气平和:“你看,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
软刺卡在温梦喉咙里,让她没有办法再反驳。
“婚庆那边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操心。”电话挂断之前,她听到了廖维鸣的最后一句话,“温梦,你不欠我什么。”
***
廖维鸣太爱开玩笑,经常想一出是一出。不靠谱的时候太多,以至于很难让人把他的话当真。
但这一次,他好像是认真的。
温梦几乎没有停留的打车、急着往国贸赶去。等推开公寓门的时候,灯已经是黑的。
廖维鸣那一侧的衣橱空了大半,行李箱也少了两只。洗手间的漱口杯虽然还是两个,可属于他的电动牙刷却消失不见了。
廖维鸣真的走了,带着他的生活必需品。
分手这件事发生得毫无预兆、也毫无实感,但又是真真正正的在发生。